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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打元夕节过后,整个晋王府的气氛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妃照旧是深居简出吃斋礼佛,郡主照旧是横行霸道耀武扬威,后院诸位公子玉人们照旧会为了谁的袍子鲜亮些、谁的玉佩通透些比拼得不亦乐乎……可这一切又好似缺盐少油的饭菜般,再没了从前的好滋味儿……
对于众人来说,晋王便是王府里的天。现在那片天被厚重的污霾所笼罩,愁云惨雾,暗淡无光,随时都可能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又如何不教人心绪低落?
打发孙如商赶往汝宁送信不久,晋王便收到了冯卓生传回的消息。得知沈思竟是被顾名璋使了阴险手段绑走的,晋王不禁懊恼非常,他深深责怪自己当日不该一时大意任由沈思独自离开,若那时差人跟了去,或是早些着人出门寻找,说不定顾名璋的人就不会得手了,即便侥幸得手,也未必出得去晋阳城……只可惜一味叫“后悔”的药,到如今再想什么也都于事无补了。
晋王周围布满小皇帝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记录在案送往京城,故而自己不便轻举妄动,只好火速派出几队最得力的人马前去接应。对于冯卓生,他还是放心的。他将冯卓生与辜卓子、屠莫儿三人带在身边许多年,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辜卓子圆滑世故又足智多谋,屠莫儿冷漠孤僻却武功高强,但论起沉稳老练处变不惊,则非冯卓生莫属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独独挑了冯卓生潜藏在顾名璋处。置身敌营,最要紧便是有一套保命的功夫。
谁承想人撒出好几日了,却迟迟未有回音,连冯卓生也失去了联络。最初几天晋王还能强作镇定,拖得越久,他就越发心神不宁了,真可谓是行也“念卿”,坐也“念卿”,随便扯过份典籍文书来,字里行间皆是“念卿”,这一遭晋王算是彻底知道何为“入骨相思”了。
在府里困得实在难捱,晋王骑着马带人出了晋阳城。他一路向北,涉过汾水,攀上六谷山,立在两人曾经饮酒畅谈的崖顶久久徘徊。从高处张望下去,汾水弯弯曲曲环绕山间,河水在夕阳的照耀下半边橙黄,半边墨绿,宁静得恍若凝固住了一般……面对如此水光山色,他心中却无半点惬意抒怀。山路上的每一颗石子,水面上的每一片波纹,无不残存着沈思的气息,就连马蹄声声,也会使他联想到那个飞驰而过的矫健身姿。
从前晋王是孤独的,却照样过得很快活。现在晋王的日子可以过得很快活,却时时感觉自己是孤独的。
晋王会亲自去照料沈思心爱的坐骑,刷毛,添草,无微不至,将那匹名叫“战风”的小马伺候得膘肥体键毛皮亮泽。沈思收留的小狐狸他也常常去喂食逗弄,那狐狸认生得紧,屡次抓烂他的衣袖,在手背上留下了好几条血道子,他也不以为意。沈思挂在墙上的弓和剑他都拿羊油仔细擦拭过了,唯恐生出一丝锈斑,绽开半寸裂纹。他希望沈思回来之后事事都能顺心如意。
把沈小五儿弄丢这一次,他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若是沈小五儿再丢上两回,他的老命可经不起折腾了。
每每夜深人静,难以成眠,晋王总会一个人从书房出来,趁着月色在湖边散步。谁知转来转去,不自觉就走进了沈思居住的小院。金葫芦睡得早,小院里黑漆漆的,他会缓步来在沈思平素研读兵书的长案前头,掌了灯,而后就那么默默坐着发起了呆。
这一处并未分派小丫头伺候,房里多少显得有些凌乱。笔墨纸砚一应用具都随意堆在桌上,读过的书依旧摊着,边角已经被翻弄得翘了起来,上面还有沈思随手记下的修习心得。晋王左右无事,便一点一点帮着沈思归置起来,书本分门别类搁回架子排列整齐,毛笔清洗干净收到彩瓷笔筒里,写过字的纸张都拢成一摞,用镇纸压好……在那些揉成一团团的废纸里,晋王偶然翻到一张,上头竟写满了自己的名字。
卫守之,卫守之……那些字实在算不得多漂亮,横竖撇奈大都用力过猛,落笔便是一块硬生生的墨疙瘩,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稚气。晋王凑到灯下细细端详着,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还不自觉用指尖顺着笔迹走势慢慢描摹起来。描着描着,他不禁又想,当写出这些字的时候,念卿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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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自忍受过数日煎熬,晋王终于盼来了孙如商的一千五百里加急密信,可信上的消息对他来说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
原本冯卓生与孙如商约好,他先将人救出,带到汝宁东北山中的一处破庙中暂避,再由孙如商联络好晋原的兵马前去接应。可等孙如商带着人如期赶到的时候,那座庙却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了,灰烬里总共找到三具焦炭一般的骸骨,根本分辨不出男女老幼,更别说确认身份了。
晋王一时竟有些懵了,不过是从顾名璋手底下救个人出来,这对冯卓生来讲并非难事,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失火?现而今冯卓生去了哪里?沈思又会在哪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沈思会葬身火海!他的沈小五一定还活着!
