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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彦,我们走。”文人对小厮叫道,走上了一辆“起威”的骡车。
“来了,公子。”
上车后,文人又吩咐小厮准备笔墨, 此时他心中文思翻涌,得了一首好诗。
“公子,车上颠簸得厉害,怎么能写好字呢?墨汁怕是要洒一地。”被唤作邝彦的小厮嘟囔道。
文人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家公子会在意这些?”
邝彦只好在颠簸的驴车上拿出文房四宝,准备妥当,文人提笔写道:
归兴
去年书剑返咸阳,庐岳登高一望乡。
不见秦城售赵璧, 但闻丰狱弃干将。
洪都蔓草牵衣带, 大庾梅花笑客装。
今日輶轩对奇字,一区尘满读书床。
落款:邝露丙子
南宋隆兴年间,邝氏从南雄珠玑巷逃难到南海县大历堡大镇乡定居。邝露主仆这一遭算是重走了一趟祖辈的“长征”路。一路行来,想起祖辈南迁的过往,不由感慨万千。
说起来,游子归家,总有许多期待和喜悦。然而邝露却毫无这样的心境。
一入南雄,便是“敌国”。
自己世居的广东,如今竟然是“大宋”的国土了。邝露只觉得又荒唐又悲伤。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广州城还有家人朋友们都怎样了
南雄是明朝岭南分守道的驻地,也是粤赣货物的重要集散地,起威、大昌沿北江商道均有布点。明代还没有从南雄直达大历的客运航船。邝露主仆二人时而乘船时而坐车,一路旅途颠簸。好在全程都是起威旅行社代办行程,不论乘车还是座船, 投宿还是打尖,都有人安排妥帖,路上倒还顺利。只是沿途经常看到巡逻的澳洲的巡队和巡船, 关隘要害之处常有哨卡塔楼。常常巡检盘查,显得气氛有些紧张。
这一日他们到得大历堡。此处位于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 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水上交通十分便利,只要随着北江商道各据点之间的往来船只,数日便可返乡。
原以为髡贼造反,各地必是残垣断壁,民不聊生,可是一路所见的景象,令邝露颇感意外。沿江圩市虽可见房屋毁坍,还有不少被火烧过的痕迹,但赶集的乡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商旅不绝于路,基本上已恢复往日的繁华,不少沿江荒地上新盖了一些简陋的窝棚,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座小村落。
“船家,这些高脚棚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见过?”邝露问摇桨的船夫。
船夫用手指了指江边,“客人说的是疍家村吧?听你口音不像是外地人,还不知道元老院的恩典?”
邝露苦笑一声, 道:“实不相瞒, 前些年得罪了知县, 便亡命天涯去了,听闻两广变了天下,才敢回家尽孝道,确实不知家乡的变化。”
船夫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道:“前朝的狗官没几个好东西,先生不畏强权,肯定是好人啊。”
“惭愧”邝露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和黄县令的往事,其实更多的是意气用事。那姓黄的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也不过是使气罢了。
“前朝不仅要收我们这些疍民的鱼课,还要收翎毛、鱼鳔、鱼油,丁银也少不了,还要我们服徭役。我们的赋税比谁都重,却不准我等读书科举,不与我等婚嫁,不许我等上岸居住,上岸也不准穿鞋。水大鱼吃蚁,水干蚁吃鱼,大欺小,小欺矮,无可欺,就欺疍家仔”
船夫诉说着生活的苦难,不知怎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元老院一来便发了谕旨,说大宋的天下人人平等,尽削前朝贱籍。还免了我们的许多赋税,又准我们上岸居住,准我们读书、参军、参加科举。真真如做梦一般!老爷您看到的那些高脚屋,便是在首长准我们落脚的荒地上建起来的,周边的荒地也许我们开垦,免五年田赋。今年岸上收成不好,四处都有饥荒,元老院筹办了许多修堤坝的活,只要去干活就有一口吃的。”
听到这里,邝露心中诧异。珠江疍户的处境他是颇为了解的:春夏水大鱼多时可供一饱,长年贫乏,为了生存,妻女卖笑亦是寻常之事。髡贼一来便削了他们的贱籍,待之如良民,这些人终不为大明所用了。
邝露问船夫:“你也帮澳洲人做过事吧?“
船夫笑道:“怎么没做过!不瞒老爷说:三年前有人坐我的船,问我‘如果有人让你们上岸盖屋,同陆上人一样生活,一样成家立业,你们拥护吗?’我说‘我不懂什么叫拥护,我只知道如果有这样的父母官,什么都听他的’。后来首长打梧州,招募船夫,我便带了十几个兄弟帮首长们行船运粮。”
“哦,怎么没混个一官半职?”
