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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深入吐蕃境内的突袭战,在皇甫将军之外孙女、阳天君之徒任知节抛掷出了那一柄傲雪贪狼枪之后拉下了帷幕。吐蕃赞普大怒,几年前因夺回石堡城而大获封赏的大将莽布文被撤除一切职务,而陇右守军也以极快的速度入驻洪济城,在边境沿着达化县城一直到洪济城部下守兵,将石堡城围成一只在口袋里喘息的困兽。
而吐蕃也派出大将达扎路恭率领一万兵马驻扎在洪济城不远处,以期夺回洪济城。两军对峙,只待一方稍有异动,便立刻交战。
任知节本想攻下洪济城便能带着李倓去长安看看,兴许还能赶上长安花会的尾声,然而达扎路恭的出征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自攻克洪济城之后,李倓便待在院子里练剑读书,并不出门。任知节偶尔觑见这座城里已经绽放了盈盈满树的杏花,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四月了,就算她马不停蹄赶回长安,也带不回一株枯黄的牡丹了。
所以,一旦打起仗来,谁都不知道自己多久能回去。
她有时候还会梦见长歌门,梦中的长歌门正处于暮春之际,冬日里裹着厚厚袄子的长歌门人都换上了轻便的春装,抱着琴在巷道之中穿梭,燕子在青瓦屋檐下筑了巢,雏鸟正叽叽喳喳地叫唤着,那些在凛风中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又抽新芽,一派勃勃生机。
江南的宁静安逸与洪济城两军相峙的紧张感形成鲜明对比。就算是戎马几世的任知节,在梦中踏上这块湿润的土地时,都会感觉到源自内心的平静。
她在梦中走进了之前从未到过的傍山村,那是长歌门中位于山下的一处小小村落,正值杏花开遍了山头,鸟雀在林间婉转啼鸣,简简单单几处草房隐于其间,朴实自然,倒真与青瓦白墙一派风雅的长歌门有些不同。
她走近了那处草房,却在门前看见了坐在石桌旁的杨青月,他仍是一身黑衣,脸色却比冬日时好了许多,眼睛下也没有了那团浓重的黑眼圈。他没有弹琴,只是在石桌上置了一个棋盘,一个人坐着,一手执了白子,轻轻敲在棋盘上。似乎是听见脚步声,才抬起了头,看见了一身银甲红袍的任知节。
任知节挑眉笑笑,然后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棋盘上白子的大龙已然做活,黑子已成大龙口中之物,她棋艺不精,却也忍不住从棋盒内摸出一枚黑子,落在杨青月方才落子之处的一边。
杨青月轻笑一声,然后道:“打仗行军是行家,下棋却不怎么样。”
任知节挑起一边唇角:“我可不限于纸上谈兵。”
杨青月眼中笑意更浓,他纤长的指尖叠着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却并不落在棋盘之上,只是抬眼望向傍山村开了满山的杏花,道:“我许久没有梦到如此美丽的景色了。”
任知节满脸疑问。
杨青月看她一眼,笑着说:“往日总是在打打杀杀,今日梦见傍山村的杏花与你,却是令人不想醒来了。”
任知节听他说的奇怪,忽然想起他以前说的,他曾在梦中踏遍山河,便忍不住说:“到底是你在我梦中,还是我在你梦中啊。”
杨青月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棋子与棋盘之间发出一声脆响。
“你日前寄来的书信我已经收到了。”杨青月道,一派悠然地看向任知节,“丹青手法略逊于令祖父,还是该好好磨练磨练。不过……”
他声音拖了老长,眼中带了丝玩味,任知节一脸懵逼:“不过什么?”
