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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清见大和尚点名了的那位大和尚原本也正在心底里细细思量着书信里的内容, 冷不丁听得清见大和尚这吩咐, 心下一顿,不由得抬眼望向了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眸光淡淡往下一扫。
纵是大和尚心头快速转着各种权衡,被清见大和尚这目光一压, 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来,双手接下那一封不久前才从他手上传过去的书信。
在一室天静寺实权大和尚目光注视下, 这位大和尚手里结印,在书信上烙下一个印记, 便松开手来, 任由这一封书信化作流光,寻着恒真僧人的位置而去。
清见大和尚见着那封书信远去,也不多说什么, 垂了眼睑闭目静坐。
下首一众大和尚见他这副模样, 便知他的态度,或干脆学着清见大和尚的动作, 双眼一合, 默然静坐,或是目光各有碰撞,交换着各种你我心知的信息。
无论这些大和尚们都是个什么状况,清见大和尚一概不管。他甚至似乎连恒真僧人那边的反应都不在意了,只闭着眼安静地坐在位置上。
恒真僧人也很快收到了那封自天静寺中转传过来的天剑宗书信。
受到书信的第一时间, 恒真僧人就知道这来信约莫为的是前日里的那场殊异天象。但当他看见书信封面上的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天静寺中一众大和尚的字迹。
待他看过第二眼,见得那书信封面上透着剑修锋芒的字迹和印记, 恒真僧人顿了顿,到底还是将里头的信纸从已经打开的封面拉了出来。
他很快就将书信里的内容看了一遍。
恒真僧人侧旁的几个僧人面面相觑,但到底没敢开口,只在一旁静等。
等待着恒真僧人的决定。
或是按原计划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或是改变计划,决定再在这里停留上一段时间。
恒真僧人瞥了一眼这些僧人,却是抬抬手,道:“都下去吧,今日先不上路了,再在这里停留上一段时间。”
一众僧人听得恒真僧人这话,静默一瞬,又有一位僧人斗胆问道:“敢问师父,我们约莫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恒真僧人看了他一眼,见是专门负责他们一行人后勤储备的那位弟子,才稍稍缓和的表情,答道:“暂且先在这里停留上一段时间,待我想明白了,再行上路。”
下面的僧人不敢再问,听了这话,连忙点头应了。
恒真僧人又再看得他们一眼。
一众僧人齐齐俯身一拜,悄然无声退出屋舍。
恒真僧人还皱着眉头,盯着手上的那封书信沉思。
所以,面对景浩界世界即将来临的劫难,他到底是该迎难而上地进,还是该快刀斩乱麻完成自己早先的计划后不脱泥不带水功成身退地退?
进,饶是他,甚至再算上本尊,面对景浩界世界即将来临的劫难也都觉得棘手,更别说后头盯着景浩界世界和天道的还有一位高居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
退,在当前的环境下,为解决景浩界世界的问题,为应对那位天魔童子的手段,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等等各寺势必会收拢各家势力,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精诚合作。
倘若景浩界佛门局势真将演变成如此局面,他再想要完成自己的计划,那就可以使用一些更冒进一点的手段,而不用像现下一样,各种束手束脚。
而等到他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将佛门修持、超脱的方法推至整个凡俗世界,为凡俗世界众生所接纳、承认,那他就能补足自己根基上的不足,顺利且顺当地回归极乐世界。
进或退,似乎当场就能定下选择,当不知为何,恒真僧人却犹豫了。
真的要袖手,将景浩界这个世界让给天魔童子?