晋王再不能等了,他完全顾不得此举会给顾名璋抓住什么把柄,也根本不去想会不会惹来小皇帝的诸多猜忌,当即集齐人马轻装上路,留下辜卓子在晋原主持大局,自己带了屠莫儿等人打扮成一队商贾,昼夜不停向汝宁赶去。
汝宁城发生的一切晋王虽早有预料,却绝没想到会惨烈至此。他本以为,就算自己的消息无法及时送达,仅凭借沈老将军的本事和沈家军的勇猛,也万不会轻易就败在顾名璋手下。换做是他,一定先带了人杀出城去将顾名璋打个落花流水,然后再纠结各路人马竖起义旗反了这狗屁的朝廷。就算造反无望,也大可以找个山高皇帝远的地界隐姓埋名落草为寇,起码可以保住性命。错就错在他低估了沈威的为人,沈老将军一身正气,耿直不阿,上要对得起家国,下要对得起万民,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虽万死而不移矢志。于是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沈家父子几人悉数遇难,沈思朝夕之间家破人亡,不知如何才能挺过这一劫。连日来孙如商在汝宁方圆百里布置了大量人手搜寻沈思下落,可始终一无所获。
静下心来,晋王细细思索:若沈思真的活着,又会作何打算呢?他满门尽丧,早已无家可归,又顶着个叛臣贼子的罪名被朝廷通缉,若他想找个地方落脚安身,一定会选择晋阳城中自己的王府。可他向来高傲倔强,天不怕地不怕,就这么乖乖回去如何甘心?逼死沈老将军的人是顾名璋,虐杀了几位沈公子的人也是顾名璋,沈思一定会先去报仇。现时有大军重重保护,想杀顾名璋几无可能,他一定会耐心等到顾名璋返回京城,放松了警惕再行动手!
