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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二年
八月
阴沉沉的云笼罩在京城上空,一架马车由长街驶过时,路边的小贩已经在收拾摊子准备提早回家了。
马车停在打鼓巷的拐角,张起麟、张保一先一后地进了巷子。
小英子站在一处废弃民宅的门口,看着远远而来的两人呆呆地发愣,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菜包子。
“快吃吧,”张起麟走到近前,冲小英子笑了笑,“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英子嗫嚅了两下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推开院门。
院子里很是清冷,似乎荒废很久了,苏伟坐在破落的窗台上,叼着根长长的青草,掩在阴影中的脸看不清神色。
张起麟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到苏伟旁边靠墙蹲下,语调倒十分坦然,“是我小看兄弟们了”。
苏伟冷冷一笑,偏头看了一眼站在树下的张保,回头颇带嘲讽地道“这话该是我们来说才对,张大公公……”
张起麟抬头看了苏伟一眼,敛去了面上的随性,“我没有存过害你们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兄弟的事,你和四阿哥的关系我更是从未透漏给任何人,哪怕是我师父。”
“你师父?”苏伟挑了挑眉,“顾问行?”
“是,”张起麟应了一声,“我进宫不久,就被师父挑中,只不过师父从未在明面上带过我,所以知道的人很少。”
“怪不得……”苏伟拿下嘴里的青草,在手中折了几折。
张起麟抿了抿嘴唇,压了压声音继续道,“我被调到正三所,并没有带着眼线的身份,早几年在坤宁宫时,师父除了偶尔来看看我,也从未有过什么特殊交代。进了正三所后,我一直是想,好好伺候主子,跟着兄弟们过逍遥的日子。谁知道,四阿哥建府后,师父找到了我,”张起麟缓了口气,神色有些萎靡。张保蹙了蹙眉,向前走了几步。
“起初,师父只是问一些四阿哥的近况,”张起麟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就好像平时唠家常一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全当是八卦,跟师父说一说四阿哥几点起床,一天看多少页书,在庄子里下了几次地……”
天上渐渐落下了雨丝,苏伟有些冷,搓了搓手臂。
张起麟往房檐下躲了躲,继续道,“没过多久,师父开始问起四阿哥的门客,府里护卫的数量,跟朝中多少大臣来往,我才觉得不对劲……”
苏伟看了张起麟一眼,张起麟叹了口气,“我开始支支吾吾,挑挑拣拣地回避师父的问题。可是,我师父是顾问行啊……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解释,直接拿出了皇上的令牌,问我知不知道,这天下到底谁是主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苏伟的声音波澜无痕。
“四阿哥建府以后,”张起麟垂着脑袋,“一开始师父会时不时地来问我,后来见我听话了,便让我定期汇报。我晓得轻重,只说一些家常琐事,四阿哥书房的事儿尽量不去碰触,但总少不得提上一两次,免得引人怀疑。有时朝中出了事,师父也会派人来问我四阿哥的反应,我大都见机行事地糊弄一番也就罢了。”
“那东小院的事呢?”张保举步走了过来,“你说了多少?”
张起麟站了起来,和张保定定地对视着,“苏培盛最得四阿哥看重,常与身边服侍,但为人马虎、不善经营,府上大事仍由原正三所大总管王钦主领。只此一句,再无其他!”
张保与苏伟对视了一眼,张起麟蹙起了眉头,“其他不论,这事儿说出去对谁都没好处,我没那么傻。如果我师父真的知道了什么,八成也是猜的,做不得准。要不就是——”张起麟顿了一下,看着两人道,“府上还有其他人跟宫里有联系。”
苏伟抿了抿唇,看看越下越大的雨,站起身道,“咱们先回府吧,到了晌午,主子身边不能没人。”
张保点了点头,张起麟有些征愣,苏伟看着他道,“你的事儿,回去我会跟主子说,怎么处理,等他定夺吧。”
张起麟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可置信地道,“你相信我的话了?不怀疑我在说谎?”
“别的我不知道,”苏伟蹭了蹭靴子,转身往门外走,“东小院的事儿你应该没说。”
“为什么?”张起麟又直了脑子,不太理解地刨根问底儿。
苏伟转头看了张保一眼,“你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你和顾问行在茗香阁说的话,张保都听到了。你们若是提了东小院的事,现在这处宅子里就该有个不能喘气儿的了。”
张起麟身子一寒,往后退了一步,张保偏头站在一旁,未看张起麟一眼。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张起麟咽了口唾沫,冲着苏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做奴才的就该效忠主子。如果换成是你,苏培盛,你会怎么做?”
“我?”苏伟挑了挑眉梢,“投生个奴才就够悲催的了,我这辈子只要一个主子就够了!”
