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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的冬天微风携雨,阴霾缠绕,洗了三天的衣服还没有干。
周正已经没有替换的了,带来的外衣本来就少,条件有限又不能去买,唯一的插座都被舍友占着,也没办法用吹风机来吹了。
窗外的雨两天没有停,可是也不算大,本地学生早已经习惯了,都裹着衣服、伞也不打,迎着风快跑几步去各个楼里上课,周正要疯了,这种天气简直能把生活中仅存的一点愉悦都泡烂了。
九月份来的时候,知道三本院校的硬件标准低,也没想到艺术系新生会住进一栋年代久远的筒子楼。四层都是老旧的木地板,走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初秋干爽的季节一进来都能闻到犄角旮旯散发的霉味,到了这种淫雨浸润的冬季,运气好的话很有可能在楼梯背面采到新鲜的蘑菇。
万幸的是本专业的女生都在四楼住,当初周正也是第一个报道,选了一个靠窗的下铺,原以为这样可以多点情怀,不成想每天望着楼底下天井似的小院子,像被圈禁的旧社会妇女一样。
她斜着趴在的被子上,远远看着窗外的蓝灰色的天,安静的像不存在。
对床的女生叫吕锦华,来自潮汕,家庭条件很富裕,已经整理了一个小时的头发,还不包括换衣服,她一边忙着一边对周正说,“哎呀,周正你不要烦恼啦,这样天气已经很好了嘛,我家那边天天刮台风的,你出都出不去门哒!什么发型都会吹成黑山老妖。”
周正没有动弹,也没回答,吕锦华皱着眉又看了看她挂在上下铺梯子旁的衣服,笑着说,“哦!你早说嘛!是不是没有衣服穿啦?我借你啊!我衣服都还不错啦,比如这件,这件毛衫八百多呀,借给你穿?!”
说完,她抖起一件毛衣。
周正摇了摇头,说了句“谢谢,我不用。”
吕锦华撇了撇嘴,不知道这个北方女孩儿到底矜持个什么劲儿!明明条件不怎么好嘛,又非要学什么艺术,学费都交不上,好像还在申请助学贷款,只是不知道为啥没有批,前两天被辅导员通知以后就越来越闷,每天一点生机都没有的样子。
正想着,宿舍门开了,又跑进一个中长发的女孩儿,人也高高瘦瘦的,五官不太漂亮也算挺和谐,她一溜风的跑进来,抖了抖肩上的雨,然后径直走到周正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道,“周正,你还不开心哪?是贷款的事儿还是写生报名的事儿呀?”
钱,都是钱的事儿。
周正回头看着唯一交情不错的窦凡,不知道怎么回答。
从暑假她私自出走到大学开学,白敏熹和周清煜已经来找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崩溃的,据说整个暑假都在登寻人启事,然后周正的沉默无声的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
周清煜了解女儿,他阻止了白敏熹继续问,去不去央美,为什么要躲都不重要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他们一早瞒着天大的秘密过了十几年,现在有什么理由要求孩子对他们解释所谓过错的理由?
他想女儿长大了,做了自己的选择,无论是什么,他们作为父母都在这件事上永远的愧疚,只是希望她好好生活,无忧无虑的度过大学时光,可是刚拿出几沓钱,周正忽然变了脸色,说什么都拒绝。
周清煜夫妻实在不能接受她的拒绝,一个从小在家里优养的城市少女怎么能在一夕间跑到如此偏僻遥远的地方分文不取,难道要任由自生自灭吗?
