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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涪上下打量得他一眼, 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识海世界中, 佛身低唱得一声佛号,笑言道:‘好悟性!好佛缘!’
便连魔身都侧目看得他一眼。
谢景瑜不知,只看着净涪问道:“那......师父最后敲出的那部佛经, 是不是......尚且残缺?”
谢景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全然不敢抬头去看眼前这僧人的脸色, 就怕这位青年僧人生气发怒。
谁曾听说此间佛经还有残缺的?谁又敢说此间佛经有残缺?!
他没有听人说过,但他当着人的面问了, 且还是当着一个青年僧人的面问的。
谢景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有那个胆子问出那样一句话的, 就算眼前这位青年僧人饶得过他,随便传出去,整个吴国的人都放不过他。到得那时, 他才真真正正是在吴国无有立锥之地。
净涪沉默。
谢景瑜等了好半响, 才壮着胆子抬起目光来看净涪。
净涪见他目光望来,脸色未变, 却在他的目光下点了头, 确定了他的猜测。
听得这个骇人听闻的事实,谢景瑜原该是要倒抽一口冷气的,但他却在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窥知秘密的得意和骄矜,璨亮得彷如此时初升的那轮大日。
谢景瑜就这样笑着与净涪合掌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但他才刚要往前踏出一步, 便见他身前站了一个灰袍的青年僧人。
谢景瑜瞳孔微微收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往净涪原本站定的方向看了一眼,原地空荡荡的, 哪儿还有人?
谢景瑜缓慢回头,望定前方也正抬眼看他的净涪。他也不害怕,只笑着问道:“师父,可还有事?”
净涪颌首,他向谢景瑜抬起手。
那张白皙修长的手掌掌心处,正托着一缕金灿灿的佛光。
谢景瑜看着这张手掌,看着手掌上的那缕佛光,心头脑海一片空白,但这全然不阻碍他抬起手,去拿那一缕佛光。
他仿佛是真的拿到了什么,但当他想要将那缕佛光拿到眼前细看的时候,他手指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是幻觉么?
谢景瑜才刚想这样想,自己先就摇头。
不,不是幻觉啊。
那样的一个夜,那样的一盏灯,那样的一只鹿,还有那样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是幻觉!
谢景瑜仰天长笑一声,也不管街上早起的行人对他的侧目,扬臂摆袖而去。
他回了谢府,谢府里的人明明看见了他,却也只是沉默避退,未曾多作询问。
谢景瑜也不在意,就这样穿着身脏污狼狈的衣裳晃晃荡荡地转回了自己的院子。回到了院子里,才有一个老仆迎了上来。
老仆结结实实地与谢景瑜行得一礼,当即就拉着他大呼小叫起来:“哎呀我的少爷,你你你......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也不早点回来!”
“快快快,少爷,快跟我去净房!”
“洗干净,换上新衣服,就舒服了,少爷不怕啊。”
老仆拉着谢景瑜一路快走,到得净房,果然就已经有热水和衣裳准备妥当了。
谢景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和这老仆争辩,真就乖乖地转身走过屏风,利索脱下身上衣物后就扔到一旁的木架上,转身跨入浴桶。
不得不说,半日昏醉又吹了一夜冷风之后,谢景瑜已经很冷很疲惫了,这会儿浸泡在稍烫的热水里,却正是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呻?吟。
谢景瑜浸泡得一阵,便开始给自己搓澡。
是的,他自己动手。
谢家少爷身侧围满了的倚红翠柳,谢景瑜这里是没有的。
一是因为他这里没有那些人想要的前程,二也是因为谢景瑜自己不愿意。
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侍婢没有百花园中的姑娘好使唤。
谢景瑜洗去一身酒气,洗得通身舒畅,才从浴桶中迈出,等到他穿好衣裳转出屏风时,老仆又迎了上来,请他去用早膳。
谢景瑜更想回床上补眠,但看着面前这张橘皮老脸,他还是妥协了。
“远叔,今天的早膳是什么?”
