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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侯小叶子(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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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了一顿,又道:“而对于娘娘,我并不怨恨。娘娘明知今夜过后,与他可能会陌路成仇,却还是尽力救他,无怨无悔。这世上,唯有娘娘才是真心为他着想之人,因此,我并不会为此怨恨娘娘。”言罢,从贵妃手中挣脱出来,重又跪倒在地,举手加于额上,久久不起。

    贵妃恸哭,青叶跪拜毕,复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请娘娘帮我一帮,再等上些许时候。”

    贵妃问:“何事?”

    青叶将凑近贵妃,轻声耳语数句,贵妃惊疑,心内隐隐不安:“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青叶微微笑:“娘娘为救他,我自然也是。我既答应了娘娘,便不会使娘娘为难,娘娘放心便是。”又问,“娘娘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

    妹史守在门口许久,听到里间再无动静,晓得青叶已被贵妃说动,便推门入内,将暗藏于身上的那两样物事取出来,放在青叶面前。丁火灶也已听清来龙去脉,明白了贵妃所为何来,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见妹史入内,便也不管不顾地跟在后面闯进屋子,急急嚷道:“姑娘!你若不愿意,任谁也奈何不了你!咱们还有许多人在,便是拼个诛九族的罪也会护住你!”

    青叶摇头,笑道:“傻火灶,为了他,我为何不愿意?他对我的种种爱护,对我的种种苦心,我心里头全都明白。而如今,便到了该我报答的时候了。”转首与贵妃道,“能否请娘娘先去外头等我一等?我要写一封信留给他。”

    贵妃颔首,领着妹史到门外去等候。丁火灶往青叶面前扑通一跪,咧嘴哭了出来:“姑娘,你莫要犯傻,你若不在了,叫咱们殿下怎么办!叫咱们怎么办!”

    青叶道:“事到如今,我固然有些不甘心,但却不后悔,此生能遇见他,与他相知相爱,于我,可谓是再无缺憾了。而他,想必会伤心难过,但总有一日他会想通,也会看开……待我走后,你将我的信送去给他,便是你我的一场缘分了。”款款行至书案前,慢慢落了座,与丁火灶道,“我手上没有力气,你过我给我研墨。”

    丁火灶哭哭啼啼地爬起来,依言过去,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研了一砚池的墨出来。青叶从笔筒里捡了怀玉从前常用的一支狼毫出来,饱沾了墨汁,才要落笔,却发觉手颤的厉害,一个字还未写出来,墨汁却已滴落了数滴下来。

    墨汁在纸面上慢慢漫延开来,看上去只觉得触目惊心。晓得无法再写了,索性将手中狼毫往桌上一掷,与丁火灶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无论如何也想说给他听,叫他知道。你去漠北替我带话给他,可好?”

    见他点头,面上便带了微微的笑,道:“你去与他说,就说我——”见他哭得伤心,心下颇觉不忍,遂温言劝说道:“莫要哭啦。这是我命里注定的劫数,躲也躲不过去的。只是此番恐要连累你,害你吃挂落,实在对不住。”

    一番话交代给丁火灶听,再在屋子里没头没脑地转了两转,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把美人觚重新摆摆好,梳妆台上的零碎玩意儿归拢好,叫丁火灶出去,独自换了一身衣衫,其后对镜仔细梳妆,找出一袭披风穿裹在身上。

    拉开门,到了院中,见云娘面色雪雪白,正失魂落魄地立在门旁默默流泪,上前拉了云娘的手,叮嘱道:“云娘,我要走了,你不必自责,也不必难过,你们是为他,我也是为他。这本无可厚非,无可指摘,你我心里都明白得很,换做是我,我也必会如此。”

    抬手为云娘擦了一把眼泪,再将她用力地抱了一抱,在她耳旁轻声道:“我走后,你要好好活下去,把我的那一份也活出来,否则,便是对我不起。从此后,你便是我的眼睛与手足与唇舌,你要替我看我没能看到的风景,替我走我没能走过的路,天凉时替我嘱咐他记得添衣,再将他登上宝座、君临天下时模样与情形去说与我听。可好?”