思前想后,晋王决定赶赴京城。此言一出,当即遭到了身边众人的一致反对。
他是太祖皇帝亲封的“塞王”,要坐镇晋原亲守国门,万不可未经传召私自进京。就算皇帝召他进京,也是万万去不得的,整个大周朝小皇帝最忌惮的便是这个叔叔,他老实待在晋原自己的地盘尚且要处处提防,敢踏进京城一步,简直不亚于送羊入虎口。
其实晋王很清楚,莫说沈思是生死未卜,就算沈思真的活着,能否找得到人与他是不是亲自进京并无干系。可他受够了躲在晋原等待消息的憋闷日子,他希望及时知晓有关沈思的一切,哪怕看不见彼此,也要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就站在触之可及的地方。
好在过不几日就是小皇帝寿辰了,每年这时候,小皇帝照例都会颁一道旨意,召他这亲叔叔回京贺寿。他自会称病推脱掉,小皇帝也早知道他会推脱掉,说白了,不过是个过场而已。唯独这一次,他倒想来个假戏真做,借此到京城去走上一遭。
深思熟虑之后,晋王有了全盘计划。他先命人四处散布消息,说晋王此番击败哈里巴、全歼鞑靼骑兵气势太盛,心胸狭窄的小皇帝已经容不下他了,正要以生辰为由引他进京,实则是想摆个龙门宴除掉这颗眼中钉。如此一来,皇帝碍于情势便不得不有所收敛,即便出手,也只能倍加小心地暗里行事了。
之后晋王又派了人假扮成乌斯藏部族,前去刺杀朵豁剌惕部派往京城朝贺的使节。两部都是大周藩属,又素有嫌隙,这一来定会闹得不可开交。一旦边境形势紧张,小皇帝便疲于应对无暇旁顾,自然就没多少心力算计他了。
单单这样仍嫌不够,晋王先期派出大量人手,分批秘密赶往京城,除了进行周密布置外,还要严密监视皇帝唯一的滴亲姐姐宁阳公主,一旦有所异动,即刻动手绑架宁阳公主作为人质威胁皇帝。
至于晋阳方面,待皇帝的圣旨抵达,车架仪仗便可大张旗鼓地上路了。沿途再安排几次真假难辨的刺杀,正好可以用来证实之前的传闻。而晋王本人只需在大队人马抵达京城之前与之汇合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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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打汝宁出发,来到许州境内,众人一路都在明察暗访着沈思的行踪,可惜并无半点收获。晋王心中其实是喜忧参半的,以此推断,沈思定是刻意表现得十分低调,想来也不会留下线索给人捉住,这倒算得上好事一桩了。
日方正午,一行人找了家整洁素净的酒楼打火,孙如商陪着晋王同坐一桌,侍卫随从们则分别在四周落座。
这家酒楼因开在较为偏僻的巷子里,故而并没多少食客,忽然来了笔大生意,连小二带掌柜都脚不沾地忙活了起来。店门大开着,一个瞎老头撑着幡旗缓步而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着:“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成也空,败也空,浮沉黄粱一梦生。争也空,夺也空,树静不止风摇动。时也空,运也空,何如碌碌复庸庸……”
经过酒楼门口,老头狠吸吸鼻子,一步一探走了进来,摸索之下,竟直笔笔朝晋王所在的桌子靠了过去。侍卫们见状纷纷起身,意欲上前阻拦,却被晋王一摆手全都挥退了。
手中竹竿碰到椅子腿,瞎老头弯腰摸了摸,确认真是椅子无误,便一屁股坐到了晋王对面,他一边卸下肩头的褡裢丢在桌上,一边犹自念叨着:“真也空,假也空,画皮一张敛峥嵘。名也空,利也空,王侯将相觅无踪。醒也空,醉也空,独酌不知酒淡浓。春也空,秋也空,韶华老逝白头翁……”
这瞎老头所念的“空空歌”使晋王感慨良多,直觉老头并非凡人。他也不多言,只把几碟精致小菜推到了老头面前,又抽出一双干净筷子递到老头手上。
瞎老头美滋滋吃下几口菜,又吸着鼻子将头朝前探去,晋王疑惑地皱皱眉,旋即无声轻笑,赶紧取过只杯子斟满了酒,送到老头跟前。那老头倒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酒足饭饱,老头撂了筷子说道:“贵人大老爷,我老儿既吃了你的菜,也不能白吃,莫如替你算上一卦如何?”
晋王一愣,很快客气回道:“既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我等此番正打算去寻一个人,敢问老神仙可否给些提示?”
瞎老头伸出袖子一抹唇上的油汁,指头飞快掐算几下,不觉咯咯一乐:“原来是你……”
这下晋王更觉稀奇:“怎么,老神仙认识我?”
瞎老头也不理睬他,只管捻着下巴上稀疏的白须,慢悠悠念道:“故人东去入京台,半有忧危半有灾,翻起龙门三尺浪,不知何日笑颜开。”
听老头这番话,沈思应是去往京城无疑了,晋王心下更加急切:“老神仙可否告知,那人有无性命之虞?”