恒真僧人接到书信,开始梳理利弊的时候,远在极乐世界里的慧真罗汉也同样得到了信息。
他高坐殿中,俯身注视着那个残破又陌生的小世界。
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当年他离开之前的那个世界了,但远远地这般看着,却还是觉得它美。
美到能让人心醉神迷。
似乎是察觉到了那久久不去的目光,护持在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祖师忽然睁开眼睛,寻着那道目光来源的方向看了过去。
见得是极乐世界了的慧真,天剑宗祖师连示意的点头都没有,直接就漠然地转开了目光。
浑似没有看见这么一个人似的。
事实上,天剑宗祖师还真不如何看得起这位真正意义上的佛门祖师。
哪怕他已经登临了佛门的极乐净土,成为净土里的一尊罗汉,他也不如何看得起他。
不是因为慧真以佛门为国教,建天静寺,将一整个佛门势力随着他国朝实力的增长推至世界,更将天剑宗连同道门、魔门一道,压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为的这个。
作为天剑宗祖师,曾经披荆斩棘开拓天剑宗乃至道门威名,真正意义上镇压一代的人物,哪怕天剑宗甚至是道门因后人无能而衰落,他也不会迁怒于那趁机崛起成长的对手。
但慧真......
他私下删改佛门教义,将一整个佛门教义局限起来,就为了达成他自己的私欲。这样的人如何能让天剑宗祖师放在眼里?
更何况天魔童子在景浩界中肆意妄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慧真身在极乐世界,景浩界中又有万千弟子,却愣就是什么动作都没有,后来好不容易出手了,却又是只为了他自己。
如此胆小、窝囊又自私的人,天剑宗祖师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慧真罗汉也是明白天剑宗祖师对他的态度,他也不如何生气,自己转了目光去,还看着那漂浮在混沌海里的景浩界。
所以,是该进,还是退呢?
慧真罗汉沉默得许久,下方景浩界里的恒真僧人也是一样的沉默。
慧真罗汉看着景浩界许久后收回目光,却又是另转了眼睛去看同在各地佛国的一应景浩界出身的罗汉、金刚、珈蓝。
景浩界中佛门昌盛无数年月,虽只得真正身具灵根的人才能顺着他划下的道路修持,登临佛国,超脱轮回,但真算起来,人也还是挺多的。
人虽多,慧真却也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他的动作没有如何遮掩,所以不论那些人都是什么修为,都在忙活什么,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的动作,猜到他的身份,但他们的反应却各异。
有的人会停下手中动作,应和地抬眼与他对视,然后双手一合,微微垂头低唱一声佛号。
不论这只是单纯的客气,还是他们这些人还真将他当祖师,每到这个时候,慧真也会遥遥合掌还礼。
有的人只是转过眼来,平平淡淡地和他的目光碰撞一下,便就直接错开眼去。
慧真也不强求,眯了眼睛再看得一眼,就会移开目光去。
有的人是连头都不抬,只将他当空气。
慧真看过,也一样移开目光去。
还有的人头不抬,手上动作继续,却会冷哼一声,然后又会有一道佛光升起,化作屏障拦下他的目光。
慧真也还是看过,最后同样移开目光。
一一看过这些同样出身景浩界世界的佛门子弟之后,慧真罗汉凝神,注视着景浩界世界里生活的众生。
定定看得许久之后,他极其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唱声落下,慧真罗汉再撩起眼皮的时候,却是招来殿外的随侍比丘,给了他一堆帖子,吩咐他道:“去吧,将这些帖子送出去。”
随侍比丘低头匆匆扫过面前帖子上的名号,心中一顿。
这些......
可都是出身景浩界的诸位罗汉、金刚和珈蓝啊。
罗汉遍请他们,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随侍比丘在自家脑海里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还是没想起来佛国最近都有些什么必须要齐聚各位景浩界出身大德的事情发生。
随侍比丘没想明白,但动作却不慢,没用半天的工夫,他就将慧真罗汉给他的那一堆请帖全送出去了。
也是送去了请帖,随侍比丘才知道,原来慧真罗汉的帖子可不单单只有那些与他来往甚密的大德,还包括了那些向来与他不如何来往、态度也不如何恭谨的罗汉、金刚。
只是奇怪的是,哪怕是那些不如何跟自家罗汉对付的大德们收了请帖,看过请帖里的内容,竟也没有将他赶出去,而是沉默得半响后,都与他点头,说是会参加集会。
随侍比丘摸不清头脑的同时,心里头也生出了一种笃定。
果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啊。
随侍比丘给慧真罗汉复命的时候,特意更留神去仔细打量上首慧真罗汉的表情。
慧真罗汉没注意到自家随侍比丘的小动作,他沉默地听着比丘与他复述他在那些罗汉、金刚、珈蓝面前的待遇。
到得最后,他无声静默片刻,才吩咐随侍比丘道:“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记得将偏殿收拾好。”
随侍比丘领命,悄然退了出去。
边退,这比丘边还在心底提醒自己。
既是将有大事发生,他也不能再懈怠了。
回头收拾了偏殿之后,定要再将自家藏经楼里的藏经全都抄上百遍!
