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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二十八,圆明园
苏伟在赶到偏门的路上,听张起麟讲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知道大格格被禁足好几天了,福晋那儿对费佳氏的家里是又安抚,又劝慰的,结果没把事情摆平不说,反倒招来一堆麻烦。
“你说这福晋也是的,”饶是张起麟一张好嘴,这时候也难免埋怨两句,“平时做事也没这样糊涂啊,大格格心里本来就难受,还让人闹到家里来了,唉!”
苏伟脸色越发深沉,两人刚走到偏门旁,一股恶臭就参着闷热的风迎面吹来。
费佳氏的亲娘温都氏也是在宫里当过差的,生了三儿两女,晚年也算过上了老夫人的日子。只是小儿子的仕途不顺,家里上上下下打点,花去了不少银子。
等到费佳氏的尸体被送回了家,温都氏难受了两天,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一开始还不敢贸然行动,但后来看着王爷府接二连三地送来安葬银,各式丧仪,这胆子就大了起来。联合了费佳氏的夫家,打算借这个机会,从中捞些好处。
在偏门外坐了半个多时辰,头上顶着个硕大的太阳,老太太险些要支撑不住了,这才见到远远的走来两个宫服料子颇精致的公公。
“我的孩子哟,你快睁眼看看吧,你怎么忍心让额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见着老太太又哭嚎了起来,一直等在门口的纳穆图,连忙回头,正正是苏大公公到了。
与苏培盛四目相对,纳穆图多少有些惭愧。不是他拿这几个无赖没办法,而是福晋和大格格参与其中,他一时拿不准福晋的意图,夹在中间着实不敢妄下决断。
“苏公公,”纳穆图迎上前,苏伟冲他略一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捂住口鼻,慢悠悠地迈出门槛。
“这位公公——”
费佳氏的丈夫刚想开口,却见迎面而来的人抬手轻轻一挥。
“动手!”
张起麟站在后头,扬声一令,十几个侍卫手拿长棍,一连串地跑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这这这是干什么?”
温都氏手忙脚乱地护住身边的小孙孙,一改刚才的悲痛万分,扯着嗓子冲苏伟喊道,“这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想杀人灭口吗?”
苏伟被老太太吼的一声“嗤”笑,上好的锦帕遮住大半张脸,单单露出来的双眼微微上挑,配上白生生的手腕,冷不丁看去,竟别有一股子诱人风情。
只可惜,这诱人的场景只停留在那人开口的前一刻,下一秒钟,苏伟蹲下身,抬手拍拍温都氏怀里的小孙儿,话音里都带着冷笑,“老太太,您是活得太长了让脑子里长了霉,还是从娘胎起压根儿就没长脑子啊?”
“我?我我——”
温都氏一句话没说利索,苏伟已经不耐烦地站起了身。
“给你们两条路走,一,你们自己抬着费佳氏,哪来的回哪儿去;二,我让人帮你们抬,不过,到时候就不只是费佳氏了……”
说完,苏伟又弯下腰,摸了摸温都氏小孙子的头,一脸可惜,“还这么小啊,乖乖在家读书多好,这往郊外扔一个晚上,还不得让野狗掏个干净啊?”
见苏大公公的目光看过来,张起麟格外配合地尖声大笑,吓得孩子嘴角一瘪,当场哭嚎了起来。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温都氏一把搂住小孙子,满是褶子的脸上一阵哆嗦,“老身好歹在宫里伺候过几任主子,今儿你们要不给我女儿个说法,我就宁可豁出这张老脸去,让宫里给我们做主!”
“哎哟哟,老太太好大的派头啊,”
苏伟轻笑一声,俯下身去,正对着温都氏的脸,“当初你女儿进府时,也是端得这副气势,可惜啊,如今也就剩副恶臭的皮囊了。”
“你——”温都氏一口老气憋在胸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硬是指着自己的女儿道,“反正,我女儿不能就这么死了!”
