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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杜仲简短地回答,“别胡思乱想,快点睡觉。”伸手摸索着去捂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触到一片湿冷。
睁开眼,借着朦胧的月光,瞧见她脸颊泛着晶亮的水光。
杜仲用衣袖替她拭拭泪,“想什么呢?”
“我,我心里不踏实,”易楚哽咽着无法成语,揪着他的袖口摁了摁鼻子,“就算你后悔了也不能反悔,别想着停妻另娶,也不许有平妻妾室,即便别人硬塞给你也不许要。”
“好,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面颊,翻身下床,绞了帕子递给她,“擦把脸,免得睡肿了眼。”
易楚心里赌着气,不接。
杜仲撩起帐帘,细细地给她擦了脸,将睡前才穿上的中衣脱下,复上床搂着她,柔声道:“定亲时不就说过,此生只你一人足矣,难不成是忘了,还是不信我?”
易楚不吭声。
杜仲又道:“宫里规矩大,那些内侍宫女又多以衣裳取人,穿戴太简朴被人低看还在其次,就怕有人拿着规矩做文章,说轻慢皇室……还有其他要注意的,等明儿再细细告诉你。”
易楚仍是不吭声,却将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胸前,手臂借势环住了他的腰。
第二天过了晌,云裳阁的王师傅带着她的小徒弟来量身。王师傅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容长脸儿,五官很普通,穿着秋香色褙子。
明明是件极普通的什样锦纹路的潞绸被子,穿在她身上却似有了灵气一般,动的时候活泼,静的时候温顺。
易楚还是头一次看到,衣裳竟然也有生命力,跟人的气质如此贴合,不由对王师傅另眼相看。
王师傅眼睛毒得很,瞅一眼易楚,笃定地开口,“太太生得白,鲜亮或者素淡穿起来都不难看,可依着太太的长相气度,真要衣服有精气神儿,就用这匹雨过天青色的玉生烟。”
易楚半分没犹豫,笑道:“行,您看着办。”
王师傅脸庞露出几分笑,“就凭太太的这份爽快与信任,今儿就显显手段。”说着,扯起半幅布匹,往易楚腰间一围,也不用尺子,直接动剪刀大刀阔斧地剪。
百多两银子的布匹在她眼中就跟十文八文似的,毫不犹豫。
三两下剪完了,小徒弟拿尺子量了裙长。
王师傅商量道:“不如将裙子襕边多出一分来,太太年纪轻,还在长个子,若是短了可以将襕边放一放。”
易楚自然道好。
裙子裁完又裁上衣,仍是如方才那般,就着身子剪裁,只量了衣长与袖长。
裁罢,王师傅道:“布料是太太的,我这里只收工钱,裁衣、缝衣加绣花共二十五两银子。”
冬雨倒抽一口冷气。
光工钱十五两,若是平常衣衫,连工带料足可以做上十多身。
易楚也觉得贵。
王师傅瞧着两人脸色笑道:“我知道价格不便宜,可贵有贵的道理,四天后就给您送来,太太要是不满意,工钱双倍送还。”
口气还真大。
也不知杜仲怎么会知道云裳阁有这号裁缝。
晚饭时,易楚就跟杜仲说起裁衣的事情。
杜仲道:“是张铮远房的亲戚,王师傅可是个怪人,至今没成亲,那个徒弟是她打小收养的孤儿,空有一手好技艺,多少人想学都不肯教,而且每年只接一两件活儿,赚够了嚼用就带着徒弟游山玩水,过得甚是自在。”
易楚啧啧称奇,倒对王师傅更多了几分敬意,守着金山却不为钱财所动,所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过了三天,王师傅让小徒弟送了做好的成衣过来。
除了雨过天青的罗裙、醉仙颜的衫子,还多了件月白色的中衣。
小徒弟笑着解释,“中衣要配着短衫穿,师傅怕太太这里没有相配的,特地做了件,就不收银子了……太太要不要穿上看看?”
