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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弃濮阳,携文士家眷一路逃往徐州投奔刘备,任知节追击中途遭张辽伏击,折损了些人马,还被张辽一箭在耳廓上擦出一个淡淡的血痕,顶着被绷带绑了一圈又一圈的左耳,木着脸回了鄄城。
暮春时节,鄄城少女们脱去了厚厚的袄子,穿着鲜艳清新的褥裙,涌在城门处,笑容如同城中还未凋谢的桃花一般妍丽,待任知节骑着马出现在城门口时,那一朵朵盛放的花瓣瞬间枯萎,一时间皆是一声声诧异的惊呼:
“是谁!谁伤了知节将军!”
“不可原谅!居然割下了知节将军的耳朵!”
“姐妹们!参军去!为知节将军报仇!”
任知节叹了口气,自马上翻身而下,她姿势极为潇洒,脑后马尾轻轻一甩,说不出的朝气蓬勃,她身边的夏侯渊正奇怪间,她挥了挥手,笑道:“我方想起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妙才叔你们先回去吧。”
夏侯渊虎着脸道:“不会又是去喝酒吧?”
“这里人多,妙才叔小声些。”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着,然后又朝那些正瞪着眼睛看她的少女们喊道:“姑娘们,我平安回来啦,我请你们喝酒去!”
她声音中自带三分爽朗之意,听着便让人觉得心头惬意,握着兵刃列着队从城门下经过的将士们那张严肃的脸上忍不住带了些笑意,骑着爪黄飞电走在最前面的曹操隐隐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一身银甲红袍的任知节一脸笑容地由几位少女揽着,哼了一声,然后朝走在自己身边的郭嘉道:“奉孝啊,知节只在鄄城待了没多久,怎么就已经跟鄄城百姓混得这么熟了?”
郭嘉笑了一声,摇摇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
任知节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春夏交接时,院内已经能听到声声蝉鸣,凉风一吹,她被酒弄得有些燥热的脑子便清醒了些,她打了个呵欠,走到院子的水井边上,准备打一桶水洗把脸。
她正要提水时,忽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有热水。”
声音来得突然,吓了她一跳,盛满了水的水桶连带着井绳呼啦啦地往下坠落,砸在水井之中,哗啦啦打在井壁上的水声惊醒了她的醉意,她扭过头,便看见站在屋檐灯笼底下的郭嘉。
那灯笼只照亮了一小块儿地方,郭嘉的影子投在石阶上,有些模糊,他超前走了几步,来到任知节身边,道:“又醉了?”
任知节哼了一声:“哥哥千杯不醉。”
郭嘉眼中含笑,看了她半天,只看得她心中有些发毛,她不由得倒退一步,道:“怎么了?”
郭嘉摇摇头,道:“看来还真是没喝醉。”
语气之中颇有些遗憾。
任知节皱了皱鼻子,道:“你看得出来?”
郭嘉笑着坐在了井栏上,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的”
任知节坐在了他身边,井栏之上略带潮湿的凉意,她只觉得身体那股由酒引起的燥热慢慢褪去,脑中也不似之前那般昏沉了,她将被井栏浸得冰凉的手放在还有些热的脸颊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伸手将左耳上的绷带慢慢拆了下来。
她耳边阵阵蝉鸣之中忽地夹带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另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覆在了她正在拆绷带的手背上,她动作一顿,想往左边扭过头去,便听见郭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别动。”
任知节扭头的动作僵住,只能用眼角余光看见郭嘉双手将她那裹得厚厚的绷带慢慢拆下来,那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边动作,柔柔的指尖偶尔还会擦到她的侧脸。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忽然感觉那原本慢慢降下来的温度忽然又诡异地上升了。
郭嘉将她耳朵上的绷带拆完之后,又靠近了几分,借着灯笼那昏黄的灯光看她耳廓上那小小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伤口周围也没有红肿,他松下一口气,鼻间温热的气息扑在任知节的耳廓上,任知节额角一跳,正要扭过头去,郭嘉便一本正经道:“我知道表妹天生神力,悍勇无匹,但以后在战场之上再不能这样毫无防备了。”
任知节赏了他一个白眼儿,道:“区区小伤而已。”
郭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同样是在担心你,怎么你会请鄄城的少女们喝酒,对表哥我就是一个白眼儿呢,表哥真的很受伤。”
任知节一愣,随即笑了笑,道:“表哥莫慌,我今日已经尝遍好酒,过几日就带你去好好喝一顿。”
“表妹你还是没有找到重点。”郭嘉说道,“不过那是再好不过。”
于是两人便坐在了井栏上讨论起了鄄城的酒馆,任知节每每说到酒,便像足了一个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将今日喝的酒从拍开泥封便闻到的味道,到入口回甘的醇香说得极为诱人,她眯着眼睛一脸陶醉,道:“此等好酒,必定要让表哥尝一尝。”
她只稍微侧了侧头,便看见郭嘉一手托着下巴看她,弯弯的眼中满是笑意,明明不远处屋檐下的灯笼只有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亮,却好像全部都被收进了他的眸子,她仿佛还能从他亮晶晶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蝉鸣仍在她耳旁闹个不停,她觉得此刻格外安静,似乎连他与自己细微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她干咳一声,扭过头,然后道:“表哥想去尝一尝吗?”
