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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梓安将写满了字的衣服往刑部一交,隔天上朝,承景帝简明扼要地做出指示:抄家。
自是有饶舌的拿“贤妃刚薨”来劝,承景帝慢条斯理地将茶杯往御案上一丢,端得是冠冕堂皇:“朕身为天子,怎能徇私?”
做皇帝,就是要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本领。
一般来说,抄家是大理寺或者刑部的活儿,但按照惯例要派个总督官来压阵脚,由于抄的是公侯之家,这总督官的身份更不能差了。
当然不可能是穆梓安,他才多大?年纪还够不上入朝的,不能领这种有法度的差事。
幸而有个人主动站起出来了,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竟然是北静王水溶。
北静王乃是四位异姓王中最年轻一位,也算是最“功高”一位,尤其是在近二十年间从龙保驾,可谓给从太上皇到未来的太子殿下来了个通吃,实是让众人羡慕不已。但其实,这位北静王殿下根本不是功利之人,如此“亲近”皇室只因造化弄人生不逢时,幼年双亲尽丧被拎进皇宫抚养,长到知事时正逢义忠亲王闹腾,又有太上皇偏心眼,全朝都在躲事儿,其他三个异姓王都是三十向上的岁数,请道折子就能往外调或者装个病就能闷家里不上朝,他能往哪里跑?
幸而水溶乃是随性之人,道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干脆津津有味地看这一场谁主沉浮的大戏,看到兴起再亲自下水搅合搅合。
江山几多风雨终迎来片刻的安宁,从龙保驾助定乾坤的北静王也抽条长个儿,长成了个玉树临风翩翩浊世佳公子。
羡慕更多,人都道北静王少年得志今后必会更加平步青云,可谁想到,人家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立志要做闲王了。
一开始,连承景帝都反省过自己是不是表现得不太像个厚道的皇帝引得臣子害怕被过河拆桥,怎么想又怎么觉得不对,他这皇位还没坐稳相当于还骑桥上呢……喂喂,桥上那块板,你给朕站住不准跑喂!
差点被甩下河的承景帝终于觉悟了:这货根本不是怕啊,而是——懒!
水溶觉得戏散场了他可以回家了,承景帝却不能让他这么偷懒,君臣便一个跑一个赶继续玩着,好在前者还没觉得太掉面子后者也时常在喝酒的间隙反思一下不能让皇帝陛下太没面子。总之,常年闲在家的北静王在闲得快长蘑菇的时候,还会帮着督个兵巡个视联络个“当年旧人”之类……譬如当年太后御下那位极度倒霉催到让人不忍唏嘘的被个太监给踹了的明珏姑姑。
总之,北静王的懒已经全朝闻名,所以他这一站出来引得满朝侧目:荣国府抄家难道很好玩?要是没八卦——他跳出来干什么?
水溶并不解释,带着温柔和煦的微笑继续向承景帝请命,承景帝虽然也是万分的不理解,不过转念一想,现在正缺个有身份压得住的,这货肯去不是正合适?
于是——就这么着了呗。
在承乾宫里等消息的穆梓安听说后,直接是一口茶喷了出来!
然后,在卓尧极度嫌弃的眼神中,穆梓安紧赶慢赶地蹦出皇宫蹦进北静王府:你搀进来干嘛啊,荣国府真没什么八卦,一点都不好玩!
水溶正在优哉游哉地修剪桃枝:“有我去岂不更好?”
“哪里好?”
