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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明棂?
这一个名字被左天行道出,左天行和她的关系被点破,落在皇甫明棂本人耳朵里,却并不被觉得有多高兴。
随意又优雅地摆放在膝上的手陡然握紧,但她却不敢抬头去看净涪的脸,甚至不敢去说些什么话来给自己求情,只能低垂着脑袋,等待着净涪的决断。
左天行看见这样的小姑娘,心中一哂,都不知自己是要质疑北淮国皇族的皇室教育还是应该要感叹净涪果然就是擅长收复人心。
明明都已经不能说话了,可他愣就是做到了,啧啧啧......
净涪却谁都没看,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放到唇边饮了一口,那细品慢尝的样子,差点让左天行以为他们两人喝的就不是同一壶茶水里的茶。
净涪可以这样慢悠悠的动作,可以万事不挂心,但左天行不可以。这一次是他先找上门的,净涪又修的闭口禅,他本来就是唱的独角戏,这会儿也不介意开口打破沉默。
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净涪,毫不避讳净涪旁边的皇甫明棂,一字一句地道:“本来按照你们之间的渊源,表妹暂时放在你身边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小姑母为了寻找表妹的踪迹几乎癫狂。”
“所以,请你体谅我小姑母的一片慈母之心,将我这小表妹送回睿王府去。”
你们之间的渊源?什么渊源?
一旁的皇甫明棂虽然已经极力收敛自己的气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却并不真的就是空气。
左天行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在了她的耳中,也在她心底留下痕迹。哪怕这会儿不知道内情,也不理解个中缘由,但确确实实是在她的心底留下了痕迹。
皇甫明棂不理解,左天行和净涪却对此心知肚明。
左天行所指的渊源,是净涪作为皇甫成和皇甫明棂之间的渊源。在北淮国皇族的玉牒上,他们是堂兄妹。
然而对于这个说法,净涪却不太同意。
他抬起眼睑,透过蒸腾起来的朦胧茶雾看了左天行一眼,然后稍稍偏转了一个角度,准确地找到了天剑宗赎罪谷的方向。
净涪只是往赎罪谷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就收回了视线,再没有过多的动作。但他意思却很明显,属于北淮国皇族的皇甫成,现如今可正在天剑宗的赎罪谷里待着呢。
对于净涪的否认,左天行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他两眼,完全领会净涪的意思。
他已经不是皇甫家的皇甫成了,他是程家的程涪,现如今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北淮国已与他再无瓜葛,北淮国的皇甫一族更与他无关。
左天行皱了皱眉,更认真地打量了净涪两眼,刚想要开口问起贵妃,但又忽然想起贵妃十年如一日的独宠,心里也有了数。
他笑了一下,将此事揭过,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既然如此,那就请净涪师弟体谅睿王妃的一片慈母之心,将明棂郡主还给睿王妃。”
说这话的时候,左天行的双眼陡然变得锋利,整个人如同出了剑鞘的宝剑,剑气喷薄,激荡虚空,却又被牢牢锁在这一个小院里,只在这小院子的范围内肆虐,并未有丝毫泄出外间去。
虚空中顿时响起一阵阵“嗤嗤”的撕裂声,声音刺耳无比,让人难受得几乎想要抱头打滚。
一旁的皇甫明棂若无所觉,七孔五窍却已经开始冒出了一阵阵血丝。
左天行看了她一眼,手指微微一动,一道剑意落在皇甫明棂头顶虚空,为她划出一片安全的界域。
也是因为左天行的这一动作,皇甫明棂才觉得心头积压的巨石被彻底搬去,整个人都松快了。
她也没看任何人,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这里绝对没有她说话的份。
甚至连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自己的眼睛保不住。
可任凭屋中剑意浩瀚无匹,难以抵御,作为直面这一道剑意的净涪却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亭子里。
向着他冲来的剑意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便就被化作空气散开。
这不是净涪的反击,相反,他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只是左天行自己的收敛。
对此,净涪只是抬起眼睛看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看得清楚,这一眼里除了一句询问之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没有嘲讽,没有寻根问底,他只是在问他:就这样?
左天行忽然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没有意义。
院子里还在肆虐的剑意陡然散去,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别人的臆想,并不真实。
净涪再看了左天行一眼,眼睑垂落,悠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水,那施施然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处好戏。
或者说,左天行忽然过来找他,要从他这里领走皇甫明棂,乃至是左天行刚才的一切言语动作,在他眼里本就是一出出好戏。
左天行看着这样的净涪,心里也很不得劲。
明明他什么动作都没有,明明他还坐得笔直,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但不知为何,皇甫明棂看着现在这样的左天行,就是觉得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好像一下子就颓了。
左天行坐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总之,你将我这表妹还来,我安排人送她回睿王府。”
这句话左天行今天已经是跟净涪说第三遍了,再来就是直接打脸了。即便相互打脸、互相挖坑曾是他们当年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常态,但今时不同往日,净涪觉得吧,还是应该给左天行一丝脸面。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皇甫明棂的亲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谁都没有那个理由将她留下。而且本来就是皇甫明棂自己跟上来的,净涪一时拒绝不了,却绝对不想将她留下来。
所以净涪也就很干脆地看了皇甫明棂一眼。
皇甫明棂也是心思灵透的,她咬了咬唇,从净涪旁边站起,向着净涪深深一福,便就走到左天行旁边的位置坐下。
一直跟在净涪另一侧的五色幼鹿见状,得意地笑了一下。虽然明知皇甫明棂看不见听不见,它还是冲着她的方向“呦呦”地叫了两声。
净涪看了它一眼。
五色幼鹿脖颈一缩,连忙将头放在自己交叠的前肢上,一副安然神游的态势。
净涪再不理会它。
找回了皇甫明棂,左天行却没有直接离开,他仍坐在蒲团上,把玩着手中空荡荡的杯盏,兀自出神。
净涪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两眼,也没有生赶他,随他去。
左天行似乎没察觉到净涪那有些异样的目光,他坐得一回,似是问净涪,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刚刚看见苏千媚了......她不在魔门,入了医家......”
