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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暄听了个大概,双目赤红,口中连道三个“该死”。
早就知晓目今大梁贪墨成风,当官掌权的没几个是身家清白的,却不料京城的低阶军官都是如此艰辛度日,由此推之,那底层士兵岂不是整日衣食堪忧,钱两无余?
思及此,萧暄皱了皱眉头,偏头望向岳胜,阴沉着脸问道,“岳把总,你可知神武军基层军士一个月的饷钱有多少?一旦战死殉国后又有多少抚恤?如实道来,不可隐瞒。”
岳胜闻言一震,后缓过神色,直盯着萧暄双眼,认真答道,“左右不过五百文钱,买不到几斗粮食,却还要养家糊口,时常捉襟见肘,极不宽裕。及出征战死,除非有个官职在身,会贴讣告,慰勉家属几句,给些布帛银两,若是普通之士,发个通示,给几十文意思一下,草草了事。”
萧暄心底大为恼火,这天家禁军,乃是皇城之师,军中精锐,按道理是个肥差,却如此薄待士兵,这怎么能让他们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想让人豁出命,却连饭都管不饱,衣都穿不起,死后棺材盖都没有,天下岂有这般道理?怪不得太宗时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武军跟着穆宗打北方戎狄,却是丢盔弃甲,狼狈逃串。
都道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可人非圣贤,如果连自个及家人都养活不起,何谈为国效力?大梁朝廷早就让这些兵士寒了心,那还会真心拥戴。
没了军心,何谈士气,没了士气,何谈胜仗,没了胜仗,何谈尊严,没了尊严,还保得住甚?
“我大梁迟早亡在那群只顾私利的龟孙手里!”萧暄猛地一怒喝,连着稚嫩嗓子都扯哑了,喉咙似火灼般疼痛。
“我的爷,你消消气,犯不着坏身子”,一旁的赵安瞧着萧暄着急上火的模样,可是愁坏了,这小爷不过一六岁的主,论起国事来,比谁都上心,恁地奇怪。
萧暄知道自己失态,收敛几分,面色还是阴沉得发寒。
岳胜也是忧郁愤懑,好半响不说话。
“岳把总,方才你道是家穷,所以这般寒酸,我也不疑有他。可今个你怎会去那天香居,又为甚被人打了出来,你且知你乃朝廷命官,挂着军职,岂是闲汉儿说打便打的?”萧暄冷静一会,理了头绪,发现一处端倪。
岳胜面皮一红,一丝郝然,“这...说来惭愧,俺本是习武之人,却也束手无策,任人欺凌。只因这几天又是到了发粮饷的日头,俺手下百十号兄弟都嗷嗷等着,可谁知军需官那厮来了营地,发几句屁话,说是因万国会等大事,财政吃紧,这月饷银暂发一半,余者下次补全。俺呸,真是当□□立牌坊!这帮杂碎,俺还不知他们心底那小九九?不外乎借着国事名头,克扣饷银,以公谋私,这些年他们挪用的钱粮,数也数不过来,命令通告挂在嘴边,跟玩似的,全算不得真,许诺以后还清俸禄,却总是不了了之,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补出。”
话到此处,岳胜满是愤恨,狠狠咽了口唾沫,又道,“本来军士们就缺衣少粮,挨到月底,连饷银都领不够,凭甚养家糊口,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俺着实气不过,硬顶了几句,那军需官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添油加醋地禀了千总大人,回头结结实实赏了俺二十军棍,俺是个自幼练武的,底子还在,只是腿脚不利索,将息不起,命还留着,这要是换做别人,恐半截身子都到了黄泥土里。无奈之下,俺把自己的俸银拿了大半出来,万般周全,勉强打发了众人,可自己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又打听到那天杀的千总在这天香居吃肉,俺岂能服气?当下喝了几口糟酒,就直奔此处,欲意讨粮饷,谁料想那厮死不松口,一顾诋毁,推三阻四,最后还反咬俺以下犯上,罔顾军纪,连带着日后俺营中士兵休得再有钱粮补给,派左右将俺打出来,俺受了重伤,又许久未饱食,哪有气力与他相斗,再者俺若是真仗着武艺还手,收拾了这帮鸟人,明儿个必是大祸临头,丢了饭碗,连累他人,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他是俺上司,俺如何与他争得,权且让他这一次,唉,怎生奈何是好?”
