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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安郡的董县是座小城,地盘不大,人口不多。一条石子铺就,算不上宽的官道晃悠悠地从中穿过。
临近年关,路上的人只多不少。或地主老财骑马乘轿,前呼后拥;或乡野村夫担篓提筐,步履匆匆。人们各奔东西,各行其道。
这时,天色已晚,城门欲闭,西边当口上却是来了一行人。
只见为首的乃是十来个带刀仆从,皆是头戴灰毡帽,着黑色圆领布袄,双目直视前方,神情肃穆。紧随其后的是两个骑马的大汉,一声短打,腰间系剑,脚登平靴,不时四下张望,警戒着周围一切。大汉后头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两马并辔徐行,留下道道车辙。再往后瞧去,则又是一列齐整的仆从,约莫二十余人,打扮与先前无二。
如此看来,轿子里坐的人身份不低,不然也不可能有这般排场。只是不知是何来头,竟遣了这么多仆从在一旁护卫。特别是那端坐马上的二位汉子,身量挺拔,气息浑厚,一瞅便是武功好手。
守西门的差役原是要关门落锁,见这阵仗,不敢刁难,忙放了行。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入了城,便朝北边的县衙府邸直直行去。
董县衙门坐落在城北庆源街中段。丈许高的青砖墙,围着几十亩地,除却当差办案的前院,后面的屋子虽谈不少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但也宽敞亮堂,规整有序。院里还种着一排排青竹,添了不少雅致。
而今夜,县令齐京的幼女——齐景萍办婚事,整个衙门张灯结彩,宾朋满座,丝竹四起,喧嚣甚上。门口一身喜服红装的吹鼓手们呼里哇啦地奏乐,声传十里,响彻云霄,恨不得把乌黑的夜都刺破。
喜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震耳欲聋,腾腾硝烟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火药味,呛得人不停地打喷嚏。远处的大街上,不少百姓抄着手,跺着脚,哈着热气,耐着寒夜里的冷风,驻足围观,接耳相语,都道是这般隆重而体面的婚礼,也只有县令大人铺排得起了。方时,衙门的差役提着几篮子糖包的点心,朝着人群抛洒出来,引起一阵哄抢。百姓们互相推挤着,嬉笑着,只为抢到果点,尝个新鲜,沾沾父母官的喜气,来年财发子旺,万事如意。
衙门口,拿着喜帖的人进去一拨又一拨,各式贺礼宝箱层层堆积,摞成小山。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口,荡漾席间。临时来充当收礼人的师爷一边收下礼单,一边记录在册,口中还念念有词。好一会儿,笔不曾停,墨不曾干,忙得首尾难顾,鼻翼间汗涔涔的,当真辛苦。
宴席即将开始,偌大的堂间,摆了近三十桌,那些抹桌的、扫地的、端菜的、斟酒的、上饭的,窜来走去,络绎不绝。
整个大屋子沸沸扬扬,酒香四溢,把冬夜的寒意去了三四分。
“刺史大人千金——齐小姐到!”
门口一道异常响亮的喝声,惊得众人一滞,纷纷朝外望去。
只见的一位佳人姗姗而来。她身姿窈窕,落落大方,上身穿淡紫色大袖合领印花短袄,下套白色印花厚底裙,足蹬白靴。不施粉黛的白皙面庞微微泛红,如盛开的月季,引人留恋。两道柳眉下镶嵌着一双晶莹黑眸,闪着水灵灵的光泽,看似澄澈,又透露出几分深意。两排细细银牙轻咬朱唇,抿起嘴儿,似有衷肠难诉。挥臂低首,如柳扶风,举步形似歌舞,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大家闺秀的风采。
女子身后跟着的,正是先前端坐在马背上的那两名精壮猛汉。
“原来是文姗侄女,怎么这个时辰才到,可叫三叔我好等啊。”
正与宾客交谈甚欢的县令齐京听了这一嗓子,忙回过头,见着来人,不禁喜上眉梢,赶将迎了上去,热情应道。
“入了冬,车马不敢快行,路上耽搁了些,这才来迟,还望三叔见谅”,齐文姗微微一笑,应答得体。银玲般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无妨无妨,侄女不顾车马劳顿,能冒雪前来祝贺小女出阁,已是甚慰我心,同是一家人,何谈见谅?!”齐京笑着摆摆手,不甚在意,又抬眼地望了望四周,凑近些许,轻声道,“文姗,此处嘈杂,不是个说话地,眼下离开席尚有一会,还请随我去后院歇息。”
齐文姗点了点头,莲步微移,身后两个彪形大汉紧随而上。
一行人到了较为安静的后院厅堂,耳根顿时清净了不少。
“文姗,大哥身体可还安泰?”齐京坐了主座,细呷一小口茶道。
“有劳三叔挂念,父亲近日并无大恙”,齐文姗柔柔地回了话,随后轻叹一口气,夹杂着些许无奈,“只是登州政事素来纷杂烦扰,父亲心忧百姓,终日忙碌,废寝忘食,精神气儿算不上好。”
“唉,这也真是难为大哥了”,齐京重重地搁了茶杯,面目颓唐,“登州这个烂摊子啊,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唉,大哥当年也是冲动,不计后果,非得去争着那一口气!待在京城不好吗?硬要来这是非之地做官。再下去,早晚要出大事,搞不好就会祸及全家啊!”
