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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洋洋洒洒泼落人间,放眼皆是灰黑一片。沈思骑着马头也不回冲进茫茫雾霭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空余马蹄嘚嘚回响,忽近忽远飘忽不定。
又行出一程,路断了,山势陡然而起,布满嶙峋怪石,山风在石缝间席卷呼啸,发出呜呜悲鸣。晋王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慌乱,沈思该不会就这样消失了吧……他和他的马都是那般来去如风,恐怕是追也追不上的……
晋王试着唤了一声:“念卿?”
不等沈思开口,他的马率先喷了两下响鼻,算是对晋王千岁的问话做出了回应。
循声望去,沈思的马正在半山坡优哉游哉吃着草,而沈思本人则迎着风伫立坡顶,居高临下对晋王朗声笑道:“看来王爷该要纡尊降贵,亲自恭迎战风入你晋原了。”
他发丝被吹得纷乱,袍袖鼓起,衣襟猎猎作响,脸孔缓缓调向另一边,不知望着什么,目光专注而向往。
晋王下了马,挥开欲上前搀扶的侍卫们,深一脚浅一脚朝沈思走去。当他终于站上坡顶,与沈思肩并肩眺望远方,一瞬间心境豁然开朗——山坡的另一侧是陡峭悬崖,崖底荡漾着一片广阔静谧的湖泊。明月出空山,苍茫云海间,磷光如银箔零落四散,斑斑点点,湖水尽头与低垂的云幕连成一线,分不清何处是秋水何处是长天……
正自感概万千,侍卫躬身上前低声进言道:“王爷还请多加小心,此处常年战乱,人烟稀少,偶有鞑靼流寇出没,还是及早返回营地为好。”
沈思漫不经心瞄过一眼,语气之中透着隐隐不屑:“疆土是我大周的疆土,王爷是我大周的王爷,哪有坐在自家床榻上却要惧怕贼人的道理?既然惧怕至此,莫若直接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好了,可免去多少担忧!”
侍卫也是职责所在,却劈头盖脸遭了一通抢白,难免心生不悦,想分辨两句,晋王面前又不敢多言,只好忍气吞声退至一旁。
晋王知道沈思是性子骄傲有口无心,也不与他一般计较,反而耐心解释道:“鞑靼一族以游牧为生,人强马壮,无论男女老幼俱能骑善射,路遇飞禽走兽皆可猎而食之,个个是天生的骑兵。单这一条,我汉家男儿万万不及。故而近年来鞑靼与大周交战屡屡处于上风……”
听了晋王的话,沈思生硬一笑:“鞑靼为何屡屡处于上风?皆因其世代居住于风云变幻的草原之上,一旦遭遇天灾、瘟疫,生计便难以维系,只能跑来我大周地界掠夺钱粮马匹。再则鞑靼不似我天朝上邦礼法森严,王位传承并不遵循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规,而是有能者得而居之,部落间也常常为了争夺草场、牧畜和奴隶纷争不断,是以士兵全部身经百战,勇猛异常。”
“哦?”晋王明知故问道,“依念卿的意思,是责怪我大周子民活得太过安逸了吗?”
沈思缓缓摇头叹道:“子民活得安逸,是我大周国势昌盛之根本。可王公权贵与朝廷大员们活得太过安逸,岂不是空养了一群食君之禄的酒囊饭袋?国家之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远的不说,只左军都督府便充斥着多少纸上谈兵脑满肠肥的家伙?有些不光没上过战场,甚至连上马都要人搀扶。左督顾名璋更加只靠着几分姿色便被今上盛赞为“明珠美玉”,一路平步青云。此等人物把持着我大周军务,如何不被鞑靼人欺辱得无有还手之力?”
