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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境界身何许,山上自晴山下雨·
杜浒回得屋来,长出了一口气,吩咐奉书去烧水,把茶壶满上。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把水洒在地上了。
杜浒接过壶来,笑道:“怎么,想新衣服入魔了?冯姨说了,大后天才能给你送来第一件,别着急。”
她茫然点点头,等茶泡好了,给杜浒和自己各倒了一盏。突然“啊”了一声,手指头被烫到了,整个茶壶翻在了炕上,滚烫的茶水全洒了出来。
杜浒连忙把她拽开,检查了一下她的手,看看无碍,又摸了摸湿透的褥子,皱眉道:“怎么搞的!今天让我怎么睡觉!”
奉书连忙说:“对不起……我、我就是笨手笨脚的……”看了他一眼,又小声道:“等你把师娘接过来住,有她照顾,就不会这样了……”
杜浒诧异道:“什么师娘?谁的?”
“你,你方才不是说,在家乡有结发、结发之妻……你打算接她来大都过日子……”
杜浒忍俊不禁,起身关了门,低声笑道:“你想什么呢!我要是不那么说,你冯姨非得在咱家坐到晚上,给你说个师娘进门不可!我跟你使了半天眼色,你也不知道给我圆个场!”
奉书目瞪口呆,半天才道:“你、你骗人的……”突然不由自主地耳根一热。自己居然信了……
可是冯姨说得也没错。寻常百姓家男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娶妻生子了,他怎么会没有?他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又问:“那,那你就从来没有娶过师娘……”
杜浒被她紧张的样子逗笑了,“你师父没出息,这几年随军打仗,一天换一个地方,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谁肯给我当老婆?”
奉书掰指头算了算,他带兵加入父亲的勤王军,也不过是区区四年前的事情。不依不饶继续问:“那之前呢?”
“江湖上闯荡,没想过这档子事。”
奉书半信半疑。他自己没想过倒也罢了,难道没有冯姨这样的人跟他提过、催过?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小孩子好奇嘛,自己刨根问底,想必他也不会见怪。
杜浒被她看得无法,转过头去,微微一笑。
奉书大吃一惊。她没看错吧,他居然……有些……脸红?
然后他慢慢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奉书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全身一凛,登时对他肃然起敬。可是随即就可怜起他来。眼下匈奴不仅未灭,反倒已经灭了汉家,他恐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你现在……还这么想?”倒也不坏。这样至少她不用管一个陌生人叫师娘了。
杜浒却讪讪笑了笑,摸摸她头,“见到丞相之后就不这么想啦。”
“我爹爹?”奉书眼睛睁得老大,“为什么?”
“当年我跟丞相秉烛夜谈,他无意间问我成没成家。我便那般说了,满以为他会赞赏。可是他却哈哈一笑,说:‘你看我呢,孩子都一群啦。’”
奉书一怔,随即格格格的笑个不停。父亲只一句话,就破除了他多年信奉的教条。当年杜浒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想而知。
杜浒却不以为耻,呵呵一笑,笑出些往事如烟的感觉,又说:“你爹爹当年还……”
其实文天祥当年还有第二句话:“要是以后有合适的好人家闺女,我给你保媒。大宋丞相的面子,嘿嘿,谁敢不买?”
只是到了如今,这承诺只怕永远也不会兑现了。
奉书见他忽然不说话了,赶紧催:“接着讲呀。”
杜浒却有些意兴阑珊,随意刮了刮她尖尖的小鼻子头儿,又说:“所以啊,冯姨说得也有些道理。你是丞相的闺女,千金小姐的身子,却让你在这儿跟着我吃苦,也实在太不应该。这么着,给你娶个师娘来照顾你,愿不愿意?”