    逼着云娘点头应下,这才放心。再叫丁火灶去门口与胡同口将守在那里两拨人喊来,将怀玉处境凶险一事说了,又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想必你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不必劝我,不必拦我,即便今日将我强留下来,倘若明日他出了事,我也不会独活下去的。”

    青叶这些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两拨守卫且惊且疑,暗暗后悔不该放贵妃入内。三殿下不日即将返京,却不曾想在这个时候竟然出了岔子。这几日听闻殿下打了胜仗,心内难免放松了警惕,一时大意,竟然将贵妃放了进来。她入内歇息是假,想要青叶性命是真。若是真的叫贵妃带了她走,待到殿下返京时,莫要说论功行赏了,一条命能不能保得住还不得而知。

    那守卫头领心内焦躁,又有慌乱,却与贵妃冷笑道:“不论姑娘与娘娘怎么说,咱们只听殿下的吩咐,殿下吩咐叫我等护姑娘周全,我等便不管其他,娘娘请回宫!”回首吩咐身后,“时候不早了,你几个护送娘娘回去。”

    贵妃五内俱焚,急的无法,对那些守卫便躬身拜了下去,哭道:“求你们成全她救我玉哥儿的一片心!”

    青叶也道:“殿下若是果真出了事,为人所刺杀,你们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为了使我多活一日,而将殿下置于险地,这便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在场的诸位与我,皆是依附殿下而生,殿下若是不在了,咱们谁能逃得过去?以我一人的性命换来殿下的平安,这已是最好的办法了,诸位莫要再挡路,耽误我的时辰。”

    贵妃哭道:“求你们救救我玉哥儿!如若不然,我玉哥儿便无活路了!”

    在场诸人原也知道怀玉为青叶抗旨一事,皇帝为此恨上了怀玉与青叶两个,派贵妃来取她的性命,再安插人手刺杀怀玉也不是做不出来,且贵妃心急如焚的模样也不是装出来的。此一事,只怕是真的了。

    那头领咬咬牙,心一横,正要将贵妃强行赶走,却见青叶从袖筒中摸出一柄匕首出来,她手持匕首,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们明明比我清楚外面的事情,也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帮他,才算是对他好,为何还要拦我?”将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斩钉截铁道,“诸位请放我走,早晚都是一死,何不让我死得其所?”

    七品编修王翰林王春树精通茶道,对于茶叶自然也挑剔的很。他俸银不多,品阶不高,喝的茶却比京城内的王公大臣还要讲究几分,这自然是因为他有个经营茶叶铺子的岳家。他岳家为了使这翰林女婿满意,天下的绝品孤品上品茶叶都能给他搜罗了来。他寻常多喝普洱及洞庭碧螺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明前雀舌乃是最爱。

    但自年前以来,他却忽然变了口味。

    他爱上了翰林街天山茶馆里的三五文钱一壶的茶水。每每在潮州食府喝过酒用罢饭后,他便会去天山茶馆坐上一坐,叫上一壶这里的极品龙井,或是御贡大红袍。龙井也罢,大红袍也好,茶水都是一样的混浊,茶叶梗都是一样的多。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爱喝。

    这一日,他与三五友人去潮州食府喝酒用饭,饭罢,友人怂恿他去胡家小院找小狐仙,他几个也可跟去开开眼,见识见识那小狐仙的芳容。若是往常,他必会暗暗得意,必会将友人带往胡家小院去,但今日只觉得不耐烦,好不容易将友人打发走,会了账,独自去了天山茶馆。

    依旧是老时辰,老位子。伙计将他引上二楼,泡了一壶他最近时常喝的龙井上来,又殷勤地为他斟了一杯茶,其后便下去了,因为知晓他爱对着二楼的那扇窗发呆,且他发呆时不喜有人在侧。

    除了来来去去的人,两只花猫变成一只,现下连剩下的一只也不见了以外,胡同口的风景还是那样,几乎一成不变。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爱看。

