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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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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行的诸官员及从人见皇帝忽然下马与街边的个小童子说话,不由得面面相觑,再一瞧,见那小童子的面庞与皇帝竟有三分相像,端的是眉清目秀,如门神画上的小娃娃一般可爱;再一想,三四年前,其时身为皇子的皇帝曾为征寇御匪而来,在这七里塘镇驻扎了半年有余,莫不是那个时候欠下的风流债?想来是了。必是如此,定是如此。老天爷也必定是怜悯天下苍生,便叫已近而立之年却一无所出的皇帝于礼佛之际巧遇流落在外的皇家骨血。

    诸官员醒悟过来,面上的神情可谓是多姿多彩,互相递着眼风,皆垂下头,远远地退到一旁去了。

    小石头想起娘亲嘱咐自己不能跟生人说话,不能被生人骗走的事情来,竖起一根手指头晃了晃,同面前这个自称是爹爹的男子说道:“你说错了,我只有娘亲,没有爹爹。”

    话未说完,却被那人一把抱住,拥到了怀里。

    那人跪倒在地,将他用力拥在怀内,说道:“你娘亲她说错了,你一直都有,你一直都有。”

    小石头觉出自己的脖颈处有点点湿意,便知道说话这人必定流泪了。娘亲从前也是,教他说话时,总喜欢“你说话呀你说话呀”地逼他,最后就会抱住他,哭哭啼啼地往他肩膀上蹭眼泪。

    屋子内,青叶把小银子骂的哑口无言,心里的火气稍稍消下去一些,见小石头还没回来,便开门出去找他。门才打开一条缝,忽然惊呼一声,猛地缩回了头,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人抵在门板后面,却仍旧站不稳,身形晃了一晃,往旁边就是一倒。

    小银子倒吓了一跳,忙上前将她扶住,见她两眼发直,形容奇怪,慌张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人上门来逼债?我欠下的那几文钱……何至于?”

    青叶缓过来神,使劲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我年纪并不大呀,怎么就眼花了呢。”言罢,小心翼翼地将门再开了一条缝,慢慢伸头出去瞧。

    看来是错怪了眼睛。眼睛并没有花。

    她又缩回来,使劲关门,却再也关不上了。一只脚伸进来,其后便挤进来一个人,那人手里还牵着她的小石头。

    青叶便傻了,呆呆地立在门内,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怀玉定定地瞧着她,忽地咬牙切齿道:“侯小叶子,你好大的胆子。”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视她许久,这才向她伸出手,她慢慢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中,随即被他紧紧握住,攥得生疼。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然而及至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脑子里乱乱的,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在两行眼泪落下之前,已然身不由己地向他慢慢靠拢了过去,脑袋也不听使唤地顶在了他的胸膛上,听他如急促鼓点般的心跳声,被他颤栗的双手环住了腰身,由着他亲吻着头顶与脸庞。

    小石头过了许久也未能想通那一日自己为何会连连挨揍,他只不过在娘亲与爹爹抱在一起时伸手拉了拉娘亲的衣襟,问了一声“这人是当真我的爹爹么”,谁料娘亲忽然就跳了起来,一连迭声地问:“你会说话了?你会说话了?你你你——”一把将他拖过去,照准他的屁股就是一顿揍。

    娘亲一面左右开弓,一面嚎啕大哭,涕泪肆流地嚷嚷:“你吓死我了!叫我担心这许久,你这个坏孩子!你这个坏孩子!”

    小石头委委屈屈地咧着嘴也哭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前些日子就会说话了,但是每次被娘亲逼迫,看娘亲一脸的急切与期盼,反而开不了口。还是小金子最好,从不逼他迫他,不论他开口与否,看向他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温和,所以他只爱和小金子说话。

    小石头哭了两声,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怀玉,唤了一声爹爹。怀玉的心都要碎了,遂将他护住,问青叶:“好好的,你揍我儿子作甚?”

    青叶本已收了泪,一听他唤爹爹,不知为何又气哭了,一面往儿子屁股上扇巴掌,一面叫喊:“你还未唤过我一声娘亲,凭什么先唤这个坏人爹爹?凭什么凭什么!他明明是坏人!”