四爷府
东小院书房,张起麟跪在地上,四阿哥坐在书桌后,屋内一时静默无语。
半晌后,张保抿了抿唇,率先打破沉默,“主子,奴才在茗香阁听了张起麟与顾问行的对话,确实没有极为紧要的事。顾问行曾提到传旨那天,见东花园的小院似乎门禁森严。张起麟说是为了防止府内奴才勾心斗角,主子近身的事一直由内监负责,不让旁人随意插手。他自己就住在东小院里,方便随时伺候。可见,苏公公的事,他的确没有向顾问行提过。”
四阿哥瞥了张保一眼,又看向跪在屋子当中的张起麟,语调平缓,“顾问行带着皇阿玛的令牌,你也算是奉旨办事,由不得人。别跪了,起来吧。”
“谢主子恕罪,”张起麟顿了顿,慢慢地站起身,垂着脑袋站好。
四阿哥缓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念着爷往日待你的恩德,又不忘你们兄弟几个的情义,以后顾问行那里该怎么交代,你心中应当有数。”
“是,奴才明白,”张起麟躬□子。
四阿哥点了点头,将茶碗放下,转头看了角落里的苏公公一眼,语调轻柔,“今儿个你们也都累了,下去歇着吧。”
“嗻,”张起麟、张保齐齐俯身。
“等一下!”苏伟从角落里走出,手里捏着一只碧绿色的瓷瓶。
“把这个吃了,”苏伟从瓷瓶里倒出一枚丸药,递到张起麟眼前,“你把这个咽下去,咱们还是兄弟。”
张起麟定定地看着苏伟,片刻后,将丸药接过,仰头咽下。
张保、张起麟俯身退下,苏伟顿时有些蔫蔫的,也不理自家主子,转身去了内厅,爬到榻子上卧着。
四阿哥跟了过来,伸手摸摸苏伟的额头,脱了鞋子靠到他身边,“别难过了,爷一早就猜到咱们府里肯定有皇阿玛的人。如今看来,是张起麟总比是别人强。”
苏伟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和苏伟并肩躺下,“不过,爷都没有怀疑过张起麟。你们关系平时那么好,又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可能……是因为我还活着吧,”苏伟看了四阿哥一眼,声音有些干干的,“府里不想我死的奴才一共就那么几个,张起麟大概是最不像,却最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四阿哥挑了挑眉梢。
“六品太监,”苏伟摸了摸自己衣服上的补子,“坤宁宫那种地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留下的。我查了王钦手上的记档,又四处打听各人的来历,张起麟纵然没有对自己的过去撒谎,却也不得不因为有所隐瞒而慌张。我让张保暗中留意他,在他一大清早出门时,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四阿哥伸手揽住苏伟,在他耳旁亲了亲,苏伟垂下了眼脸。
“那颗药,是什么?”四阿哥踌躇了片刻,开口问道。
苏伟撇了撇嘴,把靠垫拿过来盖在脸上,闷闷地回了一声,“巴豆!”
东路茅房旁,张保捏着鼻子靠在树干上,隔了一会儿扬声道,“你还喘气吧,不会死里面了吧?”
“张保你个落井下石的,”一只苍白的手搭在门上,“也不知道苏培盛到底给我吃了什么,拉的我起都起不来了,快过来扶我一把!”
“我才不去呢,”张保往旁边闪了两步,“你在里面蹲了一个多时辰了,我怕自己会被熏晕过去。”
“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张起麟哆嗦着双腿拄着门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被你掐死呢?那苏培盛也是的,小肚鸡肠,我都如实交代了还搞这套,直接打我一顿得了呗!”
张保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苏公公是个重情义的,这样也算便宜你了。不过你以后还是老实儿点听他的话吧,谁知道那药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真能要人命呢。”
张起麟打了个寒颤,肚子里又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天啊,没完了……”
入夜,苏伟一个人回了后院,把一只碧绿色的瓶子放到了自己的木盒中,盒盖轻落的声音在黑暗中惊起一地的寒凉。
八月十五,钮祜禄氏被接进四爷府,西配院一连点了几夜的灯笼,也算是给足了康熙爷传下圣旨的面子。
不过,四阿哥的宠爱显然不是好得的。钮祜禄氏带着世家小姐的规矩小心,言谈处事倒和宋氏有些相似。结果没用上几天,西配院便又沉静了下来。
诗玥院里,絮儿小跑着进来,冲诗玥欢实地一俯身,“小主,钮祜禄氏小主来看您了。”
诗玥一愣,放下手里的绣品,慌忙下榻道,“快请进来。”
“妹妹见过姐姐,”钮祜禄氏随后而入,向诗玥行了平礼。
诗玥连忙避开,扶着钮祜禄氏坐到榻子上,“我是侍女出身,不敢受妹妹的礼。妹妹也不要这般客气,咱们好好坐着说说话吧。”
钮祜禄氏有些羞赧地点点头,“我入府不久,人也沉闷,见福晋时就觉得姐姐亲切。今儿个才壮着胆子过来了,没打扰姐姐吧?”
“没有,”诗玥弯着嘴角,摇摇头,“我也是闲着无聊,想着扯块布料做件夹袄。”
钮祜禄氏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绣品看了看,眼眸微亮,“姐姐的手艺真好,我学女红学了好多年,一直是有形无神的模样。额娘总是说我,怎么嘴笨,手也不灵巧呢。”
诗玥笑了笑,让絮儿上了茶,“爱之深责之切,我母亲从前也时常骂我,妹妹不要太在意。”
“姐姐说的是,”钮祜禄氏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如今嫁进了贝勒府,当真是想让额娘责备,都无处去听了呢。”
诗玥抿了抿嘴角,安抚地拍了拍钮祜禄氏的手臂。
两人聊了一个晌午,快用午膳时,钮祜禄氏适时告退。
絮儿看着钮祜禄氏出门,回头对诗玥夸赞道,“小主,这钮祜禄氏格格倒是个蛮亲和的人,一点都不自持身份的样子。”
诗玥弯了弯嘴角,低头摸了摸绣了一半的寒梅,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