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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终站直了身体。他直视着面前的父亲,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男人早就没有了印象里的巍巍挺拔如山岳,而是被岁月剥蚀了面目,再没了原本在他心里的伟岸。
有些人,一旦剥掉了那一层伪饰的外皮,就再不像原本那样不可撼动。
唐终审视着他,一字一顿,字句划裂了两人之间矫饰的安稳:“你当年起兵之时,手下三千人有一千多条洋枪,靠着这个,一路马到功成。可我最近常常在想,你最初是拿什么买了这一千多条洋枪,又是拿什么装备的那三千多人,我自己现在也带兵,你不必哄骗我,我很清楚一杆枪那时候作价几何。”
他看着面前的父亲:“我前些日子跟妻子一起去过旧宅,我记得我曾听家里的旧仆说过,母亲当年嫁入唐家之时,也是十里红妆,可那些嫁妆,却不翼而飞。如今想来,这大概就是…”他有些嘲讽的弯了弯唇角,“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你这孽子!”唐大帅恶狠狠的目光投在他的面上,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的不共戴天之仇敌:有儿子骂自己的父亲是家贼的么?他查,他心里知道不就好了,这些事情如今被他一一说出,还有给他这个做爹的留半点面子么!
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的亲事,如何他们父子就到了这样决裂的地步!
他举起手来,下意识的“啪”一个耳光甩在面前俊朗青年的面上,许是因为激愤和羞恼,他一点也没有留力,这记耳光打的极重,唐少帅半点未曾闪避,却被打的微微偏了偏脸,连原本挺直的身体也被大力打的偏了一偏,古铜色的面上登时泛起了五个手指印。
他的目光依旧沉静,深的如同大海一样让人捉摸不清。
唐大帅不知怎么的,就渐渐的泄了力。
他慢慢跌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一寸一寸游移的日光,待那金色渐渐从屋子里离开,这才将自己失了焦距的眼神重新放在了儿子的脸上。
面前这人风光正茂,自己却已经老了。
良久静默,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字:“好。”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可以说。
比如他现在就只有这个孽子这么一个儿子,他娘临死还坑了他这个父亲一把,所以他这辈子大概都只会剩下他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夫妻之间当年的关系也并不是这儿子在心里所描摹的那样,他们夫妻相敬如宾了一辈子却也斗了一辈子,她的死虽然是他亲自下的手,但他自己如果死了,那女人也只会弹冠相庆。原本就是那样不正常的夫妻关系,谁棋高一着,都怨不得谁。
他那时候要起兵,手里没有钱,他旁敲侧击的问那个女人,能不能问她借一笔钱。
那个女人入门的时候,嫁妆极丰厚,她自己又颇有两把经营的刷子,钱生钱,钱滚钱,他不过是要借一笔,她却冷冷的看着他,嘲讽的只说了一句话:“你也会有求我的时候?”
他真的求她,她看着他说尽了好话,脸上却毫无笑容:“把钱投在你身上,不就跟丢在水里一样么?我的银子,都是要留给我的儿子的。你?”她只是摇头。
他当年若有别的办法,如何会走那样一条路!
可那个女人对儿子来说,却是百依百顺的慈母,又是支持他去留洋,支持他走出国门的好母亲,他们夫妻之间真正的情状,这孽子根本就不会体谅,也根本就不会理解!