连随侍比丘都察觉到了慧真的态度,作为与他一体的恒真僧人,哪怕间隔了老远的一段距离,也还是清楚地领会到了本尊的决断。
所以在慧真罗汉将一堆请帖放到随侍比丘面前,吩咐他去送达的时候,恒真僧人也起身来到了条案前。
他将手上的书信放到了条案上,另取了笔墨纸砚摆放妥当,便就着自己亲手取来的清水开始磨墨。
随着砚台里的墨汁一点点地析出,恒真僧人心里的腹稿也都已经打好了。
待到砚台里的墨汁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便就提了笔杆,将笔尖落在了砚台上,看着它饱浸墨汁。
随后,他手腕往上一拉,再往下一放,又再将笔杆往旁边一拉。
手腕挪移提拉中,一个个文字已经在雪白的纸张上成形。
“......天道受损,需养;法则崩散溃灭,外人无策,该天道自持,自修;天魔气窥视侵蚀,需拔除,需抗衡,需护持,亦该天道出手;世界本源贫瘠,需补;人心崩乱,需扶;暗土世界郁积沉沉,需消;......”
“故,天道受损、法则崩散溃灭、天魔气窥视侵蚀乃至世界本源贫瘠,只需补足世界本源即可,其策一也。”
“人心崩乱,需扶。各宗各派,或可遣派弟子扶持人道。宗派所扶持之王朝,也该一一清查,调整。如此,或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以人道王庭、人心、人法匡扶人道。......”
“暗土世界郁积沉沉,”原本流畅的笔尖忽然顿了一顿,才又有了动静,“暗土世界已有主人。暗土世界问题,当自有暗土世界之主出手料理。”
信至末尾,恒真僧人的笔尖又是一顿,待到他再提笔,落款之处,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笔画清晰可见。
而比这笔画更清晰的,却是那一丝超脱于此世的气息。
慧真。
是的,这封信的末端落款,恒真僧人用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号,而是慧真。
也只有慧真的名号,才有足够的重量让天剑宗、道门甚至是魔门重视这封信。
不然,一封出自一介凡俗无名小僧的信件,他们哪怕看了,也不可能会多在意,更不可能依照他在信里提出的提议行事。
真要那样的话,他写了这信也是无用。
且更重要的是,虽则佛门一众清字辈大和尚对他的身份都心知肚明,但作为天静寺主持的清见,却还是一直强撑着不肯正式承认他的身份。
没有清见的承认,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也还只是恒真僧人。
写完信后,恒真僧人将信纸折叠着封入了信封。然后,他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又从这小盒子里取出一块印章,沾着盒子里配备的印泥印了下去。
天静寺慧真。
五个笔画不算简薄的文字落在了信纸上,就让他手上这封不过是普通纸张普通笔墨的书信泛起了一丝浅浅的金色佛光。
随着那一丝金色佛光慢慢地扩散至一整封信,那封信竟就化作了一道金色佛光飘在了恒真僧人面前。
恒真僧人看着这一道金色佛光,面色不变,淡淡开口道:“去吧,去找天静寺清见。”
得了恒真僧人这一句话,那道金色佛光真就化作一道流光,去往了天静寺。
恒真僧人看着那道流光消失在他眼前,又沉默得许久之后,他才低头,慢慢地将手上的印章、印泥等物什规整回那一个小盒子里。
待到他确认连一点印泥都没有散落在外之后,他才小心地阖上盒子,将这个盒子放回贴身的袖袋里。
得了恒真僧人印章加持,那一封书信很快就突破了所有的阻拦,轻松且自然地出现在了天静寺的主持云房,停在了清见大和尚面前。
饶是清见这样修为的大和尚,也是直到那道金色佛光确认了他的身份,散去了周身的金色佛光露出内里的信封,才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也就是一封无甚杀伤力的书信而已,若是旁的什么杀人利器或是杀人手段,或许真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彻底灭杀。
