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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的事儿,薛家人即使在忠靖侯府里也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全城都传遍了,一个上朝得排到几层门外头的小官秦老头儿黄汤灌多了上脑,竟想毒死四天后册典主祭的老母来给太子添堵——贻笑大方嘛!
主祭董相家也受了牵连,没长眼娶了个姓秦的祸祸回来啊!不得已大半夜地去跪宫门,求皇帝降罪。
还好董相家的另一个亲家给力,奉旨进京看册典的衍圣公舍不得女儿女婿受这牵累,也是赶早就跪在了皇宫前,要知道衍圣公乃是文人的祖宗,他一跪,后头可不得跟着一片儿?
群情就是民意,皇帝也不想因一老头儿黄汤上脑就大兴典刑坏了自家儿子的好事,便只判秦家一个诛三族,至于董家——骤遭大祸惊得董老夫人一口气没提上直接去了,看着也可怜,便不追究了,都回老家守孝去吧,顺便看看要不要迁个祖坟,要不是风水不好怎会摊上这霉催事儿?
后宫的动向却不是谁都知道的,还是穆梓安给传的消息:太子册典之后康嫔就要“薨”了,至于卓敏,皇帝把这二儿子送进了佛堂去陪伴太上皇,“以慰老父寂寞忧愁”。
史鼎回来补充了皇帝的脸色:“衍圣公亲自求情,皇上实在不能不给面子,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天知道了。说是不追究董家,只让他们回去丁忧,可丁忧完了,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皇上也不会再起用他们了。”
薛彬对这自作孽的一家子也只能叹气,皱了皱眉却又觉得奇怪:“董老夫人真的死了?”真死的真么巧?
“就是这么巧。”史鼎也叹气,“董家那两个的人品我还是清楚的,他们做不来为自保去弑母的事。那老夫人几天没吃饭了,又挨了这么一惊一乍,真就这么去了。”
薛彬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便不会再有人提婉儿了。”
史鼎也点头。虽然幸灾乐祸不太好,但董老夫人确实死的是时候——要说这场破事从根子上说就是这个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老婆子引出来的,她换个点儿作不就没事了?所以说出身太低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儿,规矩可以练,贤良可以学,可眼界胸怀气度这些哪个不得从小养出来?
本朝防外戚防得太过,引得贵妇圈子里良莠不齐,反而降低了皇家官家儿孙的质量。
算了,这话也不是他这当外臣的该说的。该干嘛干嘛去,太子还是要册,百官还是要朝拜,乖乖干自家事吧。
一波三折的太子册典终于顺利进行,主祭的是七十多岁的华太傅,太子的老恩师,关键时候站出来顶了个梁柱。
华太傅老当益壮老狐狸成精,当然镇得住场子。皇帝终于表示很满意,百官也终于送了一口气,终于能回家歇着的穆梓安抹一把汗:累死我了!
监视半途被人发现已算办坏了一半差事,好在斡旋了一夜逮了个秦氏稍微挽救了一些。承景帝对此的处置是不罚也不赏,穆梓安很庆幸:还好没让我闭门思过。
要知道竹马变太子的下一步就是要名正言顺地镇南京,他若被禁足岂不是不能跟着去了?先来后到的道理谁都懂,去晚了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当然竹马看在十几年的情分上不可能真把他撂一边去,可他早已做好的一系列计划不都要打磕巴了么?
最重要的一道计划就是——估计竹马要在南京镇个至少十几年,他得在南京娶妻生子!
雪刺猬就是南京地头蛇的闺女,真得赶早定下来,否则到时候还不知道要冒出多少跟他抢的。
于是穆梓安一面努力与史鼎友好沟通以求能跟宝钗通个信——出过几回事故后史鼎就调兵把家围起来了,一面回家磨爹娘:赶紧给我在南京买屋子啊,不能小也不能难看,未来媳妇家里太有钱真怕被看扁!