这话虽有些道理,却未免使晋王生出了几分尴尬。说到养尊处优安逸享乐,如今大周朝再没人及得上他了。
晋王虽年过三十,却依旧保养得当,容貌身材不输翩翩少年郎。于生活起居上,他更是精细考究到无以复加,穿要穿衣被天下的湖州丝,用要用香彻肌骨的徽州墨,饮要饮茗冠天下的武夷茶,吃要吃六朝风味的金陵鸭……世间的好东西,再没哪样是晋王千岁未曾享用过的了。
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就被那黑小子扣上了“酒囊饭袋”的帽子,晋王忍不住低头将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以本王这通身的气派,就算是酒囊饭袋,也必然是金线织就,玉扣镶边,酒囊之中的佳品,饭袋之中的精华……
与晋王的自得其乐不同,此情此景令沈思心里陡然升起了几分惆怅。人生匆匆数十载,高低贵贱终有一死,难道真要窝窝囊囊困在王府里去做什么“晋王义子”?他想要的是城头钲鼓,铁马金鞍,不是玉楼笙歌,红绡帐暖。可惜如今竟至沙似雪,月如霜,故园东望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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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两人无语相对之时,几步外荒草掩映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侍卫们立时抽出宝剑,将晋王团团护在了当中,另有几人拉开招式戒备着向草丛深处探去,扒开齐腰的灌木细细查看,原来是乱石底下躺着一大一小两只红狐狸。
那对狐狸应是母子,大的死去多时,肢体早已僵硬,身下依稀可见大量干涸的血迹。小的貌似才出生没多久,只比男子手掌大出些许,腹部雪白,眼珠儿晶亮,通身长毛赤红如火。见有人出现,它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向母亲身边缩去,可惜母亲总是不予理睬,它被逼无奈,最后干脆四爪朝天翻起肚皮,使出了一招“诈死”之计以求保命。
确认过除去小狐狸再没别的野兽,侍卫们稍稍松懈下来撤出了草丛。沈思站在原地定定看了片刻,也随众人一道退回了晋王身边。
眼见时辰已然不早了,一干人等纷纷上马按原路返回。行出片刻,晋王回头瞥了一眼,惊觉沈思再次消失不见了,问问左右,都说未曾留意。晋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功夫,沈思又从后面打马赶了上来,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不妥,晋王也未多问。
到达营地,侍从已经烹制好了精致的吃食餐点。这一次为了不使沈思挨饿,底下人特意备足了三个人的分量。
晋王邀沈思与自己同桌进食,沈思也不推辞,宾主落了座,便各自闷声不语吃喝了起来。和沈思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相不同,晋王向来是姿态优雅不急不缓的。吃着吃着,他无意间抬头扫了沈思一眼,也不知是眼花还是错觉,竟看到沈思袍子的前襟处微微蠕动了一下。过了片刻,他再次不经意瞧过去,更加稀奇,竟有一小撮火红色绒毛从沈思松松垮垮的衣襟缝隙显露了出来!难道说……那里塞着一只小狐狸?
晋王兀自抿抿嘴角,把询问的话连同碗中饭菜一齐吞咽了下去。怪道回程途中这小子无端端闹了出失踪,原来趁人不备偷偷摸摸回去捡狐狸了。想是怕人取笑他人高马大心眼儿却像个姑娘家,才没好意思说出来。既然他不打算说,还是假作不知为好吧。只是预想到今后自家王府里头会弥漫着一股狐狸的骚气,晋王不免一阵头疼,唉,也不知要耗费多少上等香料才能盖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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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吃完,下人端过水盂伺候着主子漱了口,又奉上了两杯滚烫的香茗。
见晋王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品着茶饮,沈思推说吃得太饱要消消食便一溜烟跑开了。他紧走几步追上那名负责收拾碗筷的下人,低语了几句,随即从对方手里接过了装有剩酒剩菜的托盘,朝大路旁僻静的树林走去。
夜色虽已深重,不过远处空地上燃着几堆篝火,黄橙橙的火光在风中跳动不止,将四周映射得暖意融融。
沈思在树后的荒草丛中席地而坐,将小狐狸从怀里拎了出来,小心翼翼搁在对面,又将装了剩菜的托盘摆在当中。他挑出一碟子蒸制的鸡肉推到小狐狸面前,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小狐狸尚处在恐惧之中,缩成一坨毛团儿般动也不敢动。沈思倒也不急,自己拎着半壶酒慢悠悠喝了起来。
好一阵功夫,小狐狸稍稍壮着胆子将头探出几分,冲着香味儿轻轻吸了两下鼻子。许是太小的缘故,不如成年狐狸那般惊觉,又抵挡不住鸡肉的诱惑,它干脆迈着小爪子朝前挪了挪,又挪了挪,见沈思那头确实毫无危险,它似是完全放下了戒心,飞快扑到碟子边,趴在那大嚼大啃起来。
沈思灌了一口酒,半开玩笑地小声问道:“在下沈思,字念卿,家中行五。不知贤弟如何称呼?”
小狐狸只顾“吧嗒吧嗒”舔着舌头,根本不予理睬。
沈思傻笑了一下,一本正经说道:“既然贤弟不愿透露,我便自作主张了……看你毛色红白相间,柔滑透亮如流云漓彩,便唤你做琉璃可好?”
小狐狸不解其意,只是出于好奇敲了敲大尾巴,朝他弱弱地“啊呜”叫了一声。
“不必客气,”沈思自顾自继续着与狐狸的对话,“琉璃老弟可是本地人士?”
一盘鸡肉吃光,小狐狸瞪起黝黑的眼珠儿望向沈思。
沈思将壶中酒倒了几滴在盘子里,推给小狐狸:“我等途经此地,往晋原而去。既然贤弟孤身一人,你我便结伴上路吧,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小狐狸懵懵懂懂拨弄了两下碟子,伸出舌头将里面的酒水添了个精光,然后坐在对面眨巴着眼睛望向沈思。片刻功夫过后,它眼睛眨动得越来越慢,身体抽去了筋骨般东倒西歪摇晃着,忽然间“噗通”栽倒在地上,竟自睡死过去了。
沈思先是一愣,随即恨铁不成钢地批评道:“贤弟你……男儿大丈夫酒品岂可如此之差!”
闻听此言,远处树后偷听的晋王一个没忍住,“噗嗤”乐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