    小石头站错了队伍,唤错了人,便挨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二顿胖揍。

    怀玉将青叶拉住,好笑又好气地问:“我儿子时常被你这样揍?”

    青叶喜悦的过了头,又哭又笑了起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想揍便揍了!”

    皇帝没能等到第二日,当日便带了人乘龙舟走水路,急急地往京城赶去。

    小石头这一日过得十分新奇,有许多人陪他玩耍,最终未能睡成午觉,因此才用过晚膳,便已困得不行,哈欠接二连三。夏西南把他抱到卧房,给他洗漱宽衣,一面逗他说话,一面跟一旁的丁火灶笑道:“瞧瞧咱们殿下的小胳膊,瞧瞧咱们殿下的小腿儿,瞧瞧咱们殿下的眼睛,可不是专门挑了陛下与娘娘的长处?”正说着,忽然想起了云娘,又按了按眼角,伤感道,“她若看到咱们小殿下,心里不知要多高兴呢。”

    丁火灶忍了这大半日,听师父先说起“娘娘”二字,瞧小石头眼睛半睁半闭,便再也忍不住了,伸头悄声问道:“我左瞧右瞧,今日这一位才是咱们从前的姑娘……那,松风间的那一位又是谁……”

    夏西南眉毛一竖,小眼睛里便露出几分凶光:“哦?我早前便听说过几回有关于松风间的风言风语,心里还十分的纳闷。我只知道松风间的桃花树长得好,因此陛下得了空便去那里看上一看,却从来不知道松风间内竟住着人,敢问你是打哪里听来的?难不成是你亲眼所见?”见丁火灶猛摇头,遂冷笑,“感情这谣言是你编造出来的?”

    丁火灶心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赶紧抬手给自己两个小小的嘴巴,赔笑道:“我头一回到江南来,难免有些水土不服,这一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脑子便有些糊涂,好好的,竟然说起了胡话,求师父莫怪。”

    夏西南冷哼一声,回身瞧了一眼小石头,瞬间转怒为喜,给他小心拉上被子,方叮嘱丁火灶道:“陛下那里必定会有一番吵闹,你小心着些。”

    丁火灶忙道:“师父你老人家果真料事如神,娘娘自回来后,哭一阵,吵一阵,闹到现在也未消停过。”

    夏西南便笑道:“你还不晓得?陛下与娘娘向来如此,都是一点就着,一哄就好,更何况,如今又有了咱们小殿下,放心罢。”回身将小石头又瞧上一瞧,不觉心花怒放,拉起他的一只小肉手放到唇边吧唧亲了一口,转眼忙又道,“恕罪恕罪,臣是太过高兴了。”

    青叶固然还有一些些的委屈,但心里头实则是万分喜悦的,李贵妃赵皇后什么的早前固然闹心,但如今在儿子不是哑巴这一桩事情面前便成了浮云一朵,实在不值一提,她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但不知为何,自被怀玉带回来后,却没能同他说上一句话,他好像没有与她诉说别后离情的意思,也未问她这几年过得可好,可受过什么委屈,偶尔同夏西南等人说话时也是语调淡淡,面上无喜无悲。

    她琢磨着大约怀玉是生她的气,心里便有些不高兴,他心中有气,难道她就没有?既然他始终冷冷淡淡的不想搭理她,她便也不去找他说话。二人在龙舟的舱房内枯坐了一时,他忽然屏退闲人,手伸到腰间,将腰带给抽了出来。她吓了一跳,面上飞红成一片,才要说两句煞风景的话给他听,他已不由分说地捉住她的两只手,三下五除二将她牢牢地绑在了床柱上,她又惊又气又委屈,口中却好言好语与他讲道理道:“我心里晓得——”

    怀玉却忽然动了怒气,打断她的话:“你心里?原来你还有心?”手伸到她的心口,拇指抵在她重重跳动的心腔上方,一面感受她的心跳,一面冷笑道,“侯小叶子,我还当你没有心呢,原来你也有?”