“死都死了,你还指望她能给你长出银子来?”苏伟直起身,嘴角轻轻勾起,“费佳氏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你们比谁都清楚。不过我们王府向来处事公正,既然你们执意要讨个说法,那我好不好推却,就让让宗人府来验验尸,也不白费你们这一番功夫。”
温都氏与费佳氏的丈夫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打起了鼓,费佳氏身有隐疾,这次出事,身上也没有外伤,真要验尸,他们怕是站不住脚。
“这位公公,”费佳氏的丈夫上前两步,冲苏伟深深一揖,“小人的妻子在宫里当差多年,一直安然无恙。这才进了王府没几天,突然暴毙,家人也是一时难以接受。内子到底因何而死,只消公公告知其中缘由,小人一家定不会多做纠缠。”
“费佳氏是因突发急病而死,”苏伟背过双手,“你还想知道什么缘由?”
“公公——”
“你若不相信,尽管找宗人府来验尸,”苏伟打断对方的话,反正他是一点不担心,他说费佳氏是死于急病,她就必须是死于急病。
“小人自然相信公公所说,”费佳氏的丈夫低下头,眼色略深了深,“只是小人的女儿也才生产,天天派人来要接她额娘过去,谁知道,这进一趟王府就——”
“呵,”苏伟冷声一笑,不屑的神情溢于言表,“你也知道心疼女儿啊,我们王爷的大格格如今可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亏得你们敢公然抬着尸体来王府兴师问罪,我倒想问问你,一个身患隐疾的奴才,隐瞒自身病情进王府当差,如今惊吓到了主子,这等罪责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这——”
费佳氏的丈夫一时惊愕,随后冷汗直冒,他是被那老不死的忽悠的失了心智了,如今一脚踏上悬崖,差点连后路都没了,“是是是内子办事糊涂,小人也是最近才知道,不不不,小人也是听公公说了——”
“罢了,反正人是死了。也就是我们王妃处事宽仁,给你们送回了尸身,还赏赐了丧仪。这要让我们王爷知道了,费佳氏现在就该挫骨扬灰,被扔到乱葬岗上喂狗!”
“误会,公公,都是误会,”费佳氏的丈夫一连串地俯首,“是内子处事大意,是小人们办事糊涂,一时被伤痛蒙蔽,公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人们一般见识。小人们这就走,这就走!”
温都氏本来还不甘心,但见女婿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经越发深沉,只得咽下满腔愤慨,跟着下人们起身,准备抬了费佳氏往回走。
“等等,”苏伟理了理袖口,脸上满是惊奇,“怎么,你们就这么走了?本公公可是午膳都没吃,跟你们在这儿白费了半天口舌。你们当这里是你们家后院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王府的侍卫听了苏伟的话,还围在四周,费佳氏的丈夫一脸郁结,温都氏此时却成了闷嘴儿葫芦。
“是小人们不懂事儿了,”费佳氏的丈夫狠了狠劲儿,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张银票,“还请公公笑纳。”
“切,”苏伟把头瞥向一边,“我看还是叫宗人府来吧,看你们老太太的模样,大概仍是心有不甘吧。”
“岳母!”
温都氏被女婿一瞪,怀里的小孙子还抽搭了两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个荷包,添到了银票上。
苏伟垫了垫那荷包,虽然还是不太满意,但也不想多浪费时间,“也罢,既然闹得还不算大,咱家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只是你们这一身白衣白裤的,在我们园子周围转来转去,回头旁人问起来——”
“公公放心,”费佳氏的丈夫慌忙接过话头,“小人们绝不敢说王府半句坏话!是王妃宽宏仁慈,赏下丧仪,小人们特意来叩谢恩赐,回头要给王爷王妃立长生牌位的,”
“还算你会办事,”苏伟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转身进了园门,“让人把门口用艾叶好好扫一扫,别沾了秽气!”
“是,”守门的奴才们应了,麻利地行动起来。温都氏一行,也慌忙抬了费佳氏,冷汗津津地快步离去。
苏伟一行走到了后湖旁,张起麟还在数那几锭银子,“嘿,一百六十多两,这费佳氏还真有点儿家底儿——”
“把银子给福晋送去!”
