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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殿的大门完全敞开,皇甫成激动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出殿外去。
殿外的沈妙晴拉着绳索的手一顿,维持着半弯腰的动作。清澈的井水倒影出她秀美的面容,微微荡漾的涟漪扭曲了她的表情,更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垂着脑袋停了好一会儿,手才再度用力,将水桶从井里慢慢提上来。
殿中很安静,安静得仅能让皇甫成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沉默半天后,皇甫成勉强缓过劲来,吐出一口浊气,费劲拉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但这皮笑肉不笑的,反倒更折损了他容貌中的自带的俊秀气度,让他看着更落魄更泯然众人。
皇甫成并不自知,这个时候也无暇分神去关注这些琐碎末节的小事,他只将事情继续往下道来。
“后来我们一路逃,差一点就被逼入心魔宗的地界去,无奈何之下,我带着她遁入了莫国,然后又在这里碰上了净音师兄......”
说到这里,皇甫成停顿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净音师兄见了小晴,很生气......”
净涪眨了眨眼睛,对皇甫成用的‘很生气’这一形容词不置可否。
皇甫成的视线本就心虚地落在他身前的空地上,没注意到净涪的表情。
事实上,他用的词确实太过粉饰太平。
净音见到沈妙晴的时候,他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冰冷来表示。皇甫成的系统界面里,净音对他的好感度直接往下降了近百数。
但就算是这样,净音还是对处于危急关头的皇甫成伸出了援手。
是真的处于危急关头!
早在进入混沌之地之前,皇甫成连带着沈妙晴身上携带的资源已经全部耗尽,也就仅仅保存下了最后的几个保命手段。但这些保命手段最后都连带着后来借助妙潭寺净生沙弥力量补充的资源一起,被李昂消耗得一干二净了。
本来,如果单单只有李昂一个的话,在莫国这地界,在李昂身边的护法不能出手的情况下,净音师兄就算不敌李昂也绝对不会伤成现在这个样子。可问题是,和净音对上的,不仅仅只有李昂,甚至还有后来得到消息赶来相救的沈定。
也许是凑巧,沈定领着江靖达找来的时候,净音正刺了沈妙晴两句。沈定大概以为是净音对沈妙晴出手了,当下就含怒动手。
皇甫成也不知道沈定是怎么修炼的,明明不过是书中皇甫成座下仅仅能排得上名号的手下而已,到了这会儿,居然能够重伤净音,甚至差一点就能取了净音性命。
最后还是皇甫成见机不妙,拼死带着净音逃出,按着记忆中原著的记载找到了这个最近最隐秘的地方躲藏了起来,等待着其他人的救援。
这样一个大乌龙,皇甫成在心底迟疑了半日,实在愧对净音,又没把握能够瞒得过净涪去,只得苦笑着说了个清楚明白。
皇甫成没敢说,在净涪到来之前,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先将沈妙晴送到沈定那边。
净涪来得太快了......
快到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做出决定。
想到这里,皇甫成不由扫过净涪身侧的虚空,虽然他压根什么也没看见。
而等到他收回视线,皇甫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大殿静默得可怕。也许就是因为这大殿太过静默,皇甫成竟觉得对面坐着的净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重,压得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成了五指山下的那只孙猴子。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却让皇甫成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哪里能是那只孙猴子?拿他来和那只孙猴子比,完全就是对那只孙猴子的侮辱好吗?
净涪看着皇甫成脸上几乎无法掩饰的自嘲,视线在无人注意的那一瞬间黯了黯。
第二次了。
算上早前不久的那一次,皇甫成看着五色幼鹿已经是第二次了。
净涪的手在宽大袖摆的遮掩下摸了摸紧挨着他趴下的五色幼鹿头顶,五色幼鹿抬起头来,欢喜地看着净涪,却乖巧地没有低叫出声,只是小幅度地蹭了蹭净涪的身体。
皇甫成没有那个能耐发现五色幼鹿,但他偏偏能够知道它的存在,甚至还能明确它的位置......
那么,就是外力?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通过某种他不能察觉的方式,提醒着皇甫成五色幼鹿的存在?
能有这种能耐,愿意在皇甫成身上花费这种功夫的,会是谁呢?又能有谁呢?
净涪识海之中,墨黑的魔气翻滚怒涌,魔气中那双暗得能吞噬所有光芒的眼睛怒气汹涌,带着逼人的锋芒。但即便怒忿如斯,那双眼睛却始终冷静克制,甚至比起往日更甚。
“皇甫成......呵呵,皇甫成......”
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另一边的金色佛光中也显化出一个虚淡人影,沉静地盯着那团翻滚的魔气。
随着佛身显化,魔身也从魔气中显化而出。他一只手托着一座幽寂暗塔,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塔顶那颗暗黑的心魔珠。
“你放心,我可不傻。”
如果在皇甫成身上动手脚,那十有八九会惊动那个人,然后反而暴露了自己。当前的他还是太弱,连当年的实力都没有,凭什么和那个人对上?