    她便哭了出来,吵嚷道:“侯怀玉,你又犯浑,你又犯浑,你放开我,你这坏人——”

    这才是她哭一阵吵一阵的缘由。

    怀玉把她绑好,吩咐人好生守着,转身出去带小石头玩耍去了。至晚,怀玉回来,给她松了绑,让她用膳洗漱,她两只手能活动以后,往他身上便是噼里啪啦地一阵捶打,掐他的肉,抓他的头发,待看清楚他头发里边藏着的丝丝缕缕的华发之后,便再也伸不出手了,呜呜咽咽地依偎到他怀里去哭。

    他还是一言不发,伸一根手指头把她的脑袋从怀中推开,叫人上酒,自执了酒壶,站到门口处,漠然地看着天上随着龙舟慢慢移动的月亮,一面往口中倒酒。

    她独自坐了许久,忽然想起好半天没看见小石头了,便“蹭”地起身往外走。怀玉挑挑眉头,斜睇她一眼,倚在门槛上,抬起一条腿横在门上,把门给挡上了。她推不开他的腿,便想使蛮力闯出去,转眼被他拎住后领给揪了回来。

    她四两拨千斤地顺势往他身上一歪,伸头在他肩膀上啃了一口,默不作声地同他一起看了一会月亮,趁他不留意时把头发撩了一撩,看风将自己的发丝吹到他的肩膀上,拂在他的面庞上,方才低低道:“怀玉表叔,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怀玉才往嘴里倒了一口酒,闻言呛了一口,又伸手推她,她牙齿死死地叼着他肩膀处的一角衣衫,不屈不挠地往他身上靠,他再推,她再靠。如是反复,她终于受挫,张口松开他的衣衫,捧着脸嘤嘤樱地哭了出来。

    谁曾料想到,重逢后的情形竟然与她原先预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的心也渐渐的凉了下来。

    她原先是这样设想的:等她的小石头会说话以后,她便带上儿子去京城找他,将儿子交给他,同他说:“喏,这是你的儿子,我固然吃了许多的苦,但却也把他好好的养大了,眼下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我也晓得你已经有了心爱的贵妃,将来与她也会养儿育女,但好歹咱们一场情分,你须得把咱们的儿子好好地养大,我走了。”其后,不给他辩白的机会,只翻一个满是失望、失望里夹杂着轻蔑与不屑的冷酷白眼给他看,随即转身离去,留给他一个洒脱的背影。

    当然啦,也有可能他舍不得放自己走,涕泪交加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流着泪乞求她不要离去,口中分辨道:“小叶子,我是一时犯了糊涂,我对天发誓,我心中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你若是能够留下来,我即刻想了法子把她们都送走,或是从此再不踏进她们的宫门一步,我只要你,只要你和小石头两个人,小叶子,求求你——”

    然,按他的性子,依着他一贯的作风,更大的可能是他听完她的话后,无耻地冷冷一笑,挑着眉头说道:“小叶子,你想离开我?简直是痴心妄想。”其后,把她拦腰一抱,往床上一丢,对她用强之后,于她无力之时,才会在她耳朵边上为自己辩白。

    但不管哪一种情形,都是她高高在上,占据有利形势的都是她,他再是霸道,想来总有几分羞愧的,对她带了儿子回去也是喜悦无比的。至于留不留下,则要视她当时的心情而定,假若小石头也帮着他求情,求她留下,那她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为了儿子,给他一次机会也不是不成。

    相邻的舱房内,小石头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却在床上翻来滚去地睡不着,夏西南一面轻轻拍他哄他,一面问:“殿下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小石头拖着长腔道:“我不要你,我要我娘亲哄我睡觉——”又翻滚了两下,干脆咧嘴哭了出来。

    夏西南左哄右哄都不成,愁得无法,只好抱着他去找青叶。怀玉与青叶尚未就寝,二人都在舱房门口处站着,青叶正在捧着脸哭,而怀玉则拎着酒壶倚在门槛上,一条腿还横在门上,面色始终淡淡的。

    夏西南暗暗咂舌:这一回竟然闹腾了这么久?