拜本朝诡异的秀选良家子所赐,贵妇圈子里是什么样的都有,有班昭有刘娥有燕瘦环肥,有仙有妖也有九尾狐狸,门第差点真不算什么。关键是穆梓安自己喜欢,祁王妃也挺满意有个明道理敢当事能收拾得了她家欠揍兔崽子的儿媳妇,至于穆莳——胆小柔弱需保护的俊美王爷压根没发言权。
东平王和祁王妃本是想等宝钗出了孝再提亲事的,可往宫里一打听:好嘛,太子等不及了,说是入秋就去南京。
这下可赶了,得趁皇上还没定下陪太子去留都的储政院官员名单的当口定下来。正如儿子担心的,南京地头蛇的闺女不要太抢手。
宝钗身上戴孝不好提亲事,但薛彬没服丧,于是就接到了东平王府“亲切友好”的邀请:喝茶。
鬼都知道不可能是仅仅喝个茶,薛彬不由想到了昨天刚册封的太子殿下亲自送了封私信过来,满纸上除了明晃晃的“成人之美”,还有一层更隐晦的:跟王府结了亲,薛家腰板子就更硬了,在今后留都商场上就更能站直了说话不是?
半年前为了让南直隶恢复生息,林如海下令暂停了盐引。至今朝廷都没下旨恢复,薛彬不是高官但绝对是个敏锐的商人,哪还看不出他这不仅是赔出去一个闺女而是全家都被拽上贼船了——太子殿下,您到底想在南直隶折腾什么啊?
更有史鼎这个损友坏笑着“恭喜”,若不是身手差太大薛彬真想踹死他,一甩袖子,喝茶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已经在坑底下了,还怕什么?
宝钗真不知道她已在别人的计划表上排了期——至于是谁的计划表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她现下最大的任务是安抚哥哥。
他们依旧住在忠靖侯府的临水阁里,这回占着小棋亭的变成了宝钗兄妹。宝钗穿着银白色对襟陪着淡藕色襦裙,双手敛着坐在石凳上,别是一番仕女图似的端庄秀丽,微风抚着裙摆时却又比湖心翠莲还潋滟浮仙。
相比之下薛蟠完全没个正形,搂着小摩叉着两腿蹲在凳子旁边,胳膊肘里小狗哼哼他也气得直哼哼:“那么大的事儿你们竟然不告诉我!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婉儿不是咱们妹妹……”
“你小声点儿!”宝钗无奈,担忧地看向小湖对面二层小楼中央那个接连几日都没开过的小小花棱窗,“别给婉儿听到了,她心思重。”
薛蟠还在哼哼,却放低了音量:“什么人啊,敢跟咱们家抢女儿,咱们家是怎么养女儿的,他抢得起?”
宝钗告诉她哥哥:“人家那是丞相府。”
薛蟠再不知事这几天也听了不少流言,嗤之以鼻:“挂羊头卖狗肉的丞相府。”
宝钗叹气,摇了摇头:“你留点口德吧。”人家丞相府的姑娘……都死了三个了。
死的三个都是秦氏的女儿,母亲谋反可叫女儿怎么过。两个是当夜就悬梁自尽了,还有一个是被夫家休出了门,一时气不过撞死在了那家门口的石狮子上。
宝钗又看了一眼紧闭着窗户的小楼,愈加担心:“听说这些后,婉儿就再没下过楼。”
薛蟠抓抓头,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们这些女娃娃到底都怎么了,成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像我,自己没犯错,妹妹也好好的,不就行了么?别人家的事让别人自己操心去!”
“你这……”世上的人要都像薛蟠这么单纯那得多可爱,宝钗边叹边随手拢着耳边碎发,却无意中摸到一串玲珑的小月亮。丧期不能穿鲜亮的,但有钱怎能不任性,耳朵上这串亮晶晶小月亮串成的银坠子便是今年刚出的新花样,一般只做金的,薛蟠亲自去给妹妹定了串更精致的银的来。
想起薛蟠刚刚的无意之语,宝钗眨着眼睛笑了:“哥哥,你刚刚说‘妹妹好好的’你就开心了?”
薛蟠一噎,当即反应过来他还在跟妹子怄气呢!难得这回是妹子错,妹子欺他瞒他不告诉他!赶紧哼哼着一瞥头,还把怀里毛绒绒的白狗头一起拧过来同方向站一边:“没那么简单的事!”想就这么和解,没门儿!
宝钗扶额,一根筋的哥哥好逗却难哄,这可怎么办呢?