谢远是他父亲生前的书童,很受他父亲谢三郎看重信任。而谢远对他父亲也确实忠心耿耿,非但一路跋涉将他父亲的棺木送回谢家,还在他明显被谢家漠视而他自己也别有出路的情况下留下来,替他打理着谢家三房的内务,为他处处考虑周全,费心非常。
因他格外用心,谢景瑜也待他极不相同,凡事都会听他几分。
谢远听谢景瑜问起,连忙将谢景瑜爱吃的早膳一叠声报了上来,还道:“知道今日少爷必要回来补眠,我就让人给少爷准备易消化的鸡丝酸笋粥,少爷不想吃其他,好歹喝了粥再回去睡觉。”
谢景瑜看着谢远带着哀求的目光,到底点了点头。
谢远亲手给谢景瑜舀了一碗粥送到他手上,边看他喝粥边在他耳边说起这些时日来府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务求让谢景瑜能从这些事情中了解谢府府中各房动作。
虽说现下谢府四房独大,其他几房都还在龟缩,无法和四房抗衡,但十余年的时间已经过去,除却三房完全看不到翻身希望之外,其他几房都已经补回了几成元气。这些人有了搅风雨的力气,府里哪怕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安稳,私底下的动作也不少。
也就是三房如今彻底没落,只有谢景瑜一根独苗苗,身旁没有姐妹,又常日不着家,连府中老太爷、老夫人那边请安都是有一日没一日的没个规律,旁人想拉他们入局都没价值,才没让府里的那些暗流波及到他们这边儿来。
但即便是这样,谢远从来没有小看那些人,自也就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谢府各房的戒备。
说完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后,谢远犹疑半响,还是在谢景瑜耳边低声说道:“昨日晚间,四老爷因外间有宴,到几近宵禁才回来。四老爷一回来,七少爷就去拜见了四老爷。”
四老爷自然是谢府现下顶门柱的谢四郎,七少爷自也是谢景^。
“七少爷见四老爷时都说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听七少爷身边的小子说,昨儿个七少爷在三石街上遇见了一位高人......”
谢景瑜听到这里,便知道谢远说的谢景^在三石街上遇见的那位高人是谁了。
谢远察言观色,便就问谢景瑜道:“听闻昨日少爷也路过三石街,可有见到那位高人了?”
谢景瑜点了点头,放下手中只剩下薄薄一层粥底的瓷碗,和谢远交待道:“谢景^那里必定会着意打探。远叔,你也注意着些,有什么消息就跟我说。”
谢远还是第一次听谢景瑜吩咐这些事情,他笑着连连点头,不住应声,“是,少爷,我会让他们留意的。”
谢远边应话,心中也在不住盘算着到底他要不要也寻人问上一问,到底这可是他们家少爷第一次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他们自然该多努力些才是。
谢景瑜见谢远兴致高昂,像是拿到了令旗的小兵,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阵的模样,心中既是无奈也是感动,但他还是着意提醒了一下谢远。
“远叔,动作莫要太大。”
谢远又自朗朗应得一声,“少爷放心,我晓得的。”
谢景瑜摇头,也不多话,径自转身回了内间歇息。
谢景瑜以为自己一觉还能舒坦地睡到自然醒,谁知他还自睡得昏沉的时候,便有人不住地推嚷着他的身体,在他耳边叫唤,生生将他从黑甜的睡乡中拖拽出来。
昨日醉酒又熬夜,如今又睡眠不足,谢景瑜哪里还有好脾气?
他眼都没睁,直接拖出脑后长枕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狠狠一扔,怒喝道:“滚出去!”
谢景瑜耳边顿时清净,他满意地翻了个身,再度睡去。
但很快,那个声音又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响个不停。
“少爷,少爷,醒醒少爷。少爷......”
谢景瑜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支起一只眼皮,侧身往掀起的罗帐望去,果真就看见谢远的脸。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远叔......”