“死不了……死不了……借得好风,遇水则行……”瞎老头晃荡着脑袋拾起褡裢,颤颤巍巍朝外走去,边走边不住念叨,“你既活着,他又怎么会死呢,唉……欠债的还债,欠情的还情,不是你欠了我的,就是我欠了你的,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接着还……接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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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的襄樊郡王府里,整桌饭菜早已冷透了,却没人动上一筷子。卫悠坐在当中一把椅子上,久久不语,身侧两个弟弟也都各怀了心事。
如今京城里的头号话题,便是龙虎将军沈威勾结逆党意图谋反之事。百姓对此众说纷纭,咒骂者有之,讥笑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反倒是一班朝臣对此都讳莫如深,明里暗里皆不肯多言。
当初卫悠遣了尉迟昇前去送信,他因怕受到波及,不敢透露身份,只吩咐尉迟昇偷偷潜入军营,将那封示警信放在了沈老将军桌案上。他本以为沈老将军看了信便会立刻有所对策,可几日之后,还是传来了顾名璋围困汝宁的消息。
依卫悠对沈家人的了解,沈老将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定不会出城受降,拼到最后恐怕凶多吉少。得知沈二公子进京伸冤,他赶紧暗中帮忙疏通,一得知皇帝去了大学士荀英府中下棋,他便将消息传给了沈闻。只可惜好心办了坏事,沈闻御状没能告成,反倒被当做刺客乱箭射杀了。
被逼无奈,卫悠决定集结人马前去营救。几支父亲的旧部一直躲在暗处养精蓄锐,只待他羽翼丰满便可发兵起势,如今这些人手正好派上用场。
他把打算一说,不出所料,即刻遭到了两个弟弟及追随者们的一致反对。要知道多少人忍辱负重、齐心协力才熬到今时今日这般光景,若敢轻举妄动,前期的苦心经营便将毁于一旦。卫悠的生死安危已经不仅仅关乎他自己了,他是所有废太子一党的旗帜与希望,保住他就是保住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远大前程。
就在卫悠打定主意要孤注一掷之时,三弟卫谦手下的探子来报,汝宁城破了,沈老将军自尽身亡,沈家诸子惨死当场。卫悠赶紧派人前去打探沈思的下落,却一直毫无收获。
沈家人死讯传来的那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也不肯见任何人。如今情绪虽稍稍平复,却仍旧是寝食难安。
二弟卫襄想要劝慰兄长,可惜他不善言辞,一开口便是唏嘘不已:“唉,记得当初大哥在揽月山读书的时候,与沈念卿最为亲厚,情同手足。如今沈家出了这样的事,沈念卿又生死未卜,真叫人难过啊……”
老三卫谦却不以为然:“这是坏事,却也是好事。大哥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怎能有所牵念?所谓孤家寡人,不正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一人为君天下为臣嘛……想成大事,不论亲情友情男女之情,终是要斩断情根的。若我说,沈念卿若真死了,倒是成全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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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是扮做菜农混进的京城。城门口虽然贴了捉拿他的海捕文书,但那画众人贼眉鼠眼一脸奸相,本就形神皆失,再加上他这些日子消瘦许多,基本没有被认出的可能。
进城之后他本有心去联络卫悠报个平安,可转念一想,自己是朝廷亲犯不说,此行又是来报仇雪恨的,一旦杀了顾名璋,定会惹起轩然大波,要是给有心人察觉到自己曾经密会过卫悠,恐怕会因此牵连到对方,进而坏了人家的好事。