……
小湖旁边的二层小楼里,隔着雕花的窗户,小白莲躲在旁边的阴影里,悄悄看,睫毛颤颤:“他们还在担心我……”
心里也是暖也是寒,五味繁杂。薛婉不忍再看,伸手将窗帘全放下,小小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昏暗。
小心翼翼地挪回梳妆台边,薛婉双手拢着镜子,细细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足巴掌大的苍白小脸,细细的柳眉,水灵灵的眼儿,眸子里透着一抹淡淡的栗色,软软的头发丝尖儿也是这般的颜色。
最近,所有人都很忙。册封了太子之后大家都很高兴,好像都忘记了刚刚发生过的悲惨。
薛婉轻轻叩住手心,镜中明眸又染了雾气,掩住了决然——只有她不能忘记。
董家的三位姑娘,她的亲堂姐,都死了。董家已经扶棺离开京城,又有谁去为她们哭灵?
还有她的长相,柔弱清秀,一如当年的初嫁的丞相夫人。
纤细的手指缓缓抚上镜子,薛婉紧紧咬着唇,一滴清泪缓缓滑过脸颊……就是这张脸啊,这是怎么都掩不去的证据啊!
“你在想什么?”背后忽然响起冷漠的声音。
薛婉吓得一颤,转身站起来就见薛蝉站在门口,一脸冷漠,不见喜怒。
“哥哥……”该叫“四少爷”,但是不敢叫,薛婉真怕他跑去跟“阿琦姐姐”说点什么。
薛蝉却一眼瞧出她的心思:“你还是想走。”
薛婉一愣:“我……”
薛蝉忽然皱起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与我都不能说?”
“我……”薛婉低下头,咬了咬唇,才轻声道,“这次的事,董家看似保全了,但是皇上很生气吧。皇上应该很生气的,衍圣公带那么多人去逼他,也是衍圣公请出了老太傅,让皇上不得不顺着台阶往下走……受害的是他儿子啊,最后只能这么算了,谁都会生气的。”
薛蝉并不评论妹妹的猜测,只问道:“然后呢?”
“如果、如果哪天再出事,皇上不会再放过的。我也是姓董的……”薛婉扶着自己的脸颊,声音很轻很轻,“我的长相,瞒不了的。”
她留在薛家,永远是一个隐患。
“大姐姐今后是要做王妃的,不能被我连累……”
“还有哥哥,我知道你读书不比二哥差的,你念书考学,有我这么个妹妹也不好……”
薛蝉一直没说话,只是一步步走上前。薛婉更是惊慌,紧紧扣着手心丝毫不敢抬头,只看到薛蝉的靴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停在了与她仅有半步之遥的地方。
小心翼翼地顺着靴子往上看,就见一只攥紧了的拳头,与她不同的是不是紧张而是刻意蓄力,然后就见那只拳头举了起来——
薛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瑟瑟发抖的身体却并未迎来想象中的疼痛,而是被人紧紧揽在了怀里,还有耳边冷冷的一声:“别回头。”
什么叫“别回头”……薛婉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身后一声脆响,而后是哗啦啦的像玻璃碎掉的声音,薛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是她刚刚照的水玻璃镜子,前两天大伯刚给大姐姐和她还有隔壁史姑娘一人买了一台的贵得要命的水玻璃镜子!
薛蝉松开对妹妹的桎梏,薛婉终于能转身,顿时吓得捂住了嘴:镜子完全碎了,锋利的碎口上还沾着大片鲜红的血迹,再看薛蝉的右手,一缕缕鲜血还在往下流着。
“哥哥!”薛婉急坏了,赶紧拿帕子要包扎,却又丝毫不敢碰,“或许有玻璃碴子粘在手上,要赶紧要大夫……”
“不用,这种水玻璃贵就贵在不会碎成小块,擦一下就行了。”薛蝉抽过帕子无所谓地擦了擦,也没止住血,就道,“跟我过去,大伯找你。”
薛婉吓懵了,半天才问出来:“大伯不是出去了么……”
“大伯说只是喝茶,两个时辰就能回来,叫我们看时辰差不过了就过去等他。”
薛婉颤颤的:“到底,什么事?”
薛蝉看她一眼,依旧淡漠:“你不是想走么?”
薛婉完全不能反应——这、到底什么意思?(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