谢远也是心疼,但他真不能不叫他起来,只得硬着心肠道:“少爷,起来吧,四老爷过来了。”
谢远接连说了两遍,谢景瑜才听明白谢远话里的意思,他强撑着支起半个身体,问道:“远叔,给我递衣裳过来。”
谢远应得一声,直接就将他手边捧着的衣裳递了过去。
谢景瑜边穿衣裳边问道:“四叔过来了?”
谢远应道:“是的,四老爷前一刻钟突然过来的,现下就等在书房里呢。”
书房,在谢景瑜这里真就是个摆设。
谢景瑜穿好衣裳,挂上锦囊,又喝了谢远奉上来的一盏蜜水润喉,最后拿过热水浸泡的帕子摸过脸,便跟在谢远身后往他都没有去过的书房去了。
谢景瑜踏入书房的时候,谢家如今的顶门柱谢四郎谢嘉本正背着手站在一副字画前,似是在赏玩。
但谢景瑜觉得,这人根本就是在心底谋算着些什么。
谢景瑜心下一撇,面上却露出客套礼貌的笑容来,他上前一揖,叫道:“侄儿见过四叔。”
谢嘉本闻声回头看得他一眼,反客为主,“来啦,坐。”
谢景瑜扯着脸笑了一下,全不和他争辩,当即大踏步走到主位直接坐下,又平平对着外面叫得一声:“来人,上茶。”
谢远应声捧着茶水自外间走入,余光一瞥便看清楚了书房中的情形,但他只作不知,先将茶送到了谢景瑜身前,才转到谢嘉本那边放下一盏茶。
送完茶之后,谢远也没留在这里,很干脆利索地带着茶托退了下去,只留下谢景瑜和谢嘉本两人留在这书房里。
谢嘉本单手托着茶盏,另一只手拿起了茶盖,让茶盏中的茶雾飘荡在他的鼻端。
谢景瑜没多在意他,既然谢嘉本不说话,他就直接靠坐在椅背上,让高大的椅背支撑他的身体重量。
茶雾飘香,但细嗅,却还能嗅出一丝陈腐的气味。
这是陈茶。
谢嘉本确定谢景瑜或者说谢远不会让谢家三房在他面前服输,所以他肯定这陈茶该就真的是他们三房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茶了。
谢嘉本在心下叹得一口气,也不在意茶水的味道,饮了一口茶水,然后问道:“我听闻你昨日一夜未归,就是醉倒在三石街上?”
谢景瑜撩起眼皮看得他一眼,怪笑一声:“四叔说笑?你侄子我不过就是一时兴起,与一众友人相约上百花园喝酒,喝到尽兴归来,见三石街上夜色殊异,便在那边赏玩半宿。怎么?不可以么?”
谢景瑜的事情不能深究,他如今能自圆其说就不错,谢嘉本平常不会真的拽着他不放,但现在不同......
“你有此雅兴,实在难得,但若再有此事,需得记得往府上递口信,免得府上人担心。”
这厚脸皮的......
谢景瑜直接垂落眼睛,就要放任自己再度沉入梦乡。
但谢嘉本不愿意,他瞥得谢景瑜一眼,问道:“你昨日在三石街上停留了一日,可有注意到街上还有旁人?”
“哦?”谢景瑜又睁开眼睛看得谢嘉本一眼,笑了一下,问道,“四叔不妨直说了吧,你想问的是谁呢?”
谢嘉本微微眯了眯眼睛,竟就真的与谢景瑜直说了。
“我想问的,就是今日清晨与你坐在一处的那位青年僧人。”
“今日清晨?”谢景瑜缓慢重复一遍,便知该是清晨被人撞见了,其实也平常,那条街上也有些食铺,也有的是人需要早早晨起忙碌生计。
既然都有人看到了,他也不否认:“哦,那位师父啊,那位师父也是无事,兴致来了到那里坐一夜,夜晚过了,他做完早课也就离开了,怎么?四叔想见他?哦,这倒难了,这位师父离开的时候可没告诉我他要去往哪里呢!”