一开始,周正还好好的劝阻说不想再花家里的钱,早晚都要长大,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但无论怎么解释,白敏熹都有些激动,周正没有办法,只好郑重声明——即使他们把钱放下,她也不会用,而且会捐出去。
白敏熹无语,周清煜想说什么说不出口,只好无力的把钱放回了包里。
就这样,周清煜又拖着手足无措的白敏熹走了。
国庆节的时候,白敏熹不甘心更不放心,独自一人又来看望周正,周正再次坚持,看白敏熹苦口婆心简直要打持久战,最后只好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们坚持这样,她会离开学校,不再上学,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白敏熹傻了,她这一生最怕的就是失去,失去父母,失去爱人,失去孩子……她不能承受,也无法原谅自己,最后只能在周正的无限沉默中独自流着眼泪走了。
从此以后真的再没有来打扰过她,虽然极偶尔的时候,周清煜会在单位给周正的宿舍打电话,但能和周正聊上几句的机会只有三两次罢了。
生活费虽然拮据,到还好说,她带的全部零钱勉强够维持两个月,然后又开始找了兼职,目前虽然只是周末在镇里私人幼儿园教简笔画,但总算是开始有了微薄的收入。
只是周正没有想到原本申请的助学贷款被两次驳回了,原因很简单,资料核实,她的家庭殷实,父母的工作都是正式单位且职位较高,年收入早超过一般家庭,所以不能申请贷款。
周正自此后一直发愁,下个月写生需要一笔钱,现在吃饭刚够,哪有多余的钱?何况还有好心的辅导员给垫上的学杂费又何时归还?
从未为钱发愁的她好好体会了一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感受。
作为同班同学又是同宿舍的窦凡不知道周正的任何背景,周正也很少和她提起,只说父母在外,窦凡曾经问过她家里还有别的成员吗,得到的是很久很久的压抑的沉默。
窦凡是典型的山东姑娘,直爽、简单、善良,难得和周正性格合拍,虽然话不多,但周正总是小心翼翼的安静着,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于是窦凡始终对她默默的关怀。
她刚问完了,周正只是傻傻的看着她走神。
窦凡又说,“没事的,别担心,写生也是去山里,没什么花销,车费啊什么的我帮你出,你跟我一起吃一起睡,肯定没问题!听前两届的说系里写生机会不多,咱们系的资质本来也行,既然选择到这儿来了,还是尽量参与锻炼,以后考研痛痛快快的走了谁还回来啊?所以不要耽误了。”
2月份就可以暖和了,谁又不想去青山绿水间呢?周正这才无奈的点点头,轻叹了口气。
对面的吕锦华看着周正的样子格外别扭,觉得她又矫情又内向,登时对着她们俩插嘴说,“哎!就说咱们系是三本段的,可咱们学校本院好歹也是刚升了二本啊!又不是大专,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差啊,再说嫌不好可以不来嘛,考不上别的就别挑三拣四了呗!?”
窦凡挺生气,“你知道周正是央美专业第三吗?”
她这一说,整个宿舍都挺哗然,吕锦华也愣了几秒,随即又反问,“那为什么没去!?专业过了,文化课不够?”
窦凡拍了拍桌子,呵斥,“什么文化课不够!你见过美术生高考不算数学还能到580分的吗!?央美各专业录取文化课最高分数线才550好吗!?”
吕锦华这次是真没词儿了,就说同来大学四个月的时间了,从没有见她露过分毫啊!?专业课表现挺一般的,虽然不差,但是也没多厉害啊!?她只是装的?为什么啊?
晃了晃头发,吕锦华才懒得伤脑筋,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拿着外套下楼去了。
宿舍的人都对吕锦华议论纷纷,窦凡也对周正说,“别跟这种人生气,就是家里有钱惯得!没有教养!”
周正笑了笑,刚要说‘我不生气’,话还没开口,只见吕锦华“嘭”的一声,歪歪斜斜的推开门又跑回宿舍,脸色潮红,整个人激动的要蹦起来。
窦凡皱眉,“你怎么了?怎么回来了!?”
吕锦华胸口起伏着,大口喘着气兴奋的说,“楼底下!!楼底下来了一个男生!!超级帅!!难以形容!”
窦凡更皱眉了,“真无聊,你每次都这样,太夸张了,见帅哥不要命啊!?”
