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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雨。
半绿一大早便披了厚衣裳,打开大门来向外张望。她的神色焦急忙乱,因昨日谢青芙出门送伞后便一夜都没有回来。她责怪自己没能拦住她,心中便越来越担心起来。
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清纯而透明,雨后的凉风拂面而来,半绿感觉到了一丝冷意。但她并未回去加衣裳,她只是更急乱的想,那一夜未归的两人会不会淋了大雨,受了风寒。
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见泛黄的远山上慢慢浮出一轮颜色寡淡的太阳,她踮起脚向更远处望去,这一望,脸上的表情渐渐地便僵住了。只见街拐角处静悄悄的走出两个人来,一人缺了一条手臂,面色平静的背着包裹,另一人走在他的身旁,脚步极慢。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走近一些后,心有灵犀的抬起头看了谢府门前挂着的匾额一眼。
阳光透过檐下仍旧滴着的水滴,安静的映在了那陈旧的匾额上。匾额上结着蜘蛛网,一只蜘蛛匆匆忙忙的在那蛛网上爬来爬去,脚上动作抖落匾额上的灰尘,细细碎碎飘落下来,谁也没发现。
只望了一眼,那两人便又低下了头,直到走到了半绿的眼前,未背包裹的那人才抬起头来,对她笑了一笑。
“一大早的便在门口等着,我教你担心了。”
那两人不是谢青芙与沈寂,却又是谁。
半绿一下子抬起了两只手捂住了嘴巴,谢青芙抬起头的一刹那,半绿望见她的一双眼睛都有了神,笑意也是真正的笑意,再也不像过去的几个月般,唇边笑意总是带着认命般的逆来顺受。
“小姐,你……”
话说到这里,便说不出来了。半绿又转脸去看一旁的沈寂,他安静的站在谢青芙身侧,脸色霜白。昨日离去之时束在肩头的发已被梳理得仔仔细细,一枚莹润玉簪穿过黑发,将散发收拢束好。半绿只是匆匆的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谢青芙束好的。
她再无话可说,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快活。
“沈管家……回来就好。”半绿说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快活的退了两步为两人让路。一只脚迈进谢府的刹那间,沈寂动作停了停,他侧首去看身旁谢青芙微微上扬着的唇角,阳光落在她耳边坠子上,泛起一道光,耀眼得他的眼前只剩下她。双唇紧抿,终是将脚步落了下去。
义无反顾。
谢红药知道谢青芙同沈寂一起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半绿不让谢青芙帮忙,一个人忙着替沈寂将渡水院的大门打开,走过生长得快有半人高的杂草,将他的包裹放好,又将里面的摆设与家具全都擦了一遍,忙得不可开交。待到她想起来这件事应当回禀给二小姐的时候,天雪已是自己发现了渡水院的大门洞开,带着谢红药找了过来。
谢红药踏过地上桂花树的叶子,一走进渡水院的门便闻到了枯草腐朽的味道,谢青芙正站在窗外,将园中搬来的一盘花放在窗台上。她侧过头去看身旁的沈寂,沈寂微微颔首,她便又将花转了个方向,让花朵朝着阳光。
“青芙姐姐,天雪已将饭做好了。”
谢红药的声音便是在这时响起来,平静得像是没有看到沈寂。谢青芙的手指颤了颤,闭了闭眼才回头看向院门口。谢红药站在门口,面色丝毫看不出怒意。她打量了一个渡水院,而后侧身对身边的天雪道:“你去房间里,将沈公子的行李拿出来。”
“红药。”谢青芙见天雪听话的进了房间,眉头便微微的蹙了起来。谢红药唇角弯弯看了她一眼,又去瞥沈寂,眼中带着抹打量,“青芙姐姐急什么,真正应该急的人都还云淡风轻,不是么?”