“三叔,这事不能赖爹。当年他一心寒窗苦读,满腔报国之情,好容易进士及第,拜了状元,封了官职,却不料入了官场,四下碰壁。那些年在永京郁郁不得志,见识了太多*肮脏,他日日苦闷忿恨,却又发泄不得,久而久之,积怨成疾,大病一场,足足养了三个月。待身子稍有起色,就上了折子,调来这登州主事。他又何尝不知登州派系林立,权争不断,要行政务,如履薄冰。可好歹远了京城,尚有一丝喘息之机,又是名正言顺的一州之长,总得能为大梁的老百姓做点实事,如此而来,也不枉为官一场”,齐文姗半垂着头,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低落,念着老父齐贯如今满头银发,还在刺史任上强撑着,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到了冬天,即便屋里烧着炉子,从头到脚捂得密不透风却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冷汗,打寒颤。
“唉,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想着为国为民,也不看看如今的大梁可还是太宗时期人人称颂的开明盛世吗?难怪尚书大人说他一根筋,瞎折腾”,齐京眨巴了下眼睛,偏过头,怔怔地瞅着对面屋梁上挂着的“公忠清正”大牌匾,嘴角掀起一丝苦笑,摆了摆手,“眼下庸君谗臣,沆瀣一气,焉有中正之士的活路?!想我齐京原是正五品的郡守,虽说并无大功于国,可也无错于任上,只因犯了某些人的忌讳,硬是被诬陷栽赃,贬到了这贫瘠之地,做个芝麻大的县令,我这心里何尝痛快过,可又能怎么办呢?形势强过人啊!”
齐京面色涨红,饮了几口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侄女面前失了态,不自在地摸了摸胡须,复又自嘲道,“文姗,这次回去,可劝劝你父,早些退下来,莫再蹚登州这趟浑水了,若是出事,还带着你们受牵连。瞧瞧你三叔我连降两级,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人生在世,何必在乎太多,王公贵族花天酒地是活,平民百姓奔波劳碌是活,叫花子讨米要饭也是活。境遇不同,活法不一,无论顺逆,若可随遇而安,方能存身。唉,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僚一朝官,历代皆是如此。咱们齐家不是手握生杀的显赫世家,做不得什么,便不作为好。”
齐文姗闻言,面色郁结,心中不禁哀叹,她这个三叔怕是失意至极,早没了为国为民的心气了。唉,有道是人在官场人上人,逐出官场人潦倒,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现实之境,莫过于此。
似是瞧见了侄女的低落,齐京轻吐一口闷气,感叹道,“罢了罢了,今儿个是景萍的大喜日子,咱们不谈国事,讲些高兴的。”
三叔挑转了话,齐文姗也不再纠结,拭了拭稍稍泛红的眼眶,喝了口桌上的清茶,润润嗓子,道,“三叔,我今夜从城外来,一路看尽,还是你的衙门口最热闹,声势赫赫,可见你在董县的威望颇高。”
“唉,文姗,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且细下瞧瞧,今晚来庆贺的大多是豪商大户,富贵乡绅,却没几个官场中人。前些年,我还在首郡任职,大哥又是登州主事,想巴结我齐家的人可不少。官场上前呼后拥,手眼通天,能结交朝廷里的达官显贵,名利双全,荣耀一生,惠及子孙啊。可现在呢?我从州郡官吏跌落成一介县令,龟缩在这小小的县城,只能使唤几个衙役差兵,判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案子,这脸上着实无光啊!”齐京说来说去,绕不过那个坎,又磨叽到了为官这个话题上,他沮丧地瘫坐在靠椅上,长长地叹息一声。
齐文姗一听三叔满腹牢骚,怏怏不乐,刚想着劝慰几句,却不料外边猛地传来一声清喝,“齐大人此言差矣!”
众人一愣,齐齐望去,却是一位俊朗少年直直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