吕锦华着急坏了,赶忙拍着胸*脯说,“我以我全家的名义发誓,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么帅的男生啊!!真的啊!你没看到他的眉眼,无可挑剔啊!个子最起码得一米八五啊!额前的头发有点自来卷,简直巨漂亮!我打一百万的赌,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啊啊啊!我说真的!你们相信我!他就在咱们宿舍楼门外不远!!”
让她这么一说,周围三两个女生也都有点兴奋,快步走过来要透过窗子看,不成想平时最不凑热闹的周正,忽然像着了魔一样,‘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用最快的速度抢在前面趴在窗前俯身向下看去——这身影每个夜晚都寻梦而来,像汹涌的海水溺着她呼吸,像巨大的山石扼住她的咽喉,无论如何的挣扎最后都被他圈进怀里,一直唇齿深扣、缠绵到死的那一瞬,猛然惊醒,泪湿枕畔。
底下的人还在门口,刚欲抬头,周正迅速缩回身体,慢慢站了回来,窦凡再看她的脸庞时,已经满是泪水。
周正几乎是屏着呼吸站在了一扇门后,紧紧的贴着墙壁,心跳的要飞出胸口。
她静静的听着楼道里有嘈杂变安静,听着途径的女生们一时失神的长叹,又听着那十年来熟悉的脚步踏在楼道地板上——哒,哒,哒的声音,以及楼板泛起的阵阵空响。
他驻足了,停在宿舍门前,礼貌的敲了门。
窦凡打开,入眼的深色外套半敞着,里面是非常沉稳的粉绿色衬衫,配着他白皙的肤色……望着这个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男生亦或男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
“请问周正在吗?”低缓而温润的声音好听的让人迷醉。
“……呃……她不在。”窦凡愣了几秒才赶紧想起回答。
“出去了?”
“嗯……不是,去写生了。”说完指指周正的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床铺。
周密略蹙起眉头,看了看宿舍里仅存的四个表情各异却都控制不住发花痴的女生。
窦凡赶忙解释说,“我们系里写生,校车有限,所以分几拨出发,周正是第一批,等她们回来我们再去。”
“是吗?”
轻轻的反问差点让窦凡招架无力,说谎本来就不容易,但对着这样一号人物说谎更是难上加难,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又赶忙指指周围的空铺和室友,加强解释道,“你看,我们宿舍八个人的,算周正去了四个,真的,她真的不在……那个……请问你是哪位?找她有什么事儿?等她回来我告诉她啊?”
周密低头看着她,从外衣口袋拿出手机,“现在能联系她吗?同去的老师应该有联系电话吧?”
窦凡一愣,脑子飞快的转,“联系不上!啊……不是,不知道!我们不清楚老师的电话。”
“那她多久回来?”
“怎么着也得一星期吧,刚走一天。”
周密终于把手机放回去,轻轻咬了下唇角,淡淡的笑了笑,“那好吧,我……请问你们能稍微出去几分钟吗?我有点累了,想独自在她的位置坐一会儿,放心,就几分钟。”
窦凡木讷的点点头,赶忙冲着吕锦华等人招了招手,四个人匆忙跑了出去。
房间安静了,屋子里潮潮的,窗外的光线淡淡的昏。
周密望着窗台下的小小角桌上摆着一样东西——正是多年以前他亲手给周正制作的会自动滴水反射月光的……“月神”。
周密缓缓的走过去,“月神”上的圆圈相框里是周正高中时的照片,只看得清俏丽短发还有淡淡笑容,但影像早已被常年的日光晒的模糊不清。
照片在他拇指和食指间被轻轻的抚触,温柔的起伏,好似照片上就是周正细嫩的脸颊,仿佛指尖仍有她的温度。
时间总共不超过五分钟,窦凡可以肯定。
但她从没体会过如此漫长的五分钟。
周密从安静的房间走出来,笔挺的身姿,精工细作的半大羊绒外衣把他的身形修饰的更加完美,他轻轻咳了两声,继而抬起头来对着门外站着的窦凡抱歉的微笑。
窦凡承接不住这巨大的温柔,赶忙捂着胸口结结巴巴的问,“……这么快就走?”