张起麟一时愣在了原地,“苏公公——”
“给福晋送去,”苏伟低头理了理衣摆,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这不大好吧?”张起麟小心翼翼地道。
“没什么不好的,”苏伟清了一下嗓子,低头上船,“既然都不把我当好人,维持这表面上的功夫也没什么意思了。”
傍晚,
伊尔哈一脸愁容地进了李氏的卧房,“额娘,你跟福晋求求情,解了长姐的禁足呗,长姐这几天都瘦了一圈了。”
“福晋哪会听我的啊,”李氏这次跟年氏一起进了圆明园,虽然正碰上多事之秋,但也比闷在王府里好了不知多少倍,“福晋也是准备给茉雅奇一个教训,让她以后收敛点儿。你呀,就别多管闲事了。”
“长姐犯什么错了?不就关了一个教养嬷嬷吗?那个嬷嬷是自己生病死的,谁能预料到啊?”伊尔哈气嘟嘟地往李氏身旁一坐,“等哪天那个马氏惹了我,我也把她关后院去!”
“你可少给额娘惹事吧,”李氏一个指头点在伊尔哈额头上,“福晋忌讳茉雅奇,哪是因为那个嬷嬷啊,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伊尔哈见自己额娘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急得晃晃李氏的胳膊,“额娘,你怎么不把话说完啊?”
“哎呀,没什么好说的,”李氏转开头,继续去挑一个花瓶里的花枝,“无非就是茉雅奇管的事儿多了呗,她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呢。禁足都还好说,你没看那费佳氏的家里都闹到圆明园来了?福晋就是在给茉雅奇一个下马威,咱们啊,都少参合。”
“这叫什么事儿啊,”伊尔哈气不过,一把拽下个花骨朵,扯的稀碎。
“小主,”侍女喜儿进了屋门,又给伊尔哈行了礼,“偏门那儿传来消息,费佳氏那伙人,被苏公公给打发了。”
“还是苏公公厉害,”伊尔哈一拍巴掌,原地蹦起来,小跑着往外去了,“我去跟长姐说一声!”
“你慢点儿!”李氏皱着眉头嘱咐,眼看着伊尔哈一溜烟地跑远了,“这孩子——”
“小主,还有一事,”喜儿凑近了,李氏转过头,喜儿压低嗓音道,“苏公公从那伙儿人手里要来了不少银子,都让张公公给福晋送去了。”
“什么?”李氏一脸惊讶,末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坐回了榻上,“苏培盛这是要打福晋的脸啊。我就说他之前被赶出府,绝对是有内情的,否则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底气。”
喜儿的脸上还有些不解,李氏坐了一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唉,这王府里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入夜,恩泽园
灯火通明的八爷书房,冯进朝缩着脖子,竭尽全力地把自己藏进花瓶旁的阴影里。
八阿哥一人站在书桌后,僵直着身子,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发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冯进朝不知在心里念了多少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八阿哥那头终于有了动静,他先是一只手拄在了桌子上,然后另一只手按在了一摞书册上。
片刻后,
“砰——啪——”
桌上的东西被一股脑扫到了地上,从来面色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八贝勒,此时狰狞的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扫光了桌子上的东西还不够,他又转身去扫书架上的书册,多宝阁上的花瓶摆设。
冯进朝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他生怕下一秒,化成恶鬼的贝勒爷会把他生吞活剥了。
书房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延续了半个多时辰,桌椅倒地的声音中隐隐夹杂着男人的嘶吼。
窗外长廊的柱子后面,两个女子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他回来了……”嘉怡望着那扇窗里闪动不停的烛光,眼球都在微微抖动,“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咱们的。”
“小主?”绣香还有些不太理解。
“是苏培盛!那个阴魂不散的阉人!”嘉怡咬牙切齿地转过头,“一定是他,特意散播这种谣言,他是想要咱们的命!”
“小主,不一定就是他,”绣香垂下头,睫毛在脸上盖出一片阴影,“再说,奴婢听说,那谣言是直指福晋的,说福晋是什么母老虎。”
“那是他还想利用咱们,”嘉怡再度看向书房的窗户,“贝勒爷这次是要备受打击了,他的那些忠臣义士,也不知会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