“一来,荣国府和保龄侯府不敢轻举妄动。”一个郡王亲自来压阵脚的重量自是不言而喻,“二来,禁军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二来”让穆梓安直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民间有笑话,将贼寇掳掠誉为‘抄家’,足见奉旨抄家的差役之威。不管是否该入官的,只要看见必然掠走,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我还记得是一二十年前吧,抄了一个罗家,正是三九寒冬,竟连人家烧在地龙里的碳都掠走了,八十多岁的罗老夫人被活活冻死在大宅里,可笑的是,第二日太上皇就下了旨意为罗家平反,罗尚书赶回家,看到老母的尸体,一口气没提上来,也跟着去了。”
穆梓安听明白了,表情有点复杂:“你不希望同样的事在贾家上演。”
水溶点头:“祖父与父王都受过先代荣国公大恩,不可不报。”
那是,知恩不报得是畜生了,穆梓安点头表示理解,又拉长胳膊伸了个懒腰:“反正我不管,你帮我找到尸格就行——找不到也没关系,你派个人出来告诉我,就算是王熙凤在说谎,我也有别的法子。”
水溶忽然停下手里的长剪子,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你不管,那——大皇子呢?”
穆梓安拉筋的动作一顿,极为奇怪地看他:“他又不可能亲自带人去抄家。”
水溶勾起微笑:“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荣国府的贾宝玉是大皇子的情敌。”
“喂喂……你想什么呢?你以为他会趁这机会公报私仇?”穆梓安直抽嘴角,赶紧替自家竹马说话,“你真想多了,他没那么小心眼。抄家的法子是我提的,跟他一点没关系。”
见水溶还是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穆梓安有点儿毛骨悚然,跟炸了毛的猫似的直龇牙,硬着头皮再补一句:“我上次没好意思告诉你,那个贾宝玉……其实也算是我的情敌。”
“这,咳咳……噗!”水溶咳嗽两声,忍俊不禁,“我真不知,原来宝玉还有这般能耐。”
穆梓安自爆糗事正别扭着呢,不由斜眼:“你跟他很熟?”
“他是难得心灵纯净之人。”
穆梓安对此酸的很,哼一声:“水至清则无鱼。”
水溶摇头:“如此‘中庸之道’与圣人所言并不相同——确是现实。”
只因,从古至今,这朝廷、官场、还有那个金灿灿的皇宫,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穆梓安忽然抱起胳膊,挑挑眉毛:“对了,我还没谢你呢。”
水溶明知故问:“谢我做什么?”
“谢你替我顶缸啊。你我心知肚明,恐怕大半个朝廷也都猜到了,这次对的不是荣国府,而是为了王子腾的案子。如果你不出面,去荣国府‘抄家’的人身份压不住,那最惹眼的还是我……呵,到时候要真查到史鼐或者史鼎身上,那可是两个战功赫赫的侯爷,恐怕不少人都得更怕我、更恨我了。对了,我在南京还杀了个虞方。”
他是勋贵之后,有着一身好武艺,至今为止却只跟自家舅舅上过一回战场,剩下的时候——都是在杀自己人。今后自家竹马还要整顿吏治,只怕他还要杀更多的“自己人”。
这仇恨拉的啊……真有点欲哭无泪,所以说得趁早把雪刺猬捉到手,要不然等她发现跟了一只坑,咳咳,那不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水溶点头,坦然受之,又微笑:“既然你承情,那刚刚的话——还请,莫对大皇子言。”
穆梓安眯眼睛:“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你怀疑他小肚鸡肠锱铢必较……”
“咳咳!”水溶打断他的话,看天,“时辰差不多,我该前去荣国府。”
说着便走,穆梓安朝他的背影挥挥:“别忘了给我传消息。”
远远地听了声“是”,穆梓安耸耸肩,转头看桃花。
北静王府种了一大片桃花林,现在正是春天,一片姹紫嫣红美丽的很。只是刚刚被水溶剪过的这株有点丑——突兀了一根长长的桃枝,就算这是最为花团锦簇的一枝,放在整棵树上,看来还是十分别扭。
这瞧着,鹤立鸡群反而是鹤被排挤了。
穆梓安皱眉看树,怎么看怎么难受,不由搓搓胳膊,极度怀疑:“他是不是——手抖了?”