“想。”郭嘉答道,“很想。”
曹军凯旋回鄄城后不久,长安的李傕杀樊稠劫皇帝与众臣而与郭汜拥兵相攻,只数月,便死伤数万,长安城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皇帝在杨奉、董承等人的护卫下,摆脱李傕郭汜的掌控,逃往弘农,进驻安邑,又辗转东行至洛阳。
任知节听说,此时的洛阳,早被董卓一把火焚烧殆尽,宫室倾颓,街市荒芜,满目蒿草,杨奉盖一小宫权且居住,百官朝拜多于荆棘之中。洛阳居民,仅百余户,无可为食,只有每日出城掘草根、啃树皮,自尚书令以下,皆出城樵采,以食野草为生。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任知节想想自己每天不仅能吃个饱饭,还能喝上几口酒,也觉得这日子过得还是很惬意的。
曹操本想着过完这一年,来年开春便起兵对付逃往徐州依附刘备的吕布,没想到这一年的雪还未化完,皇帝便下了诏书,召他入京辅政。
那时任知节正与诸将窝在帐中烧着炉子烤红薯,冬日烤红薯可以说是军中的保留节目,数名在战场中叱咤风云的名将蹲在炉子边抢个儿大的红薯打得不可开交,曹操长子曹昂苦笑着道:“众位叔叔别抢了,子脩这里还有个大的。”任知节一听,立马从曹昂手中抢过那个大的,曹昂愣了愣,然后笑道:“知节,你是小的,该让着叔叔们。”
任知节双手捧着红薯,道:“谁抢到算谁的。”
她话音刚落,便见对面一个红薯抛入她怀中,她眨了眨眼睛,抬头看见,便看见坐在她对面的一脸阴沉的曹丕。
而那边曹昂还在喋喋不休:“你看,丕儿都知道礼让……”
任知节正要翻白眼时,另一边正与谋士商议的曹操忽地拍了拍面前的案几,笑着说:“这诏书来得正是时候!开了春咱们便去迎接天子。”
任知节闻言手中的红薯啪一下落在了脚边,她想想皇帝在洛阳过的苦逼日子,就觉得自己挺崩溃的。
任知节苦着脸朝脚边的红薯摆了摆手:“再见了,我要去啃树皮了。”
蹲在她旁边的夏侯渊与许褚眼疾手快,立马将那两个红薯抢了过来,夏侯渊伸出脏兮兮的手拍了拍她后脑勺:“乖,知节真懂得让叔叔。”
任知节木着脸看他。
那边曹操继续说:“如今洛阳残破,不堪为国都,便迎接天子,迁都他处吧。”
任知节木着脸看夏侯渊啃红薯。
这时,对面又一个红薯抛来,任知节余光瞥见,便立即伸手接住,朝对面的曹丕笑了笑,曹丕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炉子的火光在他脸上微微跳动,任知节只晃眼一看,忽然发现他唇边冒起的青青的胡茬儿。
她一边啃红薯,一边想这小孩儿还真是长大了。
年初,曹操率众将入洛阳迎接天子百官,以“洛阳残破”为由,胁迫天子迁都许县。
而原本将天子从李傕手中救出的杨奉在韩暹挑拨之下,改变了归附曹操的主意,与韩暹一同出兵劫驾,那时守在天子车驾旁的正是任知节,她长/枪一甩,便率着亲兵与杨奉、韩暹等人战作一团,待将杨奉等人击退之后,一直躲在车驾内的皇帝这才掀开车帘子,凑出脑袋去看她。
任知节当时全身是血,她用袖角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听见身后的布料摩挲之声,便转过头去,看见了正一脸好奇瞧着她的皇帝。
当今天子如今不过十五六,脸还嫩得很,任知节眨了眨眼,便朝这被劫来劫去的小皇帝亮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自认相貌还算讨小少年喜欢的,只是忘了刚经过一番酣战,如今的她脸上糊了一片血渍,加上她笑着时在阳光下牙齿反射出的刺目亮光,怎么看怎么可怕。
小皇帝只看了一眼,就缩了回去,将车帘子狠狠一拉。
任知节觉得自己很受伤。
曹操为了迎接天子,在许县大兴土木,盖造宫室殿宇,立宗庙社稷、省台司院衙门,修城郭府库,将许县改为许都,众人皆有封赏,曹操自封为大将军武平侯,荀彧为侍中尚书令,荀攸为军师,郭嘉为军师祭酒,夏侯惇、夏侯渊、曹仁等人皆为将军,吕虔、李典、乐进、于禁等人皆为校尉,许褚、典韦皆为都尉。
任知节啥官都没封,理由是:惊吓天子。
她只想跑到曹操面前一顿哭诉:“我要去面见天子!我为朝廷流过血!我为朝廷立过功!我不是故意吓他的!”