    小石头看见娘亲,一把抱住,赖在娘亲怀里便不愿意走了。青叶也收住了泪,气哄哄地去哄儿子睡觉。

    小石头迷迷糊糊才要睡着之时,忽然觉得床榻一沉,却原来是爹爹也抬脚上了床,随即听到一通噼里啪啦手打在身上脸上的声响,其后就是娘亲吸着鼻子,压着嗓子说:“我儿子在,跑开跑开!”顿了一顿,又着恼道,“不是不理我么,谁稀罕你,待明日天一亮我就带我儿子走啦,你自回京城去找你心爱的贵妃去!”

    娘亲要去哪里?小石头一惊,困意消去几分,用力睁开眼睛一瞧,娘亲还在捶打爹爹。爹爹抬手便将娘亲的两只手腕子捉住,嘿嘿一笑,道:“小叶子,带我儿子跑路这些话,今后提都不准提。”

    娘亲的名字不是小青么?原来还有一个小名,叫做小叶子。小石头缩在被子里,仅露出两只眼睛,一面偷瞧爹爹与娘亲两个人的动静,一面悄悄思索娘亲改名一事。只见娘亲张口恨恨咬了爹爹一口,一面冷笑道:“小石头是我自己的儿子,与你有何干系?我想走,自然便走了。”

    怀玉哦了一声,稍稍俯下身,看着青叶的眼睛,半笑不笑地问道:“我问你,你为何给他起了小石头这个名字?你心里面怎么想的,当我不知道?嗯?”

    青叶便没了声音,抽抽鼻子,又伸头咬了他一口。怀玉一只手将她的一把发丝都缠绕在手腕上,另一只手伸到她的衣领内,再慢慢往下探去,一面俯身到她的耳畔,低低道:“小叶子,一个娃儿怎么够,再给我生几个,要儿子也要女儿……我侯家的香火就全指望你了,嗯?”

    他白日里对她有多冷淡,此刻的嗓音与眼神便有多狂热。青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声胡乱嚷嚷:“才不要才不要,我才不要睬你!”

    小石头一听声音便晓得娘亲又口是心非了。

    他从前每回叫娘亲做什么事情,或者跟娘亲要什么好东西吃,娘亲不想答应他,却禁不住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眼睛时,便是这个调调。只是,他每回都要眨巴很久的眼睛娘亲才会答应,而这一回娘亲只嚷嚷了一句便没了声音。小石头便晓得了,原来求人得这么求。

    迷迷糊糊地睡去之前,把飞过来掉落到脑袋上的一件娘亲的衣裳抱在怀里,嗅了又嗅,心满意足,嘴角翘起,慢慢闭上了眼睛。

    次日,小石头醒来,才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夏西南笑眯眯的一张圆脸。再一瞧,娘亲不在身侧,原来是他们趁自己熟睡时把自己给抱开了,心里便有些不高兴,夏西南晓得他的心思,给他穿了衣裳洗了脸,再抱他去找娘亲。

    怀玉早已起身,正立在船舷边上看风景,青叶则斜斜地倚在门槛上看他的背影。夏西南觉着此情此景甚美甚好,便不想前去惊扰那二人,但小石头却不管那许多,从夏西南怀里跳下来,一路欢呼着奔到娘亲的面前去。青叶见着儿子,心中欢喜,将他抱起来,带他到舱房内用饭。

    小石头忽然想起一事,一只小肉手便去撩娘亲才绾好的长发,另一只往娘亲的衣领内伸,一面使劲地往下探,一面伸长了脑袋凑到娘亲的耳朵边上,低声求道:“小叶子,我还想要一只小狗,光一只小金子怎么够?我还想要一只花的,再要一只黑的,还想要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于是,小石头就挨了有生以来的第三顿胖揍。短短两日之内,竟被娘亲揍了三顿,啧啧啧。

    怀玉这一日站在船舷处看了许久的风景,再与青叶说话时,固然还是板着脸,在她垂眸看不见他时,却会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但不知为何,青叶却语调淡淡,面上冷冷清清,小石头在时,对他更是冷淡。夏西南等人暗暗诧异,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

    至晚,青叶趴在船舷边上看月亮,觉得身后有人过来,晓得是谁,便往旁边走了几步,远远地避开了。怀玉拎着酒壶跟过来,站在她旁边同她看了好大一会儿月亮,方才唤了一声:“小叶子。”

    小叶子回身看他,他笑笑,仰首轻声道:“今夜的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