易楚跃跃欲试。
冬雨跟冬雪更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二十五两银子做出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冬雨手快,抓起罗裙就要抖开,院子里传来郑三嫂急促又慌乱的声音,“太太,太太,宫里来了两位内侍,俞管家在前院厅堂陪着。”
果然来了。
易楚顾不得试衣,急急地让冬雨包好两个封红,到了前院。
两个内侍一个三十岁左右,自称姓刘,另一个才十一二岁,是跟着伺候的。
刘公公很倨傲,目不斜视地,“……巳正时分觐见,我卯正在神武门等太太。”
易楚连声答应,小心地问起该注意的事项,冬雨趁机将封红送上。
刘公公捏了捏,神情松快了些,“皇后娘娘年轻爱热闹,时常召了命妇或者亲戚进宫说话,太太不用担心。太后也慈爱……”
易楚脑子乱成一团,顾不得多想,不住嘴地道谢。
直到俞桦送了两位公公回来,易楚才恍然回神,问道:“俞管家,刘公公话里的意思,皇后娘娘会不会还召见了其他人?”
俞桦点头,“应该是,刚才送公公出门,他隐约提过还得去别家……要不我让人去打听一下都宣了哪家?”
“不用,”易楚思量一下,“既是进宫,请的必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贸然打听不免落人口舌,倒不如多做些准备。”
“太太说的是,”俞桦同意这个做法,又提醒道,“公公既然说起太后,明儿兴许也能见到太后。”
先忠王追随先帝而死,嘉德帝便将生母忠王妃接到皇宫奉为太后。杜仲身为锦衣卫特使时,曾出入忠王府数次,想必对太后的性情略知一二。
想到此,易楚稍微定了定心,带着冬雨进内院开始准备。
适才郑三嫂在院子里一声吆喝,内院的人都知道宫里来了人,易齐也不例外,见着易楚回来,挪着细步从西厢房出来,急切地问:“姐姐,出了什么事?宫里来人做什么?”
易齐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小袄,深绿色罗裙,脸上脂粉不施,一扫先前那份娇艳妖娆的样子,而是多了几分单纯,眸光里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易楚心里一暖,轻声道:“是皇后娘娘要召见我。”
“进宫?”易齐惊呼,“为什么?”
原因自是不好出口,易楚只无奈地说:“我也不太清楚,许是跟你姐夫有关。”
易齐眸子转了转,“以前郡王府的小姐进宫都盛装打扮,明儿我帮姐姐梳头吧?把姐姐打扮得更漂亮。”
“不用,”易楚推辞,“卯正到神武门,寅初就得起身,太早了。”
“没事,左右我在家里也是闲着,大不了再睡个回笼觉。”
见她这般热络,易楚笑着点点头,“那好吧。”
“明天我一定早早起来,”易齐甜甜地笑着回了西厢房。
掌灯时分,杜仲才回来,看到炕上乱七八糟的荷包香囊等物,笑着问道:“刘公公什么时候来的?”
易楚一边归置东西一边答:“快吃晌饭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杜仲在净房洗了手,换上家常穿的旧衣,“听皇上说起明天坤宁宫摆宴,估摸着今天必定要过来传皇后口谕,本想给你送个信儿,可现今不比以前,乾清宫的太监大多是生面孔,倒不好随意指派人。”
许是见到杜仲心里有了底气,易楚反而冷静下来,笑道:“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不差什么,明儿的衣衫首饰已经备好了,俞管家找人兑了些银锞子,有六分、八分还有一两的,我包了十几个八分银子的封红,你看行不行?”
杜仲看一眼笸箩里的红包,道:“打赏小太监宫女用封红即可,大宫女还是用个荷包好,放上一两银子,以后你得了诰封,少不得进宫。”
所幸易楚平常做了不少荷包,这会便取出十只花样意头好的,装上银锞子,依旧放在笸箩里。
杜仲见易楚从容镇定,目中流露出几分欣赏,坐在炕沿上说起皇后来,“……文定伯的嫡次女,先忠王并不受先帝宠爱,给世子选妃时也只能从不显山露水的人家里挑。陈家家风严谨,素来行事低调,世子妃先前也是谨慎小心的性子,可如今做了后宫之主,倒比以往有所改变。
“太后跟先忠王感情甚笃,忠王府一个姬妾都没有……忠王过世后,太后在灵前足足守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说要追随忠王……嘉德帝提起太后,时有愧疚之感……我看你选的衣衫颜色非常合适。”
易楚默默听着,心里已有了盘算。
第二天,天还没亮,易楚就醒了。
易齐也起得早,见正房亮了灯,就提着裙角往台阶上走。正巧杜仲开门往外走,易齐冷不防被吓着,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摔倒。
杜仲冷冷地扫一眼,关了门又回屋。
易齐本以为杜仲能伸手相扶,三分的晃悠直演成了十分,扑通一下摔在台阶上,却没想到杜仲竟然没看到般,扭头就走。
易齐又恨又气,挣扎着站起来,腿弯处“咝咝”地痛,少不得强忍着敲敲正房的门,走了进去。
易楚正吃早饭,因怕到了宫里内急,不敢喝粥,只就着小菜吃了只小花卷。
杜仲在旁边陪着,又递过去一只,“宴席怎么也得到午时,一只花卷哪能撑得了这些时候?”