“随你。”沈寂似略有踌躇,最后却只说出这两个字来。感觉到谢青芙在一瞬间有些无助的看向自己,他又淡漠的似安慰她一般道,“总有办法的。”
谢红药唇角笑意褪去,看着他真的要去接天雪拿出来的包裹,忽然便又补充道:“你这是要走?”不等沈寂回答,她便看向他那管空荡荡的袖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赶你走了。你这人从以前到现在还真是没变,一直都是这幅捂也捂不热的讨厌模样。”
沈寂动作停住,只这一瞬间,就见谢红药转身走出了院门口。
“这院子荒废成了这样,还怎么住人。谢府如今是破落了,什么东西都缺,但唯独有一样东西多的是,那便是空房间。”
天雪抱着沈寂的包裹,跟在谢红药的身后便离开了。半绿最先反应过来,对谢青芙雀跃道:“小姐,二小姐她愿意留下沈管家了。她要给沈管家安排房间呢。”
谢青芙兀自发着怔,半天才点了点头,心底说不出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而沈寂,他没有惊喜,也没有发怒,平静的转过身,将半开着的渡水院的门带上,直到半绿拉了谢青芙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去,他才一个人踏过那些半人高的枯草,出了他住了好多年的地方。
渡水院开了不过半天,又重新被锁上了。
饭桌上没有谢红药,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饭后,天雪避开去了账房的谢青芙,将沈寂带到了后花园。谢红药就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一方砚,一支笔,一本账。园里的早开的紫荆花沿着亭子围了一大片,没人打理也仍旧繁茂得令人欣悦。谢红药侧首望着那紫荆花,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启唇道:“坐下罢。”
沈寂并未坐下,只道:“你若有事可以直说,青芙看不见我,很快便会找来。”
谢红药这才转过脸来,一双与谢青芙别无二致的黑眸望过来,脸上一点笑都没有:“你还是坐罢。让青芙姐姐看见你站在我面前,而我独自坐着,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便更不好了。”
沈寂似是沉吟了片刻,才终于坐下来。这园中花气袭人,却又安静得吓人。
谢红药先开口,带着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只是要问这个?”沈寂漠然应答。
谢红药望着他低眉模样,本是极力压抑下去的嘲讽终是压不住了,慢慢的便展露在了唇角:“沈寂,青芙姐姐单纯,我却并不好骗。她没有吃过苦,一直生活在你与我爹的保护之下,渐渐的便养成了轻信的毛病。就像……你大约是答应了她,会留下来帮她,而她信了。”
沈寂抿唇不语。听了这样的话还保持着平静,谢红药不由地望向了他的眼睛,只是他微微的低着头,她便失去了猜透他心中想法的唯一途径了。
她停了一停,将食指抚在了那本账上。
“就像你说你什么都没想起来……而她也对你没有丝毫怀疑。”
谢红药不再说其他的话了,因为她发现上一句话已经足够让沈寂暴露出内心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了一下,于是谢红药便收起了笑。
“你真窝囊。她忽然便厉声道,“你从前骗她随你私奔,是为了将她毁掉,继而将谢家毁掉。而如今谢家已经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你还是不肯罢手,你仍旧在欺骗她。”她忽然便撑案而起,几乎咬牙,“从第一次见到你,我便从心底里讨厌你。因为我发现你是个窝囊得可怕的男人,那时候你明显是被我的话惹恼了,但你为了标榜你的好脾气强压怒火。那时候你便开始骗她了,你是不是觉得她好骗,所以便专挑了她下手?你总是在骗她,你什么时候才会对她说哪怕一句实话?”
沈寂用力闭上双眼,霜白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手指扶着桌沿,渐渐地便用力扣紧。
“你真窝囊。”
谢红药又重复了一次,将账本卷起攥在了自己手里:“我本以为,你大约是真的存有想帮忙的心,所以才回来。我想若是你愿意帮忙看看账本,我们的底气又足了一些。只是没有想到,你仍旧忘不掉自己来谢府的目的,即便你想报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也仍旧撒着自己的谎……”说到这里,唇角的笑渐渐地更冷了,“现在谢家的模样你已经看到了。你若是觉得自己的目的还未达到,或是还不够解气,便尽管的兴风作浪。青芙姐姐想做什么,我不干涉,只是你别妄图在我的手下讨到便宜。”
谢红药说罢,也不管笔砚还放在石桌上,攥紧了那本账册便径直转身离开。亭边一朵紫荆花早已开得败了,被她衣袖一带,便安静的落在了地上,淡紫色的花瓣蜷成一团,到枯萎也仍旧死死的抱着那花蕊。
沈寂的心痛得厉害。即便再用力的闭上双眼,眼前也仍旧浮现着那一年的画面。本该养尊处优的少女跪在血泊里,一次又一次的向下磕头,一面磕头一面无声的哭出来。
而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躺在地上望着她,启唇想对她说一句话。
他想说,你不要再哭,一切都是我骗你,一切都是我活该。
只是总也发不出声音,伤处溢出鲜红的液体来,逐渐的将他包围。
真冷,冷得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