“四叔如果想请他,自去碰碰缘法就是,来这里找我也没用。你该知道,这里可没有那位师父。”
谢嘉本知道谢景瑜这话半真半假,但他也没生气,只闲闲问道:“你可知,那位僧人是什么人?”
谢景瑜眯了眯眼睛,“哦?”
“妙音寺藏经阁净涪比丘,佛门有史以来最年轻比丘,二十即受具足戒。受戒后游走各地,为的便是寻找世尊阿弥陀亲授予他的一部真经。”
谢景瑜眼睑一垂又快速抬起,似是再平常不过的眨眼。
谢嘉本看得清楚,但也没和谢景瑜深究,还自将他昨日一夜搜集到的消息挑了重要的与谢景瑜说起。
譬如那部真经散落在各地的部分只在这位净涪比丘面前显露真形,譬如那些神物自晦的经文部分最初的形态其实不过就是一片最普通的空白贝叶,再譬如那位净涪比丘在取走真经的时候,会实现真经原主一个愿望以偿还真经因果。
谢景瑜垂着眼睑听着,似乎是在看向他腰间挂着的那个锦囊,又仿佛是支撑不住深重的睡意而偶尔闭目睡去。
谢嘉本不管他,说完了这些事情之后,他便随手将茶盏往案桌上一搁,站起身离开。
在他离开之前,谢嘉本看得昏昏欲睡的谢景瑜一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腰间的那个锦囊,“你自己且想一想吧。”
想什么呢?
谢景瑜觉得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他从椅上站起,伸了一个懒腰,便晃晃荡荡地出了书房。
谢远从书房之外的一段距离迎了过来,见得谢景瑜,低声问道:“少爷,这是......”
“没事的,远叔。”谢景瑜却是扬手抬手打了个呵欠,“我先回去睡觉了,你去忙吧,不必担心。”
说是不必担心,但谢远如何又真的能够不担心?
他心下叹了一口气,却没说什么,亲自将谢景瑜送入内室,自己忙活其他去了。
谢嘉本出了三房,没回书房,反往祠堂去了。
他到得祠堂的时候,祠堂里已经有人在了。
祠堂外守着的侍婢见得他远远过来,连忙迎上前来见礼,并软声道:“四老爷,老夫人在里面呢。”
谢嘉本并不意外,他问道:“老夫人在里头多久了?”
侍婢应声:“已有半个时辰了。”
谢嘉本再无言语,一路往祠堂里去了。
祠堂向来是一族重地,非是族人不可轻入。且因祠堂到底是供奉往生之人牌位的地方,阴气厚重,寻常人无事也不会往祠堂里来。
是以这祠堂里除了已在里间停留半个时辰有余的谢老夫人之外,就只有刚刚进去的谢嘉本。
谢嘉本行至祠堂的贡案前,从侧旁抽出线香燃起,与祠堂上供奉着的诸位先人拜得三拜,便将线香插在香炉中。
礼祭过后,谢嘉本回到谢老夫人身侧站定,陪着谢老夫人凝神注视着其中的一个牌位。
那是谢家早逝三郎的牌位。但在谢家三郎牌位侧旁,本该是谢家已逝三夫人牌位所在的位置如今却是空荡荡的。
或者说,这个位置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一直空置。
拿来堵住悠悠众口的说法是,谢家三夫人娘家那边怀疑自家女儿死因不明,不愿将自家女儿的牌位安置在谢家祠堂,硬生生抢回了那边去。
他们那边不愿意,谢家这边就愿意让那样的一个女人百年后还来恶心他们家的三郎?
自然是滚得越远才越好。
一片死寂中,谢老夫人忽然开口道:“确定了吗?真就是那一片贝叶?”
到底是谢老夫人家里祖传下来的东西,又是她亲自给她三郎做的,如何不知道那锦囊里头都有些什么?
今日晨间听得消息,午间又探听到那位净涪比丘的身份,两厢一对,他们又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