……
手抖的北静王正在荣国府组织“抄家”。
跟在后面的一溜禁军表示自己开了眼见: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客气”的抄家!
瞧这瞧这,抄家之前先把贾家的大小主子齐聚一处,单独辟了个院子给他们待着,务必使得不惊着任何一个。又说贾老太君年纪大了,子孙不肖累得您受这罪,让人看得实在不忍心,所以您这一把年纪就别挪了吧!
贾老太太仍然被安置在自己的房间,水溶甚至特意派了个旧仆来“伺候”她——将赖嬷嬷往贾母面前一推,两个老太太都惨白了脸。
水溶走到床边,忽然拔剑,寒光闪过只见床板陡然被劈成两半,其下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樟木小盒子。水溶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了一张纸,微微发黄看得出年代老旧,但其上的墨字依旧很清晰,有“中毒”、“绣春刀”等字样,左下角还签着一枚押,大理寺第一仵作阎启的押印。
水溶对着尸格看了一会,忽然抬手招来一个禁军:“去送给穆世子。”
禁军道一声“是”,正要离去,水溶却又拍了拍他的肩:“稍待。”
上前两步,水溶正对着面色惨白的贾母,神情淡漠,但语气中不无惋惜:“堂堂荣国府,竟毁于一介妇人之手,本王着实痛惜。”
贾母正捂着心口,对着水溶的目光更是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吐出的字越发干涩,干涩到甚至带着尖锐:“王爷这是何意!”
“你偏爱幼子,使得家中长幼无序,天伦失衡;你喜好奉承,施恩发令全凭一己喜好;最可怕的是你还鼠目寸光,看到的只有后宫那一亩三分地,教授入宫为妃的孙女玩弄小巧,竟还以为是登天捷径。”
“王爷你……你胡说!”堂堂一品国公府老太君何时被如此批驳过,贾母的脸已涨成猪肝色,手指直指水溶还不断颤抖,“明明是赦儿不堪大用,我才扶持政儿……还有元春,她被选做了贤妃娘娘,难道不是天大的荣光……”
“世传的勋贵之家,考进士做什么?真要考上也就罢了,不过是你纵容甚至诱导仗着个文人功名踩着他的兄长罢了。”水溶摇了摇头,又道,“勋贵之家,又抢着去做什么外戚。”
从来都是外戚想“从良”的,譬如陈皇后娘家,好容易考出了几个文人,全家供着围着护着还一起努力乖着,就怕传出什么跋扈的名声,给宫里的娘娘添麻烦。
——竟还有主动“下海”的……还嫌自家名声不够臭?
贾母被揭得无比难堪,倒退两步重重摔在了椅子上。水溶看她模样,摇了摇头,如今再教训也晚了,只将赖嬷嬷推出去:“老夫人,荣国府已是这般境地,若再有赖尚荣一案火上浇油,只怕将是灭门之祸。”
贾母脸色灰败已然说不出话来,水溶却示意禁军举起手里的尸格,话锋一转:“除非,您愿意‘将功赎罪’,帮助皇上查清十年前保龄侯史鼏之死,还有现今,王子腾一案。”
贾母惊惧地看向水溶,水溶却只将尸格呈在她眼前。贾母绝望地看着笔锋凌厉的白纸黑字,干涩的嘴唇颤抖良久……
半个时辰后,保龄侯府的大门被重重踹开,身着蛟龙纹紫金箭袖的穆梓安一把扯住屁滚尿流想要逃跑的长史,冷笑问道:“你家侯爷呢?”
长史脸色苍黄都快吓哭了:“侯爷、侯爷出去了,小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真不知道!”
“哦,是么?”穆梓安挑了挑眉,也不介意,“也罢,自有人会去寻他。你先带我去看个稀奇吧。据说,你们保龄侯府里藏着一个‘天纵奇才’,力大无穷能扛鼎能担山——可别告诉我这人没了,如果没了,我就得在这府里找个人来‘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