可见那一枚印章的神威。
但清见大和尚毕竟是清见大和尚,他只是稍稍地愣了一下,便就定了心神,径直伸出手去,接住了那一封落向他的书信。
看见那书信表面未干印泥上的痕迹,清见大和尚心里也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恒真或者说慧真,是真的确定要出手了。
确定了恒真僧人的态度,清见大和尚就不急了。他不疾不徐地拆开信封,将信封里头的那几张信纸拖出,一字一字认真仔细看过去。
清见大和尚看信时的表情其实和平常时候的表情没有太大的不同,但坐在他下首的一众大和尚们却硬生生从他那不如何明显的脸色中看出了恒真僧人在书信里表达出来的态度。
不论是哪一位大和尚,也不论他们先前对那位恒真僧人的态度如何,这个时候,所有的大和尚们都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在这世界危难当前的时候,能集聚一分力就是一分力,更何况是这位祖师。
不说这位祖师自身的眼界、实力和手段,也不说这位祖师背后代表着的佛国那边厢的那些祖师的态度,单只说他们自己。
这位祖师既然表了态,那他们这些清字辈的师兄弟们就能暂且放下各自心头的那点隔阂,真正的通力合作。
是真正的通力合作,不是心思各异的你拉我拽。
清见大和尚看完信,目光在书信最末的那个落款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转手将信纸递了下去。
“祖师的书信,你们都看看吧。”
接到上首清见大和尚传下来的书信的那位大和尚才刚拿定那些信纸,就听得清见大和尚这话,手差点儿就将信纸给抖散了去。
他一时顾不上看书信上的内容,和其他清字辈大和尚一道抬眼,愣愣看着清见大和尚。
他要没听错的话,清见师兄他说这是祖师的书信?
清见大和尚扫了下方一众愣愣的大和尚一眼,面色不改,似乎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惊人的话。
他没说错啊,那书信落款提的不就是慧真名号吗?
既然在落款处落的是慧真的名号,那这封书信自然就是出自慧真的手了。他说是这“祖师的书信”有什么错?
看着理直气壮的清见大和尚,下首一众大和尚们眨了眨眼睛,各自垂落眼睑去。
虽这一众大和尚看着静默规矩,但清见大和尚却是知道,这些人这会儿可都在下面眉来眼去的呢。
清见大和尚没理会他们,自顾自垂落眼睑,静坐去了。
除了正在看信的那位大和尚之外,其他的那些个大和尚们都三三两两地用眼神暗自交流得格外欢快。
看他们的模样,若不是顶头上还坐了一个当事人清见,他们怕不是就要在这个主持云房里直接低头接耳了。
第一位大和尚看完信,目光在那书信最后的落款停了停,终于明白自家这位向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任由寺里各色流言疯传,就是不愿意正面承认恒真僧人真正身份的主持师兄为何会在方才说出“祖师的书信”这样的话了。
大和尚将书信递给了身侧的师弟。
他方才说的那话,可以说是承认了恒真僧人的身份,但要再度含糊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那“祖师的书信”,重点既可以是这一封落款“慧真”的书信,也可以是写了这一封书信背后的人。
大和尚看着身侧的师弟将书信接过去,回过头来却又是看了一眼上首的清见。
作为多年师兄弟,哪怕他不像清恒那样跟清见亲近,但也算是了解这位主持师兄。
这一封书信诚恳、细致、态度明确,确实打动了清见师兄,所以哪怕清见师兄依旧忌惮着那位恒真僧人,为了这一封书信,也愿意明正他的身份。
他现下的含糊,也只是为了日后可能的反转留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