襄樊郡王府沈思是不敢去的,更不敢随便请人送信。只有一次他无意间碰到卫悠便装出府,便悄悄尾随而去,见卫悠进了一家茶楼,他有心现身相见,谁知柳家人刚好候在那里。柳家是外戚,也是皇帝的人,沈思见状立刻混进人群快速离开了。
沈思在顾名璋府邸附近观察多日,并没立刻动手。那顾名璋只要出门必定前呼后拥,实在不好下手,想杀他只能趁夜色潜进府里行事。而顾名璋的大都督气派非凡,大小足足占了整条街,据说里头亭台楼阁无数,贸贸然闯进去难免迷路。只怕还未摸到顾名璋的影子,就已被卫兵拿下遣送官府了。
正当他焦急万分无法可想之时,却意外得了个绝好机会。顾名璋此次立下大功,自然得了皇帝的重重封赏,那赏赐里头除了金银珠宝,还有一副皇帝亲笔题写的诗文。因诗中有将顾名璋喻做莲花之语,顾名璋喜不自胜,便打算在园中挖个荷花池出来应景。
大都督府要开工动土,当然不会随便招些集市上的闲杂苦力,自有专门的能工巧匠们给他差遣。沈思没有干活的手艺,很难混进工匠的队伍里,好在总要有人干些背背扛扛专使力气的活计,他暗中出手使一个人摔伤了脚踝,工头只好临时招个顶缺的进来。沈思手长脚长皮肤黝黑,看看就知道有一把子好力气,故而没费多少唇舌,就被工头相中了。
他每天跟了大伙进顾府干活,一路上偷偷观察着四周建筑,将其牢牢记在心里。干活的时候管家派了人在旁看着,并不许他们随意走动。等几日下来渐渐熟识了,看管也就没那么严格了,中午还单独准备出一间屋子给他们做休息进餐之用,遇到天气不好无法开工时,工头也会自掏腰包请手下和管事的一起喝酒闲聊。言谈之间,沈思有意无意探听着府内护卫配备情况及巡逻路线,也很快弄清了顾明璋日常出没的几个地点。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沈思终于要动手了。
或许是老天助他,那一日阴沉少风,月亮都隐没在了云彩后头,满眼黑漆漆一片。约莫三更时分,他来到了顾府后院墙外,那院墙高达丈余,外表光滑,徒手根本攀不上去。不过沈思也有备而来,他持弓在手,抽出一支羽箭,倒退出十数步,瞄准半人高的墙缝处“嗖”一箭射出,那箭带着凛冽破军之势,以极大力道没入墙中,只露出两寸左右。沈思平心静气站在原地,依法又射出几箭,这便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梯子。他远远助跑几步,来到近前猛地窜起老高,接着手脚并用一鼓作气爬上的墙头。
墙那边有棵歪脖老树,也是提前看好的,他站在墙头上运足了气,双脚一蹬,便灵活地飞身跃上了树梢,而后抓着枝干凌空几下挪腾,又悄无声息落到了地面。
落地后他先猫在属下观察了一番周围动静,等着一队值守的卫兵经过,确认安全之后,才紧贴墙根轻手轻脚朝了顾明璋的卧房摸潜行而去。
顾名璋房里依旧亮着灯,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嬉笑之声。门口候着两个哆哆嗦嗦的小丫,应是在等待主人随时传唤。沈思绕到屋后,踩着假山石攀上了房顶,掀开块瓦片偷偷朝里头望去……目之所及,是一架描红画翠的雕花大床,铺满罗衾锦褥,两个白花花的身影正在上头肆无忌惮地纠缠翻滚着。其中一人自是顾名璋,另一人看去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骨骼精壮,双膝着地跪伏在顾名璋身上起起伏伏,压得顾名璋不时发出嘤嘤浪笑之声。
沈思万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想等二人睡下之后再动手,以免打草惊蛇,无奈顾名璋兴致太好,与那男子翻来覆去玩出不少花样,直看得沈思又是恼火又是羞涩。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那两人终于忙活完了,刚要就寝,就听见门外小丫头怯怯通传道:“老爷,杨先生有要事求见。”
顾名璋原本撑着干瘪的上身正欲吹熄灯烛,闻言动作一滞:“让他进来吧。”
床上那男子识相地留在原处未动,只顾名璋自己披起件袍子下了床,转身绕过屏风迎了出去。沈思的视线被巨幅屏风遮挡住,看不见那边的情形,声音倒是不受影响。
一个年轻的男声适时响起:“属下杨一见过大都督。”
顾名璋房事过后声音略显嘶哑:“说吧,什么事?”