佛身闻言,只是不答。
魔身确实不傻,也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份上,但有时候佛身也是净涪化出,对自己的另一面性格可谓是了解非常。
如果单凭隐忍算计就能够走上那座白骨堆砌而成的皇座,如果冰冷嗜血能够让所有桀骜不驯的魔门修士臣服,那能够成就魔道至尊之位的,必定不仅仅只有当年的皇甫成一人。
隐忍谨慎又任性疯狂,嗜血残忍又肆意张扬,这样的皇甫成,才是昔日屹立魔道巅峰的那一位至尊魔君。
魔身、本尊,连带他,他们三体一人,在这一刻全都明白,站在皇甫成身后的那个人,不,那个魔,在景浩界限制重重。
否则当日它就不会夺取他的身体,现在也就不会站在皇甫成身后,更不会让皇甫成如此倒霉。
更甚至,景浩界天道在排斥皇甫成!
净涪将他所知的皇甫成过往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本尊在识海中化出,和魔身佛身成三足鼎立之势。
“他有所求。”本尊淡淡开口,“而且所求不浅。”
这一点,他们三个清楚。但净涪本尊这么一开口,其余两人,哪怕就是佛身,眼睛也都点起了两簇火光。
没错!能让一只魔如此畏首畏尾地隐在背后隐忍行事,那他的所求必定对他很重要。
不知什么时候,魔身已经坐上了一座宽大的白骨皇座。手上已经没有了幽寂暗塔的他往后靠上宽大的椅背,一只手搭上扶手,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过垂落在扶手的袖摆,点了点头,姿态漫不经心,但唇边却勾出一个兴奋的弧度。
“我们在景浩界,它必定是在天外,我们就算打杀了皇甫成,抽出他的神魂,也不能威胁得了它。而等到它再次降临,我们却未必能够再抓住它的尾巴。”
一只魔想要在众生中隐藏自己的痕迹简直就是再容易不过了。
净涪他们可不想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它曾在我们满怀希望的那一刻将我们推落绝望的深渊,逼得我们自爆;它曾想要夺取我们的肉身,让我们神魂俱灭;它还在我们转世后纠缠着我们的神魂,污浊我们的精魄,让我们一度走投无路,无奈不得不转投佛门......”
魔身就那样懒懒地倚靠在皇座椅背,用着激昂的话语数落着那只魔对他们的欺辱和逼凌。
但无论是端坐莲台的佛身还是凌空站在虚空的本尊,却只是一个垂落眼睑,手指捻动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佛珠,一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兀自出神。谁也没有理会他。
本来就是,他们三位一体,谁还不知道谁。
魔身激昂地宣讲了半日,最后声音陡然低落,拖长了声音道:“所以,我们也要让它品尝一番从希望的最巅峰跌落的那一种滋味。”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是我们的处世法则!”
本尊点了点头,收回手抬起眼睑扫了佛身和魔身一眼,“那就这样。”
净涪识海中的这一番计较说来话长,但实际上连盏茶工夫都没有。等到净涪从识海中出来,笼罩这一整个大殿的,还是静默。
皇甫成心虚颓靡,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净涪看了他一眼,平平淡淡收回视线,也没个别的动作,放任皇甫成自怨自艾。
直到殿外的沈妙晴提着水桶转入了殿后的厨房,净涪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鱼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笃......”的一声木鱼清响,打破了整个大殿的静默,也将皇甫成从那种快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自罚中拉了出来。
净涪看着皇甫成下意识抬起的还被浓重迷茫遮拢着的眼睛,心中点了点头,却不移开目光,就那样直直地看着皇甫成。
净涪选择唤醒皇甫成的时机可谓是妙到了巅峰,既能在皇甫成心中仿佛烙印一样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又能在皇甫成的心境上留下一个难以修补的破绽,一举两得。
皇甫成愣愣地看着坐在他对面,表情柔和但眼神却坚定的净涪,声音哽咽地道:“对不起小师兄,对不起......”
皇甫成此时真的很茫然,他仿佛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愣愣怔怔地站在原地,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努力过,但他的努力好像没有用处,他的修为依旧比不上别人,明明穿的是大boss,可他居然连大boss的一个小手下都比不过,还输得干脆利落。
他只想救沈妙晴,却拖累了净音师兄,阴差阳错下害得净音师兄身受重伤。更甚者,他连救助净音师兄的丹药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只是从一堆无用的杂物里翻出一张软榻给他。
什么事都做不好,简直一废物!
净涪看着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侧过身去指了指净音的方向。
皇甫成起初不了解净涪的意思,顺着净涪的手指看了净音好一会,才领悟过来。
他真正该道歉的,不是净涪,而是净音。
皇甫成点了点头,虽然还是很丧气,但也仍旧郑重地道:“是,小师兄,我明白了。等到净音师兄醒来,我一定向他道歉。”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皇甫成见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