唐大帅嗫嚅良久,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这大概就是命运的捉弄了。他现在所奋斗得到的一切,也只能这孽子继承,可他现在很清楚,等他自己死了,这孽子会来给他摔盆子送终,可他只要活着,他们父子大约是很难再恢复父慈子孝的时候了。
他静默,也许也只能静默。
唐少帅微微扯了扯嘴角,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答复,他却笑不出来。
他打直了脚跟行了个礼,拿起了原本脱下放在桌上的帽子,重新带回到了头上:“大帅,这里,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我和公主的院子,您也可以安排别的人住进去了。”他回头淡淡一望,“这家里,总是不缺人的。”
他走的头也不回,但等他走出了一段距离,这才听到了背后院子里传来的,瓷器碎裂的清脆声音和困兽一般的咆哮。
***
就连瞿凝远在东北,都在小报上看到了唐家两父子疑似闹翻的消息。
京城之中,消息的传递最是快速,这豪门秘辛又最是得人眼球,记者添油加醋起来,就更是不知道笔下留情是什么东西了。
等消息进了瞿凝耳朵里,已经被扭曲的变了样子,倒全成了唐少帅的不是。
瞿凝看到第一份报道的时候,还并没完全放在心上,看到第二份报道的时候,她从漫不经心变成了微微紧张,等看到第三份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心神凝重了。
摇了铃让身边的侍女进来,她指了指那被她掼在桌上的,封面是唐少帅紧抿嘴唇,颊变五个手指印清清楚楚的报纸,吩咐道:“叫人去找找,市面上所有报道这个事件的报道,全部给我买一份来。”
“是。”
侍女去了不久就回来了。
她手上厚厚一叠,瞿凝拿过来一张张一看,眯起了眼睛来,挥了挥手神色凝重的就叫侍女下去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内整整翻了一个下午的报纸,越是看,她心里对情势的判断就越是明晰。
她十分肯定:这一定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唐少帅脸上的五指印很清晰,她看着,就知道打他的那人用了多大的劲道,她越是看,就越是觉得心里疼。
为他觉得难过,心疼。
这大概是每一个为人.妻子的心情。
但瞿凝却又无比的清楚,假若他想要躲这个巴掌,他一定能躲得开。假若他想要迂回曲折的去解决这个问题,他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可他都没有,他选择了最艰难的那条路,她看着虽然心疼,却也只能站在他背后支持着他往前走,帮他挡去那些暗处的刀剑。
很多报纸上都在说,说他不孝,是他忤逆长辈,说他和唐大帅意见相悖却不肯低头,这才有这么一个巴掌。
甚至,有几份报纸在那里长篇大论,上纲上线的讨论,一个不孝之人,能不能统帅东北军?从他的人品人格讨论到他统领军队的资本,这哪里只是捕风捉影,这根本就是毫无底线的恶毒!
这一盆盆的脏水往他的身上泼,他自己也许不在意,可她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可能就此袖手旁观?
而且,那些字里行间,根本就能看得出非常明显的孔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如果告诉她这其中没有孔景豪的参与,她还真就不信了!
孔景豪,他怎么就不肯消停呢!
好在还有几份和她关系不错的报纸,倒是都只秉持公正报道了一下这件事,却没对此多做评论。总算是她还有几分人情,可要是想要把舆论这东西翻过来,光光现在这样可不够。
瞿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了一下胸口的怒火,抓起了书房里的电话,给《知音》的金允珠打了过去。
时值下午,金允珠正在主编室奋笔疾书,《知音》现在已经销往全国,而且几乎是供不应求,人手一本。
不只是赚钱,带给她更多的,是一种叫做成就感的东西,沉甸甸的。
因为杂志社终于开始有了大量的盈利,光光是那些商户给的红利就已经可以让这杂志社的每一个笑逐颜开,所以虽然电话是个稀罕东西,可他们这儿也已经十分高端洋气的装上了。
只是……没响过太多次罢了。
听得电话铃声响,她放下了手里的笔接起了话筒,起初漫不经心,等听出了另一端的声音是谁,她立刻坐直了身体:“少帅夫人?”
“金主编,你在京中吧?”
“对啊,夫人有什么消息要便宜咱们么?”
瞿凝一声轻笑:“最近那些报道,你应该都看过,知道吧?”
金允珠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想起对面看不见,才说:“是啊,夫人是想要出来为这件事做辩驳么?”泼脏水容易,可这不孝两个字,要澄清,却很难。
更重要的是,当新民晚报跑去采访唐大帅这件事的时候,问及他和儿子的纠纷,唐大帅当场黑脸拂袖而走,这就是赤.裸裸的说明了,这件事根本就是煞有其事啊!
大帅都默认了,那少帅这边就算站出来澄清,除了把场面搞的更难看,把自己的形象弄的更加狼狈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恰恰相反,”瞿凝回答道,“我是想让你证实了不孝这两个字。”
“咦?”金允珠愈发惊讶,嘴巴几乎要张成一个“O”形,情不自禁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