易楚接过去吃了一半,另一半却怎么也吃不下。
杜仲也不嫌弃,将剩的那半塞进嘴里,吩咐郑三嫂准备一匣子绵软的点心留着易楚在马车上吃。又柔声宽慰她,“我到外院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你不用慌,来得及。”
易楚温柔地笑笑。
易齐见状,心头生出几分妒意来。
易楚到净房洗了手漱了漱口,换下身上的中衣。
烛光摇曳,照出她身上斑斑红印,草莓粒大小,散布在胸口、脖颈还有肩头,衬着雪白的肌肤,非常明显。
易齐不由张大了嘴。
易楚醒悟过来,脸腾地变得血红。
这几天她身上不方便,杜仲旷了好几日,知道她昨天身上干净了,虽然惦记着要早起没有成事,可也没少撩拨她。
现在被易齐看在眼里,易楚觉得丢人丢大发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易齐心里却像燃了一把火,灼得她周身难受。
杜仲回来头几日,她没少打扮齐整了往易楚跟前凑,可杜仲要么视若无睹,要么冷冰冰地透着戒备。
易齐相信一句话,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偷吃的男人。
杜仲这般冷淡想必是不喜欢妖艳型的。
她就学着易楚往素净里打扮,又收敛了以往的娇媚之气,足不出户地做针线,摆出一副温良状。
冬晴岂知她肚里那么多弯弯道儿,只以为她改了性子,在易楚面前念叨好几次。
所以,当易郎中问起易齐,易楚也往好里说,说她已经懂事了。
这阵子家里的变化没瞒过易齐,先先后后添置了许多东西物件,又特特请了裁缝来制衣,银子大把地往外流。
易齐虽不知道为什么,可也猜到家里不比往日,是要高升的。
当得知易楚竟然要进宫,她确确实实地惊讶了。
郡王府的小姐都是上了皇室家谱的,一年也不过才进宫两三回,易楚这个小商户的妇人竟也能捞着在皇后面前露脸,可见杜仲绝非一般人物。
易齐辗转了一夜,像以前在晓望街那样清贫的日子她不想再过,而像郡王府那样被人视若玩物的日子也不愿再触及。
眼下像易楚这般的生活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有英俊健壮的夫婿,吃穿不愁的银钱,还有随身使唤的奴仆,偶尔能与公侯家的夫人小姐来往。
易齐决定留下来伺候易楚与杜仲。
易楚性子好,决不会苛待她,而杜仲……只要有过一次,她坚信自己能够拢住他的心。
易齐替易楚绾着头发,心中思绪万千,尤其瞧见妆匣里熠熠生辉的各式钗簪,留下来的决心愈加强烈。
待易楚打扮好,杜仲也从外院急匆匆地进来,瞧见盛装的易楚,眸光流露出几分热切与欣赏,可碍于旁边的易齐与冬雨,只淡淡地说:“马车已经妥当了,你可以走了吗?”
易楚笑着点点头。
杜仲率先出了门,冬雨搀着易楚紧随其后,刚走两步,易楚“哎呀”一声,“打点人的红包忘了拿。”
“你们先走着,我回去拿,”杜仲回屋从笸箩里找到了封红,大步往外走。
易齐等在门口,歪着头嗔道:“见人摔倒都不扶一下,姐夫好狠的心。”
杜仲站定,俯瞰着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自重!”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易齐对着镜子瞧过,这个时候的自己最惹人怜爱。
咬了唇,不顾羞耻地上前扯了他的袖子,“我到底哪里不如姐姐?”