那人似在笑着:“大都督得知了吗,晋王卫律此番要来京城为圣上贺寿了。”
听见提及晋王名号,沈思登时竖起了耳朵。顾明璋却显得有些不耐烦:“这算什么新鲜事?京城不同晋原,可并非他晋亲王作威作福的地界。哼哼,他以为散布些流言蜚语就能自保?切,那驿馆底下早就埋满了火药,但凡他敢越雷池一步,定送他下了黄泉去见阎王。”顾明璋打了个哈欠,“不是教你去查沈家两条漏网之鱼的下落吗,你查得怎么样了?”
“属下正为此事而来。”那人讪笑几声,飞快说道,“据当日追捕逃犯的小卒讲,他们在半路曾经遇到过冯卓生,当时冯卓生持有大都督的令牌,说是奉命办差。车上除他之外还有三人,尽皆穿着军服。而负责看管沈思、沈奺等人的几名守卫也正是在那附近遇害的。”
“照你意思……难道是冯卓生救走了沈氏姐弟的?可冯卓生为何要那么做?”顾名璋很是不解,“虽说他失踪的时机很值得怀疑,但本都督一直没办法相信他与沈家有丝毫关联,或许……是那个陈六道在蓄意陷害他也未可知,毕竟最后有人看见陈六道驮着一人逃走了。”
那人斟酌着小心进言道:“沈家姐弟被救走时,陈六道正和属下等人一同跟在大都督身边,是派去押解的人扑了个空回来禀报,我们才知道犯人已逃走的。而当时能自由出入监房的只有冯卓生一人。”
屏风后头沉默许久,顾名璋仍是难以信服:“这就没有道理了。冯卓生虽然只是个小小主簿,却混得顺风顺水,没少捞好处,不可能突然就被沈家人给收买了去。更何况当日沈威与霍端所通书信就是他缴获之后呈上的,在我这他是功臣,对沈威而言却是仇人,他但凡脑子清醒,也不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转去投奔个死到临头的仇敌吧?”
屋顶上沈思听见这话,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冯卓生将父亲与霍端的书信呈给顾名璋?冯大哥为何要那么做?他又是哪里得来的书信?父亲虽与霍端相识多年,却只是同乡之谊而已,因祖母与霍家女眷偶尔走动,父亲实不忍看到一班老弱妇孺被砍头问斩,这才冒险将她们送出了关外。至于那霍端,是父亲最为看不惯的无义贰臣,父亲从来耻于与那号人物为伍,又岂会通什么书信?
正疑惑间,只听那人说道:“据属下推断,冯卓生应当不是沈威的人。但大都督可否想过,冯卓生只是个无名小辈而已,哪里有本事搞来沈威那等机密书信?即便他言送信之人与他是八百之交,可毕竟死无对证啊。”
“你是说……”顾名璋声音即刻抬高了许多,“他背后另有高人相助?”
那人笃定回道:“大都督且细想想,当时您与沈威一个总领左军都督府、一个驻守宜府卫,相互呼应,对谁人起到的威胁最大?若您与沈威两方角力内耗,谁可坐收渔利?又是谁有足够本事截获密信在您二人之间翻云覆雨?”
顾名璋自此有了几分主意:“难道说是……”
那人紧接着说道:“虽然我们给沈威定下的罪状之一是泄露宜府卫布防机密,但大都督也该知道,沈威治军向来严谨,又极其爱惜名声,他怎么会主动将底细泄露给别人,引人来攻打自己,进而吃败仗呢?按例这布防机密图也会呈报给大都督过目,而负责抄写公文的正是冯卓生,因此除了沈威与大都督您之外,能接触到布防图的人就只有他了。这布防机密泄露出去,表面看起来是对叛军有利,可叛军拖延了朝廷在北方一线的兵力,归根结底又是对谁最有利呢?”
已经不需要顾名璋做出回答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是晋王!是卫守之!
犹如遭受到了一柄巨锤的重重敲击,沈思脑袋“嗡”的一下,整个身体都麻了,差点没从屋顶倒着栽下去。这个叫“人世”的所在,他竟有些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