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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奶奶冯氏吃口茶,忽而道:“前两日回娘家,路过甜水巷时,瞧见秀琴做了站街拉客的,涂得一脸红白,不分说把男客往房里拽,被人家劈面就打个耳刮子,瞧着也怪造孽的。”有意无意瞟了桂音一眼。
“谁让她助着三姨奶奶吸食鸦片的?”六小姐许嫣嗑着香瓜子,“恶有恶报,不值大嫂烂好心。”
“这叫烂好心么?”冯氏笑了笑。
许母反皱起眉头,“瞧你吐得一地瓜子皮儿,我是个吃糠咽菜长大的,这样没事,你好歹大家闺秀,嫁去夫家,人家要瞧不起你。”
许母现在也不避讳提自己出身,有时还会拿出来调侃一番,眼里却多少透露几许苍凉,让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许嫣是个老姑娘,年前好容易定了门亲事,男的比她小两岁,从北边迁居过来的,家境还算不错,就是没背景,愿意娶她或许还有这方面的考虑,所有人都这样猜测,包括许嫣。
她心气儿高,原是要死要活不同意嫁,宁愿做个老姑子,反正二哥答应养她一辈子。
后还是那男人亲自过来一趟,与她单独说了些话,也不晓得说了什么,她总算默认这门亲事,安心等待开春嫁娶。
“他们北边人没这么多规矩。”许嫣红着脸强词夺理,大家听得抿嘴笑起来。
“什么高兴的事,老远就听到你们在笑!”门帘子掀起,竟是三老爷许廸彬走了进来,穿着樱草色窄袖长袍,阴天灰水貂皮马褂,身段十分潇洒,一双桃花眼往众奶奶面一溜,嘴角一翘,总是挥之不去的风流相。
“你来做什么?”许母没好气道:“给我请安也过了时辰。”
许廸彬素来厚脸皮,不以为忤,笑嘻嘻走到榻沿边撩袍就坐。
李妈恰端着一碟新剥好的松子过来,他随手接过,一颗不剩全拨拉进嘴里,两腮圆胀成团子,鲜红的唇瓣一动,两腮就一鼓,一动一鼓,像极一只巨大的松鼠。
“三哥不要脸!吃白食!”许嫣手指刮脸羞他。
“哦!”许廸彬笑问:“不是给我剥的么?那是给谁的?”
三奶奶月仙只得开口道:“那是春梅剥给娘吃的,你进来问都不问就抢来吃!”
许廸彬挑起眉梢看她一眼,“你若是学二姨奶奶,亲口嗑好松子仁用手帕包着给二哥,我怎会在这里抢娘的来吃?”
桂音颊腮嫣粉,月仙有些没面子,冷笑道:“我什么身份,做不出那样讨好卖乖的事!”
许廸彬素不是爱杠的人,今儿却怪腔怪调:“你什么身份,你身份就是我的妻,给我嗑松子仁还糟践了你不成?”
月仙抿紧嘴唇不吭声,眼眶却泛起红。
许廸彬冷哼一声,“没说两句就甩脸子,无趣!”又五指捏起一撮松仁往嘴里送。
许母觑眼端盏吃茶,对三儿陡起的硬气很新奇,连待觉得窗外的冬色也明媚几分,却也不能让月仙太没颜面,她问廸彬:“珍兰怎样了?鸦片瘾可戒得干净?”
许廸彬含含混混嘀咕,许母听不清让他再讲一遍。
月仙插嘴:“母亲问他那是白问,他就是个吹灭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
“我晓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来说!”许母额头青筋直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廸彬黑湿的眸光紧盯月仙,怒极反笑,“好你月仙,你就是个八十岁婆婆没牙——只会蠢说。”起身谁也不理,径自朝门外走。
“你说!”许母刚喝了瓶牛奶,嘴边一圈白渍顾不得擦,只紧逼她。
月仙有些后悔逞一时口舌之快,却也拗不过,硬着头皮道:“珍兰有夜逃走了,守门的看到许隽在墙外接应。”
“许隽?!”一众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置信,她俩人何时成就这败坏家风的事,三老爷岂不是头顶绿油油了!
许母气得眼前发昏,双手直打颤,“守门的是吃干饭么?连个人都追不住?”
月仙期期艾艾,“守门皆是年长老汉,跑不快,不过黑灯瞎火的,认错人也不定。”
冯氏忙道:“定是认错,许隽升任总管后就不大往那荒宅子走动,时隔久长他们哪还记得面貌来,不过是以讹传讹,瞎胡传乱败坏三爷名声罢了。”
许母摒下闷气,接过李妈拧干的热棉巾慢慢擦脸,半晌后脸色缓和些,不想再多说,转过下巴对准谢芳,“你肚子还没动静么?”
见她红着脸摇头,又没好气道:“这谢家是真坑苦了我,一个连年拖着不嫁,一个嫁来不生蛋。”
桂音眼睫闪了闪,这话说得阴狠啊,不点名道姓地骂,却直戳人的心窝子。
冯氏笑着维护谢芳:“她看着结实,其实一掐一个坑,尽是虚胖,我求出宫的太医开了道方子,每日里给她炖药汤,先把身骨养实了,再孕也不迟。”
许母颌首沉吟:“待过了元宵节,我再带你们去观音庙吃斋念佛一趟,顺带求子去去煞气。”
众人都应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又坐了半刻,春梅摆桌椅要伺候许母用午饭,她们才从房里出来,由丫头伺候穿戴斗篷,辞了各自散去。
月仙挽住冯氏的胳臂,放慢脚步走在后面,一路死盯桂音和谢芳的背影远去,咬着牙低骂:“那小浪货果然骚主意多呢,使足狐猸子勾引男人魂儿。”
冯氏拍拍她劝慰:“这种手段都是为笼络恩客心惯用的,走江湖跑场子的戏班半戏半娼,都是一路的人,我们这样出身,怎能自轻自贱去与她计较,反得了她意,更况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她本就以色侍男人,色衰爱弛不长久,你急什么?至最后呀,爷们倦鸟归巢,终还是得回来与我们相守。”
“大嫂想得比我通透。”月仙叹息一声,“我就是气不过。”
冯氏摇头,“有什么气不过,三爷从前欢喜珍兰到没个法度,不照样说不要就不要,你是正妻,就算同他绊两句嘴子又如何,至多听他两句难听话,拿你却也没奈何。”
“话是这样的理没错,可是……”月仙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若只为担个正妻名,何至于三爷夸那小浪货会来事,她就浑身筋骨与牙根都透满酸楚。
不愿再多想,她默了默,方四顾无人道:“那真的是许隽!”
冯氏折了枝腊梅,一个骨朵一个骨朵紧紧裹着,很是生嫩,黄的像鸡油冻。她凑近嗅不出香味,随手丢在青石板径旁,语气淡淡:“那又如何?与你我都无相干。”
月仙嗓子一噎,暗忖许隽在时待冯氏可不薄,什么都拣好的尽给她先挑,撵出去那晚也独和她道个别,哪想她却是人走茶凉,竟无半毫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