    他从这扇窗中看到她许多回。看到了她被人吓哭,看到了她吃着糖人儿眯着眼笑,看到了她倚在柳树上折下枝条,一片片地揪下柳叶撒了满地,也看到了她欢天喜地地奔出来去迎接那个原本该是他的人。

    他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却也晓得朝堂上连日以来发生了许多惊心动魄之事,与之同时,也从她连日来的不露面、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胡同口逐渐增多的守卫及他们脸上凝重的神色中看出些许的不对劲来。

    譬如他恩师褚良宴忽然被皇帝冷落,如今只能不尴不尬地称病在家;譬如那一晚,皇帝身边的刘贤忽然到来,只是他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譬如这一晚,这个时辰,竟会有宫里头的人悄悄乘一辆缁车过来。看到守卫挥手放行,叫她们入内时,他莫名的便有些焦躁,有些忧心,想要下楼去,去拦住他们,同他们说一声:休要叫人进去,你们怎好叫生人入内?

    他终究没去说,他凭什么去说?他为何要去说?他只是坐在窗后,一口口,一杯杯的喝他的一壶浊茶。待两壶茶下了肚,一趟净房去好,再回来坐下时,他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她。

    天本来要下雨的,但是没有下下来,流云被风吹跑,现出满天的星辰与一轮新月。她站在胡同口,身上是一袭披风,一阵风过,她身上的披风扬起一角,他便看到她足上的一双厚底木屐。她的头发也梳成一种奇特的式样,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把木梳。也看得出,她的面容浅浅地施了脂粉,因她极少上妆,偶一妆扮,竟把月色星光都映得失了光彩。

    女为悦己者容,那个人又不在,她却是为谁妆扮?

    京城里的这些人大约是看不出,在靠海的余姚七里塘镇度过许多年的他却晓得,晓得她身着的是哪一国的衣衫,她头发梳的是哪一国的发式,足上是哪一国的鞋履。只是他却不明白,她身在京城,为何要作如此打扮?

    她的身后跟出来一群守卫,黑压压的人头,足有三五十人,待她出了胡同口时,守卫们在她身后齐整整地跪成一片,她回身看了看这群掌心触地,长跪不起之人,并没有开口同他们说话,只是对他们亦或是对着胡同深处深深鞠了一躬。

    他极力探出头去,看风拂动她的青丝,看她衣袂飘然,看她明眸流转,看她一脸的决绝,看她这深深的一躬。在他看来,比起回礼,这一躬,更像是某种诀别。

    其情其景,于这夜色深沉之中,叫人莫名的心伤与惆怅与慌乱。此刻的天色,此刻的春风,此刻的星辰与弯月,此刻她的清冷幽怨的眼神一同映到了他的眼睛内,终其一生都未能忘却一分一毫。

    把她的身影收入眼底之时,他的心也悄悄地痛了一痛。于是他便晓得了,今后,他再也不会到这茶馆中来了。

    他想要下楼去,同她说:你这是要去哪里?你莫要离开,你怎好随了生人离开?你的那个侯怀玉,他不是还在漠北,不是还没有回来么?

    可是他终究没去说,他凭什么去说?他为何要去说?他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茶盏,眼睁睁地看着她登上那辆宫中来的缁车,渐渐地远去,在街角处转了个弯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几息之间,便是连辚辚车轮声也听不见了。

    而直到此时,那些守卫竟然还跪在地上,无有一人起身。

    茶馆到了打烊的时辰,伙计上来收拾茶盏。他正把身子抵在桌子角上一动不动,伙计见他这个举动甚为奇怪,心下诧异,于是上前来试探着唤他:“客人?客人?”

    他慢慢从桌面上直起了身子,竟是一脸的泪水。

    伙计慌问:“客人这是怎么了?这是在做什么?”

    他指指心口,带着些腼腆笑道:“这里发痛。我从前腹痛,来不及去请大夫时,家里人便教我将痛疼处抵着床亦或是桌角,如此痛疼便可减轻。今日忽然心口发痛,我便试了一试。”

    伙计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笑问:“可有用处?”

    他一面笑着流泪,一面摇头:“痛得很了,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