杨青月轻轻笑道:“不过大意我已明白,待你凯旋归来,一同品尝好酒。”他的笑意轻得如同天边一吹就散的云彩,他微微抬起眼帘,阳光在他眼睫之上跳跃,模糊了他眼中情感,他带着那层朦胧的金光看向任知节,半晌,忽然带着一声叹息,说道:“啊,好像到了该醒来的时候呢。”
他说完那句话,任知节也从带着暖光的杏花林中醒了过来,入目便是洪济城卧房那已经有些陈旧的床帐。她揉着额头从床上坐起,侧过脸看向透过纸窗户映入屋中的晨光,才想到,她还在洪济城,城外还驻扎着达扎路恭的一万军马。
又是与吐蕃军对峙的一日。
任知节坐在洪济城城楼的屋顶上,洪济城只是个小城,城楼并不高大,城墙上长满了青苔,她爬上来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此时高原正是一片朗朗晴空,蓝得透彻,不见云彩,春寒仍在,在她盔甲上凝出一层薄薄的寒露。
从这里,她可以看见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进入洪济城,这座小小的城池内的每一条街道都被红甲银袍所填满,耳边所闻皆是大唐各地区方言,每一支队伍入城之时看见坐在屋脊上的她,都会抬起手打招呼:“哟,神枪手,一起来喝酒啊。”
单手抛掷四十六斤重的傲雪贪狼□□死吐蕃守军将领,任知节的大名已经传遍了陇右军中。
任知节表示心很累。
她从屋顶上跃下,背着傲雪贪狼枪在洪济城的主干道慢悠悠地行走。
皇甫惟明入城之后,禁止军中有人随意砍杀抢劫平民,且天策府将士虽是一群宁愿天天抱着枪也不愿意读一本书的大老粗爷们儿,对于军令,却从来不会马虎。巡防部队排列成队地在城中穿行,没有任务的将士们则聚在一起谈论附近哪儿适合骑马,大家一起去骑马比赛,赌上这个月的饷银。
偶有吐蕃百姓装扮的人从这群唐军将士旁走过,倒也相安无事。
任知节从屋顶上跳下来之后,就有一群女将邀请她一起去喝酒,她酒量虽还好,比起这群女将来说却只有被吊打的份儿,为了避免喝醉了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女将扒得中衣都不剩,也就婉言拒绝了,临分别之际笑说:“等回鄯州去,我请你们喝茶,我从长歌门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极品茶叶呢。”
“知节果然跟传言中的一样喜欢喝茶呢,跟老头儿老太太似的。”女将们笑着说,“不过,知节用那只抛掷四十六斤重的傲雪贪狼枪/刺死吐蕃将领的手为我们泡茶吗?”
任知节:“……”
她快不能直视自己的右手了。
在城内晃荡了一圈,任知节便抬脚走进了李倓暂居的院子,考虑到如今并不适合抛头露面,李倓便住在了原来吐蕃守军将领府邸中最偏僻的院落。
洪济城虽位于吐蕃疆域,与鄯州城相隔距离却要比与逻些城近上许多,房屋院落也是带着浓厚的陇右地区风格,院内也有一株杏树,杏花点点立于枝头,艳得灼人。
她一脚踏进院子,正好看见李倓一身杏色衣衫,坐在树下,靠着树干,手持竹简,正在看书。难得看到此人不在练剑,任知节还有些奇怪,而李倓听见门口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是她,便坐直了身子,道:“听闻皇甫大人已经上书给朝廷,说是要嘉奖你。”
任知节扯了扯嘴角:“啊,尤其是我的右手。”
李倓听她自嘲,笑了笑,这时院外传来羽翅扑扇的声音,任知节抬头一看,一只白色的鸽子拍着翅膀飞进院子来,直直飞向李倓,李倓的笑容淡了淡,他皱着眉伸出手来,那只鸽子便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是……”任知节凑过去看了看。
“我在吐蕃培养的亲信寄来的书信。”李倓从信鸽脚上取下书信,手一扬,那鸽子便拍打着翅膀飞离了院子。
任知节看他拆信,便自觉远离了几步,专心赏起了杏花,这柱杏树生的极好,甚至比过了鄯州节度使府内的那一株,吐蕃人虽然是骑着马在草原上游弋的民族,偶尔定居下来,却也很会生活啊。
她正这么想着,耳朵边却传来竹简砸落在地的脆响。
她扭过头去,却看见李倓神色变得极为凝重,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竹简已经从自己手中掉落,他站起身,便要往院外走去。
任知节很少看见如此失态的李倓,她愣了愣,也没开口问他,便直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