“老爷说笑了,老汉今年六十岁了,大字不识一个,学也学不会了。我们这些人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一身都是病痛,每到雨天,全身的关节骨都痛,又常年弯腰在这狭小的船中生活,背也驼了,莫说当官,当差都没本事去做了。
“船夫一身衣物打满了补丁,虾沽帽下两鬓斑白,脸上的褶子就像岁月划下的伤痕,话匣子一打开,什么事情都往外倒。“我们疍户是被人瞧不起的贱民,小老五十多岁才成家,老婆是个寡妇,也是疍户,死了老公才改嫁给我。原想着她比我年轻十多岁,我总能靠着她到老,没想到她竟死在我前头!没能看到今天。她是個好女人啊,洗衣做饭,捕鱼运货,什么都抢着做。我这身衣服的破洞都是她补好的,没有她,我还得穿漏风的衣服啊。我想她肯定是上辈子欠了我的债,这辈子才来还的,她也这么说,可是为什么只还了几年就走了呢?她死了,我的魂就像丢了一样,好几次差点掉进江里淹死”
一阵凉风吹过,邝露的眼角有些湿润。实话说,人间疾苦他看得太多,这算不了什么。这几滴泪并不是为这疍户所流,而是为这世道。他不想让船夫瞧见,走出船篷,目光正好落在船篷上那幅字迹有些模糊的发白的对联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疍户生疍户死船中几代疍户
横风去横风来篷里一生横风
横批:早死早好
船夫见他看得出神,道:“这是前些年,一个读书人给我写的,我不识字,水上的朋友也不识字,往来的客人们看了都笑,想来是一副好对联。“
邝露道:“好是好,只是有些旧了,不如我送你一幅新的吧。”
“好啊,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前面不远便是我们村子,待我上岸寻一对红纸。”船夫说着便向前方疍家村的方向驶去。
“也好,我正好想买些鲞鱼干货。”
“小老银钱没有,这些东西多得是,老爷即中意,小老拿些孝敬您就是!”
邝彦偷偷拉了拉邝露的衣角,示意怕吃板刀面。邝露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安抚道:“无妨,公子我精通六艺,文武双全,寻常人奈何我不得。这里已入汾江,离大历不远。我听闻澳洲人有一队人马就在大历,这江面上又常常有澳洲人的巡船,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也正好见识一下澳洲人治下是何等的河清海晏。”
“公子,你想送他一幅什么对联?“
“冬去春来,喜东南西北辞旧岁。苦尽甘至,望湖海江河庆新生。横批:大好江山。“邝露在最后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公子是恨熊都督丢了这大好江山吧?“
邝露不语,是熊都督丢的吗?
此时,船头哼起咸水歌来:
“三个泥堆砌个灶呢,沙煲煲饭冇(没有)底风炉啊哩,
米缸冇(没有)剩隔夜米咯,灶坑冇(没有)条隔夜柴啊哩!
人地嫁女有个红皮窿啰,我地嫁女一个烂鸡笼啊哩;
人地嫁女有花轿坐呢,我地嫁女就船过船啊哩!
上有宝舟下有艇呃,无你兄哥只艇咁(那么)凄凉啊哩,
藤仔篾囊到处捆啰,头摇尾摆好似深海生龙啊哩。
师傅整船又唔(不)防漏啰,
你阿嫂晚间瞓(睡)落睇(看)鱼游啊哩,
师傅整篷又唔(不)砌叶啰,你阿嫂晚间瞓(睡)落又睇(看)天河啊哩。”
歌词悲悲戚戚,歌者神采飞扬,小船伴着歌声轻快地前行,还未到岸,岸上便有人喊道:“鲑鱼叔,田校长和侯大夫来啦”
船夫回喊道:“好嘞,我马上到!”
“鲑鱼是什么鱼?”邝彦好奇地问。
“哪有什么乳名?那是岸上人才有的!”船夫道,“小哥有所不知,我原名曾鲤鱼,我帮首长运粮的时候,首长说,鲤鱼活在池塘里,格局太小。鲑鱼是一种深海鱼,要像鲑鱼一样,跋涉数千里也能找到自己来的地方,这叫鲑鱼之梦,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没见过鲑鱼,不过首长么说想必是很好的,后来我就改名曾鲑鱼了。”
邝彦对此嗤之以鼻,暗想:“髡贼果然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