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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严夫人心中如何看待,听见这话的严颂卿面上不显,手下却半点不含糊。简单与娘亲交代两句,也不等答复,他便直接拎起还赖在椅子上不动的穆成双往外走。
这厮上次在他面前还一刀将马“斩首示众”,喷了他一身马血,此刻被他一拽竟好似弱女子般随着他的脚步踉跄,只差没在下人的注视中将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显示自己的柔弱。
严颂卿不作反应,她反而蹬鼻子上脸。撅着花瓣样的嘴唇,拿那双眸子哀怨地瞥他,语气亦如麦芽糖般黏糊糊地抱怨:“严郎为何如此急迫,人家又不是不愿依你,这样着急,让下人看去了,多不好意思。”
“……”
想当初她一手大刀甩得虎虎生威英气万分,如今这般实在叫人头皮发麻。严颂卿一贯作风清正,从不叫侍女近身。此刻与穆成双拉拉扯扯,果真叫来往的目光看得万分难受,只恨不得直接将这惹祸的家伙丢出府门。若不是她的来意与尚在宫中一无所知的妹妹有关,他才不愿受这种冤枉气。
他憋着一口气好容易将人带到书房,还没开口,就见奉茶的小厮因着好奇悄悄瞟了眼,恰好撞见穆成双秀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皓腕,指着上面的红痕朝自个儿的主子泫然欲泣:“你看看,我的手都被你抓红了。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哼。”
那小厮年龄尚稚,一贯只在这儿伺候茶水,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他霎时间面红耳赤,告退的姿势几乎可算落荒而逃。见状,对方脸上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朝他半得意半炫耀飞了个眼神,严颂卿眉峰紧蹙,再不愿与她装腔作势:“穆姑娘此来究竟为何?”
穆成双收了方才那副模样,眉眼飞扬巧笑嫣然:“严公子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否则怎会让小女留在此处。莫不是真如外人所说……嗯?”
此女性格多变,外人面前是一代侠女英姿飒爽,来了严府便作一心依恋他的小白花状,私下里嚣张肆意,大胆非常。严颂卿不喜她这幅模样,皱了皱眉方道:“方才是我失态。穆姑娘有话直说,在下头脑愚钝,实在不及姑娘聪颖,猜不出来。”
穆成双笑了笑,“我也觉得你挺笨的。”
似是见他面露不耐不欲再谈,她顿了顿,反而自己捡起方才的话头说道:“阁下不必自谦,严公子一心为了自己的妹妹着想,这般兄长风范令小女十分钦羡。只是我受人所托,并非故意为难。若是见不到令妹本人,这一趟也只能空手而归,别人都说不得不能说。”
她神色正经不似作伪,严颂卿沉默片刻,只道:“是我唐突了。若确凿是静空大师有信要交到妹妹手上……我会想办法尽快让姑娘进宫见上一面。”
到了此时还要打这种机锋,穆成双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我时间不多,在这京城也不及严公子神通广大。即是如此,小女便静候佳音了。”
她笑容肆意轻狂,半点不见京中女子婉约淑静的风范。严颂卿想到在自己促成此事之前此女还要在严府逗留一段时日,心中便如生吞一只烤乳猪般心塞至极。她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情绪,眼波似水盈盈一荡,瞥着他笑得越发好看了。
*
皇帝领着贵妃在园子里不晓得做些什么,外头的大皇子已经睡醒吃饱拍着床面啊啊要娘了。
眼看那两位在里头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除了唯一略知内情的李福安心中焦躁不发,其余人等早已垂着头不知脑补了几出“陛下与宠妃于冷宫园子不得不说之二三事”的话本子。大队人马在外头等得腿儿发颤两颊生冷,大皇子身边的宫娥奶娘都快安抚不住派了人过来求援,才见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正在移动的白影儿。
待他们慢慢走近了,脊背发凉,再度脑补“冷宫闹鬼二三事”的宫人才看清那落了半身雪的两个人,一个是神色端凝肃穆的九五之尊,另一个便是在他身后略落后半步,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如今就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物,有胆量在此刻偷望一眼的都少之又少,只在心里悄悄觉得这二位之间的气氛似乎并不像如此这般了以后。大多数人在此刻都只是越发绷直了小腿儿,等御驾先起,这才跟在后头挪着两条僵腿走。
御驾回了御书房,贵妃娘娘却回了灵溪宫。宫里的大皇子蹬着两条小肥腿已不知在榻上负气滚了多久,好容易见着睡醒以后竟抛下殿下离开的娘亲,顿时睁圆了眼,长着嘴十分不满十分有皇子风范地“啊”了两声——却叫来人一把搂进了怀里,像个枕头似的四下揉捏了一遍,这才抱着他的小脑袋舒了口气。
这样的神展开……实在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叫儿子的小胖腿丝毫不疼惜地踹了几脚,贵妃娘娘也不生气。冬日穿得多,小胖子没踹疼她,自己反倒哼哼哧哧滚出一身细汗。旁边自有宫人接过来抱去沐浴,严圆圆却被儿子临走时的一拽险些拽掉半只凤钗。
她平日首饰戴得不算多,但也个顶个地贵重。在旁边立了多时不敢打扰的桂嬷嬷心疼地过来看看她的手有没有受伤,她自个儿握着躺在手里的簪子却有些恍惚。
仿佛……前头的皇后也很爱带这种颜色鲜艳亮丽如孔雀尾翎的凤钗。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在外头受了寒,奴婢去传太医来看看?”