杜仲轻而易举地就甩开了她,沉声唤道:“来人!”
冬晴在后罩房刚刚起身,郑三嫂却是早就起了的,小跑着过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杜仲斜一眼易齐,“二姑娘不舒服,送她回屋好好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郑三嫂岂有不明白的,扶着易齐的胳膊半拖半拽地送回了西厢房,想了想,又去后罩房叮嘱了冬晴一番。
易楚自然不知道在正房门口发生的事情,她满心满脑只是杜仲跟她讲述的宫规,遇到妃嫔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倘若走迷了路该如何求助,如果受到冷遇或者被排挤又该如何应对。
杜仲看到易楚绷得紧紧的身躯,察觉到她的紧张,更不会再增加她的烦恼。
大勇赶着马车,哒哒哒地往皇城疾驰。
虽然时辰尚早,路人已有行人走动。
离皇宫越近,车马轿子越多。
杜仲掀了车帘指给她看,“那是工部管侍郎的车驾,他家车轮涂着绿漆,很显眼;那顶青布帷四人轿坐的是大理寺张寺正,他不习惯坐车,每天要比别人早起来半个时辰。街旁喝豆汁那人,是光禄寺卿,他每天早上经过这里都要喝碗豆汁。”
易楚好奇地问:“这么早就上朝,你以前也每天早起吗?”
杜仲笑笑,“我们是轮值,轮到我当值就得早起……眼下是夏天,天亮得早,要是冬天,官员的车前或者轿子前就挂盏写了姓氏的气死风灯笼,大家都聚集在午门前,很有意思。”
易楚慢慢地放松下来。
到了神武门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刘公公才慢腾腾地过来。
杜仲握一下易楚的手,“别担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又褪下手指上的扳指塞给刘公公,“内人第一次进宫不懂规矩,公公多体谅。”
易楚这才发现,平常极少戴饰物的杜仲手上戴了好几只戒子,腰间也系了三四个荷包。
刘公公倨傲地点点头。
当值的金吾卫士兵检查了腰牌,放两人进去。
踏进宫门的瞬间,易楚下意识地回头,瞧见杜仲挺拔的身影和脸上清俊的笑容,不由笑了笑。
大红的高墙,青砖铺成的甬道,放眼望过去没有尽头似的,一路走来,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安静又寂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小门,有小太监出来喊了句,“冯公公,刘公公将人带来了。”
接着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太监,笑着点点头,“杜太太,请跟我来。”
这次不是走甬道,而是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钟,到了一间花厅。
冯公公笑道:“杜太太请稍候,我进去禀告一声。”
易楚连忙答道:“有劳公公。”
直到冯公公离开,易楚才恍然醒悟还没有打点他,也不知这冯公公是什么品阶,会不会觉得受了怠慢。
易楚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又不敢随意走动,只能傻傻地站着。
又过了会儿,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女步履轻盈地走进来,笑眯眯地问:“是杜太太?请跟我来。”
易楚点点头,掏出只荷包塞了过去。
宫女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笑容更盛。
出了花厅,又经过一道抄手游廊,宫女轻声道:“太后近几日精神不好,耳朵有点不好使,又不愿跟人说,您回话时,声音稍大点。”
“这里是太后的住处?”易楚诧异地问。
宫女笑着回答,“这是慈宁宫的偏殿,皇后娘娘跟其他几位贵人都在里面。”
易楚连声道谢,“多谢姑姑指点,不知姑姑怎样称呼?”
宫女“噗嗤”轻笑,“我算不得什么姑姑,杜太太叫我腊梅就行,”稍顿顿,压低声音,“是德公公拜托我照应太太的。”
德公公又是谁?
应该是杜仲事先托付的人吧?
易楚越发心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到了殿堂门口,腊梅示意她在旁边稍等,自己推门进去。
不大工夫,腊梅出来,悄声道:“太后请您进去……皇后娘娘左下首的是隆宁长公主,右下首是她娘家嫂子文定伯世子妃。”
易楚点点头,深吸口气,随她进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