“那也很好......”
皇甫明棂坐在左天行身边,却根本没能听到左天行说话的声音。
这两句有些飘的话似乎出了左天行的口,便就只落在了净涪的耳朵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一人能够听闻。
本就有些出神的左天行没有注意到,在听到苏千媚这个名字的时候,净涪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提起苏千媚,净涪就想起当年的齐以安,想起在他抓住齐以安的时候,苏千媚那称得上奇怪的表现。
净涪睁开眼睛,看了那边的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的视线,立刻就回神迎上去,双眼对视间,左天行能够清楚地看见净涪眼底的那一丝还没有消失的浅淡笑意。
笑?他笑什么?
左天行心中不解,但整个人却警惕了起来。
他们什么关系?无缘无故的,净涪他绝对不会对他笑!
净涪看着左天行如临大敌的警戒模样,眼中那已经快要消失的笑意更浓更重,也更明显,明显得让左天行不由得浑身发颤。
左天行猛地从蒲团上跳起,随手一抓身边的皇甫明棂,身形一个起落走出亭子的范围,才放开皇甫明棂。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又被亭子外的寒风一吹,左天行一时发热的脑袋才冷却下来。他绷劲了面孔,向着亭子里的净涪拱手一礼,极其客气地道:“这次就多谢师弟了,不劳师弟相送,告辞。”
净涪唇边笑意犹在,也不在意左天行的动作,随意点了点头。
左天行告辞了就要离开,但被他带在身侧的皇甫明棂却明显不想就这样离开,她开始用力挣扎。
本来以她的力气,无论怎么样都无法从左天行的手中挣脱出来的,但左天行并没有要强制她的意思,所以她很轻易地就甩开了左天行的手。
脱离左天行的掌控后,皇甫明棂几乎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裙衫,然后才急促但优雅地向着亭子里迈出了几步。
看着坐在亭子中的净涪,皇甫明棂张了张嘴,努力了好半响,才终于挤出了略嫌嘶哑干涩的声音:“净涪......师父,我......以后能不能......当你的......追随者......”
这段时间皇甫明棂待在妙音寺僧侣身边也不是一无所获的,最起码她知道了许多她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她知道,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家人,又或者是她的家人没有来找她,那她将会被安置在妙音寺的信众家中生活。如果她身具灵根,适合修行,那她日后也能从佛门获得功诀法诀修行。
待她长成,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寺里的一位僧侣追随,成为那个僧侣的追随者。而如果她不愿意,那自然也可以给她自由。
佛门确实有女尼,但数量实在太少,也很少有她这般年纪的姑娘愿意成为女尼。
就是她,她也不愿意。
她暗地里也曾经仔细想过,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她设想出来的种种可能,最后都只出现两种选择。
离开,或者留下。
她可以离开,返回睿王府。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只要她将自己的身份言明,这些妙音寺的僧侣会将她送回去。
她也可以留下。只要她不说,只要没有人来找,那她就可以留下来。等到日后,她甚至可以选择一个妙音寺的僧侣追随。
如果她离开,回归皇甫一族,那她就和一直待在睿王府里始终没有离开过北淮国的范围没什么两样。她还会按照一个北淮国郡主的正常成长路线长大。她有资质,她日后也能成为一个道门的修士,为北淮国、为睿王府效力。必要的时候,她甚至需要服从族里的命令,挑选一位道门子弟成为自己的夫婿。
那是一条她可以预见的旧路。
如果她留下,那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身上没有太多束缚,也不会有太多的助力,一切需要她自己去争取。
锦衣华服,铺平稳当的台阶,只要她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一生。
但她不甘心!她想要留下。
待在冰天雪地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等死的那些日子,皇甫明棂恨过,也怨毒过。
她恨两个辜负她信任的人陷她于这番境地的人,但她也恨自己。她恨自己当时顾虑姐妹情分以至于自己身陷绝境,她更恨自己软弱无能。
她被净磐沙弥救回,确实对净磐沙弥心怀感激,但她的感觉告诉她,妙音寺一行沙弥中,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一人。
这个人他强,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强悍的实力,还因为他的方方面面。
她的所有神经都在提醒她,如果她想走出另一条不同的路,如果她想要强大起来,跟着他!
只要跟着他,她也一定能够变得强大起来。
跟着他,她也能强大到再也不会经历那噩梦一样的日子的地步!
所以哪怕净磐沙弥对她再好,哪怕她确实对净磐沙弥心存感激,但她选择追随的人却只会是最强的净涪。
净涪终于看向了她。
第一次,这还是第一次,皇甫明棂真真正正地感觉到这个人看见了自己。
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皇甫明棂觉得自己的脚有点软,不太使得上力。
害怕的。
但害怕的同时,皇甫明棂的心底也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激昂。
她昂着头,迎着净涪的目光,郑重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净涪师父,我以后能不能当你的追随者?”
她的声音依旧干涩嘶哑,但却极其顺畅流利,就像是在说出口之前,这一句话已经被她在心底里琢磨过无数遍了。
净涪看着那个小姑娘闪烁着光芒亮得摄人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在左天行和皇甫明棂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
皇甫明棂心中有了清楚的认知,但大脑还是有些混沌。
“为什么拒绝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无需看净涪的反应,她也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