她头皮一炸,所幸桂嬷嬷不明就里,只着急她的情况一叠声惊醒了她,叫她从刚才那种脚下发软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里挣了出来。严圆圆摸了摸额头,掌心一阵湿冷,果然是有些受凉了。她闭了闭眼:“嬷嬷说得不错,本宫是有些不舒服。宣太医,把大皇子先抱到偏殿去,本宫病了,病好之前,还是暂时先远着他,别传染了的好。”
“奴婢这就去。”
主子不舒坦,满宫人都跟着折腾起来。传太医的传太医,通知后头奶娘的告诉奶娘,就连陛下那头也问她要不要去个人传信。严圆圆握了握拳,只道先压下不表,待太医来了再看。陛下如今与她关系十分不错,寻常也没去别的那些小妖精宫里,桂嬷嬷便也没在意,只接了令先去派事。
桂嬷嬷本就做惯了这些,又是从小养成的性子,最喜欢在众人顶上风风光光地说话,在宫中多少年依旧改不掉这种性格。严圆圆从前觉得不好,后来见陛下也不干涉,她除了这点小毛病也并无别的坏处,便也不再干涉。只是寻常还会打趣两句,此时不知是身上确实不痛快还是怎么,脑中混混沌沌地往软被里一躺,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并不是吹风受了凉,她只是……被吓着了而已。
……
以前皇后还在那会儿,严圆圆最得势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做到把她挤下去自己当皇后。
她那时还不清楚自己对皇帝究竟存着什么念想,只知道自己既然有个系统,又是快穿的,那肯定要快点做了任务刷完好感就去下个世界,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此处逗留至今。
那时候皇后多风光呀,娘家权倾朝野,她父亲是皇帝未登基前,先皇在世时就十分得用的大红人。而她又是家中的掌上明珠,顶顶尊贵的嫡长女,说话行动时皆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再兼容貌艳丽艳压群芳,说话爽辣说一不二,严圆圆还在闺中时她便已是京中闺秀第一人,什么怀薇盈盈在她面前都不及她的一个小拇指。
先皇年纪太大,这样一位天之骄女自然是要配给最好的,最后她果然也得尝所愿嫁给了当朝天子。那日帝后大婚之际整个京城都红了,小可怜严圆圆在旁边看着边羡慕边心酸,她那时从未想过那个唇若樱红发如乌木,傲得连在皇帝面前都少有弯腰屈膝之态的女子会落得那个局面。
她没有想过为什么已经“去世”几年的皇后竟疯疯傻傻、面目全非地活在宫中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甚至她就算是亲眼看见也不敢相信,这个面目无光身材瘦弱,只会抱着一床灰白的被子哭笑的女子……会是从前的皇后。
严圆圆浑身一战,反倒从那个对方狰狞着一张如今已然痴傻的脸,朝自己扑过来索命的梦中醒了过来。
厚厚的被子压得她出了身汗,浑身的寒意也退了许多。她睡过去时天还大亮,如今已经灰白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严圆圆张了张嘴,刚觉得喉咙有些干涸,旁边便适时递了个杯子过来,叫她润了润唇,也有功夫回头看看身旁静坐的这个人。
对方目光十分平静:“还难受么?”
这般反应,叫她心中喟叹一声,略摇了摇头:“不难受了。”
“嗯。”
他并不问她梦中见着了什么,怎会忽然惊醒,也不问她之前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病了,只亲力亲为地将杯子放到一旁的小几上,面上没有在儿子面前小小的吃醋赌气,也不见平日里的故作冷淡,那双眸子仿佛一面平静的湖面,不知何时便会来一阵风将它吹乱。
严圆圆吞了口口水,心下有些发怯。去过一趟积雪园后,再面对他时,她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惊。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干净修长的手指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转身取过一侧盖着的白粥,试试温度:“温了许久,估着你快醒了。先吃点儿垫垫再喝药。”
“……好。”他的动作做得自然却很突兀,严圆圆差点下意识一缩,又反应极快地定住了没动。旁边没有宫娥太监随时待命,他和她的对话里也没了那些“陛下”“臣妾”的,倒像普通夫妻一般。只是她心里怪异,即使喂自己的是皇帝也有些食不下咽。
勉强把一碗粥磕磕巴巴地喝完,又用干净的巾帕为她拭去唇边的痕迹。他动作这样贴心,严圆圆越发觉得诡异,虽心里知道他对皇后做的那些并不是无端报复,但……
他放下手中的锦帕,略侧过头望她一眼:“你在怕我。”
“……”
她攥紧了掌下的软被,没有出声,他将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她用力的手指头一个一个舒展开,扣在自己掌心里,目光纯净安然:“不要怕我。”
“……”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皇帝略弯起唇笑了一下,眉眼中却并没有太多笑意。他瞳仁中那样深沉的黑色似乎要将她溺进去一样,令她不由自主想起刚生下儿子那段日子,有好长时间,他看她的表情都是这样,仿佛是在乎,仿佛……又是别的什么。
而他只是说:“你好像又要走了,就和那次一样。”
他笑了一下,望着她怔愣的眼睛,将剩下的话说完,“抛下我和皇儿——半点犹豫都不会有。”
“……”
严圆圆迎着他的目光,霎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