不过没有官职,也就不用每日早起了,她想想也就释然了。迎接天子之后,曹操与众臣都在商议如何对付逃去徐州的吕布,任知节本觉得吕布已不足畏惧,然而吕布威名犹在,况且身边有个屡出奇谋的陈宫,众人都觉得此人不除不行。
此时的徐州已不是陶谦当事,那年曹操攻打徐州,刘备带兵来救,曹操撤兵后不久,陶谦便因病而逝,临死前将徐州托付给了刘备。只是刘备将少兵寡,难以久驻徐州,吕布来投,无疑为其添一助力,曹操帐下谋士们便为了如何使刘备吕布二人闹翻而煞费苦心。
这些用不着任知节来操心,她便坦然每日在许都城中闲逛喝酒,不多时便在许都妓馆酒肆混了个熟脸。许都可谓是此乱世之中难得的繁华富庶之地,街边栽满了翠绿的新柳,待传来荀彧驱狼吞虎奏效,徐州遭吕布所夺,刘备大败,前来许都投靠曹操的消息时,便又到了春光灿烂微风和煦之时,满城柳絮飘飘,犹如片片鹅毛。
任知节趴在酒肆朱栏之上,手里摇晃着一只酒瓶,望着楼下纷纷行人,打了个呵欠,然后道:“最近有些手痒,想打架。”
曹丕环抱着双手靠在廊柱之上,一手握着酒盏,沉默着抬头往喉咙里灌了一杯酒。他如今身量抽高不少,面孔已完全脱离了少年稚气,眉头压得很低,只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阴沉,旁边添酒的小二被他看一眼便吓得两股战战。
任知节斜眼看他,又道:“听说你最近有个好朋友名叫司马仲达,出身河内名门,他能打吗?”
曹丕看他一眼,道:“不能。”
任知节眼睛转了一圈,又问:“他会做驴肉火烧吗?”
曹丕:“……”
“又不能打,又不会做驴肉火烧,要他何用。”任知节叹了口气,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手忽然一松,酒杯从她手中直直坠下,发出呯一声脆响,她抽了抽嘴角,然后一手扶额:“好久没握枪了,居然连酒杯都握不住了。”
她从朱栏后探出上半身往楼下看去,还好那酒杯并没有砸到人,只落在一个人脚边,那人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色短装,像是一个武人,手中还牵着一匹白马,白马不耐地甩了甩尾巴,发出一声嘶鸣。
好马!
任知节心中赞道。
这时那人弯腰捡起了被子,抬头往楼上望来,正与任知节对视,任知节看着那张年轻俊雅的面孔愣了愣,随即一拍朱栏,笑道从楼上一跃而下。
那人见她忽然从楼上跳下,面露焦急之色,嘴里的“姑娘小心”还没说完,任知节已经稳稳落在了他面前。
她脸上还带着笑,朝一脸懵逼的少年一抱拳:“这不是子龙兄吗!还请与我一战!”
赵云:“……”
她见赵云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便眨了眨眼睛:“子龙兄居然忘了我!”
赵云干咳一声,面露尴尬:“在下……并不认识这位姑娘……”
任知节一脸不可置信:“你居然忘了我!你……你……你居然把我给忘了!”
她声线提高,将来往路人都吸引了过来,她常年在许都城内晃荡,颇有名气,城内百姓大多都认得她,此时都围着两人指指点点,甚至有姑娘还道“难道这人负了知节”,赵云见这阵势,脸红了红,然后正色道:“在下确确实实不识得姑娘。”
任知节一跺脚,道:“颍川任知节!”她又加了一句,“就是!与你曾在武原城下一战的颍川任知节!”
赵云愣了愣,随即想起了什么,脸更红了些,只低下了头,看任知节的目光有些躲闪。
任知节还在那儿说:“子龙兄记起来了吧!”
赵云干咳几声,道:“那日姑娘脸上血污太多……”他的话卡了半天说不下去,而任知节也已经反应过来赵云在脸红什么了。
她一手捂眼,她也是没眼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