周密点点头,“是的,谢谢款待,打扰了。”
几个女生同时真诚的摇头,“不打扰!不打扰!”
窦凡又说,“那,那好,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等周正回来,我,我转告他”
周密抬头看了看走廊远处,沉了两秒,最终又浅浅笑着回答道,“没有,你只要告诉她早点回宿舍,房间外太冷。”
窦凡被卡的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原来,蹩脚演戏的她们一点也不高明。
周密走远了几步,忽然转头对窦凡说,“另外再告诉她——我给她半年时间,让她别试探我的底线,七个月后,她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她翻出来。”
刚才还温柔相对的笑容突然变成了冰凉的阴郁,窦凡吓的一愣,直到周密下了楼早已不见,她才赶忙点了点头。
周正从厕所回到宿舍的时候,门开着,屋里每个女生都在安静的站着,盯着她看。
她们心里纵有千百种问题,此时也不好问出口。
周正低着头抿了抿嘴,又走回到床位,一眼看到床边放着一个精美的手提纸袋。
她慢慢坐下,小心翼翼的打开纸袋里的包装盒——是一件淡粉色的羊绒外套,窦凡说,款式和他穿的几乎一样。
拎起衣服有些坠坠的沉,周正慢慢摸到衣服口袋,手一僵,随即掏出完整的三沓新钞——三万块钱。
吕锦华按耐不住内心的翻腾,除去周密的容貌不说,看言行举止也知道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还有着装打扮——那件半长的外套,她上个月回家在广州的购物中心看到过啊,短款的八千,长款一万五六啊!再加上里面那件不显眼儿的大品牌衬衣,好歹两万多!
吕锦华尽量忍着激动,佯装平静的问,“周正,这人是谁啊?是你们家亲戚给你送钱来了吗?”
窦凡瞪她一眼,“锦华你不知道就别胡说八道的。”
吕锦华反驳,“我没有胡说八道啊,我这不是问问嘛?不是亲戚难道是男朋友吗?不过,这么有钱……你怎么会交不起学费?再说不缺钱的话,为什么当时不去上央美啊?”
周正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低着头挽着那件大衣静静坐着。
窦凡刚忙走过去把吕锦华在内的几个人一起哄出门外,“行了,你们,别八卦了!赶紧去上课。”
众人叽叽喳喳的走了,房间里又如同周密来时那样的安静。
周正始终怔怔的坐着,没有表情,也一声不吭。
窦凡都看在眼里,过了很久很久,她忽然走过来对周正说,“周正,他是你男朋友吧?”
周正的指尖在大衣上轻轻动了一下,依旧不回答。
窦凡又说,“刚才他自己在房间里的时候,门没有关紧,我看到他对你那个‘机器’上的照片摸了很久。”
周正一愣,转头望去,伸出手慢慢抚过“月神”上的照片,没想到的是,她把自己的相片抠下来,后面赫然藏着周密微笑的容颜,由于被周正的相片遮挡着,这么多年没有日晒褪色,依旧色彩明丽,只是照片中间也粗糙了一块儿,是人为经常触碰导致。
窦凡一直看着,望着两人照片上各自年少时的稚气模样,忽然叹了口气,“周正……他一直……都没做过别的,不过临走前,他站起来把你挂在梯子上的衣服拢在胸前——用手揉捻了好半天……我……我没谈过恋爱,甚至到刚才我都以为他是在抚摸衣料……现在我觉得……他……他——应该是在独自一人抱着你吧……”
周正终于抬头,愕然的看着窦凡无奈的眼睛,也许只有一秒……哽咽出声,泪水潸然肆意,几乎无法控制又毫无断点的,贴着脸颊、顺着她终于留起却还未过肩的半长黑发……汹涌落下,遍染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