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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婆婆探天色,近日落,便留先生吃晚饭。
先生尚未见到丫头,只好应了婆婆,再多待些时辰也罢。
正仰头望着那颗说不上品种的花树,周身被一股幽香萦绕,刘先生情不自禁地有些着迷,有些出神,晃起了脑袋,似是忽然起了诗兴,张了张嘴正想吟上两句。
登时,她一个翻身不当心,从凉棚上滚落下来,吓得先生‘哇呀呀’惊叫着弹开,瞬间脸色悚白。
灶房烟囱滚出炊烟,香味飘了出来。
她闻见了酒酿甜汤的香气,是她最喜欢的甜汤。迷迷糊糊爬起身,胡乱拍了拍胸前的土灰,便径直朝灶房去,撇下刘先生面若惊魂,满额冷汗地愣在原地,回不来神。
院中央,饭桌上,二菜一甜汤,不算丰盛,却都是自给自足的菜肴。
刘先生看着这桌素餐,浅有些心酸,本想趁着机会对丫头说教一番的念头荡然无存,而转向婆婆,说:“如今镇子上已有肉售,有人盖了猪场,有人办了鱼塘,连市集都是城东头与城西头各起了一条街。”又试探性地问:“其实,您大可以带着丫头去镇子上住的。我可先在书院里腾个小院儿出来,不比这儿窄,只是白日里恐怕娃娃们闹腾。亦可直接住到我府上,就是一时还辟不出园子给您种地了。”
婆婆欣慰笑笑,说:“难得还有人记得回这片林子的路怎个走。先生的好意心领啦!年纪大,不折腾了!不喜人多,住这儿,挺好的!看看这片林子,望望那些草木,人哪,就不会忘记自己的根了。”
先生怔了怔,一时眼神里显有几分空洞。
这是家里头一回来客,婆婆觉着并没有什么光鲜物可拿出来招待,只好热情替先生的碗里又盛了一碗甜酒汤,余光中却瞧见身侧丫头正盯着先生的碗,不大愉悦地鼓起了腮帮子。
婆婆会心一笑,将剩余小半儿的汤盆推到了她跟前,这才见小嘴儿不撅了。
先生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大口喝着,味道确实香甜,便好奇问道:“婆婆酿酒糟的手艺真是好,只是这酒糟除了酒香,似乎还有种从未闻过的香味,说不上来,好是芬芳。”
婆婆指了指凉棚那处,掩在一片树影婆娑中。晚风一吹,花瓣旋落,细闻,吹散开来的花香气息,也隐隐藏在甜汤酒糟中。
先生明了,却越发奇了,端着碗的手也不往嘴边送了,看着花树那头,问:“这九七是何意?为何要在树上挂白布条子?!…想一想,这树,过去也是从未见过!”
婆婆也歇了碗筷,满是感慨地回答说:“我祖上,就有寿辰之日往树上挂红条,写个祈愿啥的这档俗事儿。可惜作孽啊,求了几十年,一场东海浩劫给全毁了,恰恰那日撞上我八十大寿。我这不,寿辰变祭日,只好红布条子换白布条子了。诶!~我家老九哥,命不如我啊!就当是为那些亡魂祈福吧!这都挂上三百来条了。我记不得个准数,候哪日眼神爽朗,得数数。”
刘先生听闻后,望向婆婆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钦佩与敬仰。
刚入夜,婆婆挽留再三,刘先生仍执意回镇上,说明儿娃娃们还要来听学,他不好耽误,烦请婆婆借支灯烛探路就好。
灯烛?!
丫头悄悄地不屑地瞥了先生一眼,心想,?有我,咱们家不需那玩意儿!
婆婆满是歉疚地对先生说:“这……家里从来也没买过灯烛呀,这可如何是好!”
刘先生一听,心里更是沉了,忙说无碍,摆摆手不让婆婆再送,便借着朦胧月光,摸黑往回赶。
是夜,黑幕正浓,风渐凉时。
婆婆端出一壶酒酿,一小碟果肉蜜饯,唤了声‘丫头’,身后便送来一阵清风,落座时,丫头已在桌边,正执着小酒盅把玩。
婆婆替她二人各倒了一杯,又把蜜饯往她面前推了推。
她一手撑着脑袋,侧倚着身子,百无聊赖似的一手指头在桌沿边‘嗒嗒哒’的轻敲着,而同时,院子栅栏上每隔几步远的距离,怦然燃起一团红蓝交互璀璨的焰火,一蔟接着一蔟,随夜风闪烁着而又相互辉映着,向院中央投来一片柔和的光。
壶里的酒,是丫头帮着婆婆酿的,用花树上带着晨露的花蕾,婆婆尤其喜在睡前饮上几杯。
酒香淡雅而不刺激,甘醇而不易上头,一小口咽在喉头,丝滑入胃,如一股清泉缓缓流进心间,醒神明目;一大口闷下,不腻不呛,酒香醇厚,反倒似秋水瀑布,卷着一池的花瓣子灌溉心田,疏通脾胃,全身都散着芬芳馥郁。
听婆婆说,尚在傲来时,家中便是开小酒馆的,十里八乡的都上她们家吃酒。酿酒的手艺可是祖传的,只是……酒馆没了,手艺也传不下去了。
哪知,婆婆学了二十多年的手艺,这丫头仅仅看过一回,便一道道儿的全记住了。第二回酿时,已经能帮着打下手。婆婆盘算着,等喝完这一坛子,让丫头自个儿酿一坛试试,颇为期待。
自家凉晒的果子肉酸爽有劲,用蜜糖腌制后又能甜到心里。婆婆怕腻牙,她却格外喜欢。啜一小嘴儿水酒,扔进一颗果肉,酒香与果香一齐在齿间溢出,在舌尖纠缠,在嘴里头暧昧不分。
正嚼的带劲儿,听见婆婆浅笑了两声,道:“这是哪时候……咱家丫头竟学会装傻了?!”
知道婆婆是在拿她打趣,也知道婆婆在暗指什么,稍显不好意思地垂低了眉目。
可婆婆并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很有意味的笑了笑,又添了添二人杯中的水酒,便好整以暇地赏起月色。
她朝婆婆面上偷瞄了两眼,正微眯着眼望着天边。不住心想,刘先生都上门来告状了,婆婆却不问也不提,反倒让人心生愧疚。
终于,还是熬不过自己内心的批判。
如自知做错了事儿的猫儿,往婆婆身边凑了凑,脑袋倚着婆婆臂膀,心里却还是有些委屈地道:“我只是想找一个能和我一块儿玩的人,可是……他们都不行……”
婆婆提手在她头顶上轻抚了抚,算是安慰她语气中明显地委屈,可也纳闷,问:“怎得他们就都不行了?”
“因为他们,因为……”
竟一时语塞,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未必会留意到在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脑袋里头尽是那条小银龙,以及当初他们两在灵池戏水,各种嬉闹时候的欢乐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