岳胜越发气结,闷闷不乐,双眼浮肿。
萧暄一听,好一出仗势欺人的戏码,当下英雄气迸发,也不顾身份,自顾叫嚣着,“呵,你却怕他个芝麻官千总,小爷怕他甚鸟,我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爷三百军棍。”
一个六岁小儿,口出浑言,这般形状,可笑也可敬。
“小爷说的是,俺也是看在军中规矩份上,权且饶他这次”,岳胜洒然一笑,怨愤纾解不少。
“岳把总,我信你是个真汉子,如今真相明了,我也不能放手不问,这俸银我帮你要定了,不过在此之前,你且待我去营中瞧瞧,那神武军是个甚形头?”萧暄本就见不得冤屈,眼下撞见了,当然要管上一管,可是如今她身为世子,凡事也晓得谨慎二字。她信岳胜不会骗她,但她还是要亲自去军营查探一番,一来看看神武军的实情,而来收罗一些个证据,免得落人口实。
“这,不是俺不想带小哥去,只是这军营终究不比他处,有着繁琐规矩,小哥儿虽是侍郎之子,可也无官职在身,再者如此年幼,怎能去那驻扎之地,要是被巡查班头发现,俺怕给小哥凭地添堵找麻烦”,岳胜思索片刻,老老实实答道。
他明白萧暄身后有着三品大员撑腰,可毕竟太小,说出的话,怕是担不了责,再者军营中的那些昏官背后都有着朝中大员掌控,底气十足,自己何苦拉他下水。
“这倒无妨,实不相瞒,我身旁这几位亲卫虽时刻伴我左右,护我周全,可身上也挂着禁军千总的职位,带着刺月刀与令牌,他们并我出入军营,无甚问题”,萧暄不以为然。
岳胜转头一看,确实如此,心底却是猛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小哥恁地好家世,身旁护卫都有着这般武职,虽是侍郎之子,也有些过了,莫不是那赵侍郎只这一男丁,疼到骨子里去,这才给了天大的便利,若是这番,倒还有几分可能。
可怜这岳胜着实没什么心计,再者平生不过一低阶武官,哪见过什么真正大人物,当下也不怀疑,若是他得知眼前的萧暄乃是肃宗皇帝的爱侄,兵马元帅荣王爷的独儿,金殿册封的世子爷,那还会这般坦然,必是手脚都无处放。
“即是如此,那俺就带着小哥走一遭”,岳胜在赵安的搀扶下,起了身,朝萧暄作了长揖。
一行人上了马车,朝永京南门神武军营地奔去。
神武军是太宗皇帝赐得番号,单字面上来讲,可知其骁勇善战,只不过现下衰败了,难复当年荣光。因其隶属于禁军,总而言之,有三大职责:一曰防御外来之敌,二曰对抗内部之乱,三曰保卫皇室安全。
眼下无国之战事,亦无朝内之乱,神武军便被调集来负责京师防守、稽查、缉捕等有关治安事宜,并负责执行京师有关禁令,因而是兼集卫戍和纠察任务于一身。
它的驻地是一个颇大的场子,周围有着百十排房舍,中间是一个检阅的大校场。岳胜所属之营便在校场西边,平日里并不受上司的重视,上不了台面。
凭借着随行亲卫的腰牌,萧暄一干人倒是畅行无阻,目今京城军事禁地的管理实则非常松散,盖因“吃空饷者众,尽心力者少”,一路盘查也只是做做模样。
到了营地,得知头要点兵,兀自打着瞌睡的军士们慌忙站直身子,揉了揉眼,一个个衣衫不整,颓疲惺忪,东倒西歪,好半刻才稀稀拉拉地在空地里拿着兵器,列队相迎。
萧暄放眼望去,诧异发现这近百号人里既有不满军龄的少年,也有发须皆白的老者,参差不齐,即便是青壮年大多也是一脸菜色,明显得营养不良。
“大人,卑职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士兵们都在这,大人有事,吩咐便是”,副手张华没料到岳胜会匆匆来此集结众人,原以为他吃了军棍,会请假在家休养一段时间,遂一头雾水,穿戴整齐后忙向他请罪。
“无妨,你退下吧”,岳胜点点头,忍着身上剧痛,扶着根木棍,转身一拐一瘸地走到萧暄面前,“小哥,这便是我手下兄弟,你可以上前打听他们生活,这些人大多老实巴交,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听着岳胜的话,现场的士兵相互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暗自猜测着萧暄的身份与来意。
萧暄闻言,却是暗暗诽腹,这样的军队老得老,小得小,怎么能上阵打仗?
神武军的统领都是酒菜喂肥的蠢猪吗?
这般形状,敢问每年的皇帝亲阅是如何蒙混过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