奉书赶紧说:“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转头一看,炕上的空茶壶还翻在一边,褥子上一滩可疑的淡黄色水渍,仿佛在告诉杜浒,她这话该反着听。
杜浒方才那话也是心血来潮,转眼便不不放在心上了,“那好,以后你见到冯姨,可得替我圆谎,要不然……”
她一扭头,“我才不呢!”
杜浒笑道:“哟,怎么生气了?怎么,你想让她知道我骗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火气,跺了跺脚,说:“骗人是不对的。”
“得了吧,乌鸦还嫌八哥黑!你数数你自己,一天到晚要说多少句瞎话?”
奉书有些气短。她方才跟冯姨就说了不少句瞎话。不知怎的,忽然又有些怨恨起冯姨来。冯姨虽然嘴甜,但有些热心得过了分。
“以后你别跟冯姨多说话。”
“那又是为什么?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怎么能不跟她说话?再说,她人也不坏……”
奉书却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冯姨人确实不坏。这个年纪的妇人,最喜欢给各门各户牵线搭桥。她记得小时候,府上就经常有不少这样的七姑八婆来找母亲做客,也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自己却也没讨厌过她们。
最后她想出一个理由,说:“就是不准。她那么会说话,不定哪天就把你说动了。”
“说动我什么?”
她刚要答“说动你娶她二表姐的妯娌的什么堂妹”,嘴上却忽然刹住了车,脸上热热的,觉得有些不应该。要是他真的有了妻室,家里面多出一个人,他肯定不会对自己这么好了吧。她被他一心一意的关心了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了。
可不是吗,在她心里,新媳妇向来是一种夺人宠爱的生物。胡同口住的一个小伙子,三个月前刚成的亲,他的老娘现在就已经时常坐在家门槛上,向过往的街坊哭诉自己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这么看来,娶了媳妇,忘了徒弟,也是很有可能的。
她几乎能想象到,三个月之后,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胡同口,没人管,没人顾,身边陪着一只流浪猫。衣服上补丁摞补丁,头发乱糟糟,肚子咕咕叫。旁人经过时,惊讶地问她:“你家大人呢?”
她欲语泪先流,回头看看门上贴的那个大大的红喜字,“师父不要我了。”
但她又觉得自己这想法未免太自私了。毕竟他又不是自己的保姆奶娘。只有不懂事的娃娃才会要求大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围着自己转。要是他哪天真的被美色所误,自己除了认命,大概也没别的办法。
杜浒见她踟蹰不答,一双大眼睛里却开始转泪珠了,也猜到了七八分,登时气笑了,轻轻扭了扭她耳朵,压低声音说:“你想什么呢!咱们来大都,是来干什么了?正事还没有头绪之前,我还能在这些私事上花时间?我是那样的人吗?”
奉书还是不信,小心翼翼地反驳:“可是冯姨说,男、男大当婚……”
“冯姨还说让我揍你呢。”
她张口结舌,赶紧摇头,离他远了点,“是,是,不能听她的。男大不……不能婚,再大也不能……”
说着说着好像就把自己绕进去了。杜浒被逗得扑哧一笑:“小机灵鬼,就你明白!大人的事,你少操心。”
奉书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难道他自己已经有什么打算了,只是瞒着自己?可她是他的乖徒儿啊,这种事难道不是第一时间通知她?难道他知道会惹她不开心?
她想出了些别的理由,压低声音,继续提醒他:“师父你可别忘了,大都城是蒙古人地面,你……你要是……要是……得去保长官差那里登记不是?他们肯定会查你的户口不是?就算过了审查,娶,娶……那个,师娘进门,我还得天天照常练功课不是?她看到了,肯定会问不是?到时你说不说实话?要是撒谎,迟早会被看出来。要是说了实话,让她知道我们真正在干什么,风险得有多大?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
她满心希望能给师父敲个警钟,可杜浒却微微笑了,看着她,眼中现出鼓励的神色,“继续说。”
“万一……万一……”她却说不出来了。他为什么要笑?难道这些后果还不够严重吗?
杜浒笑着刮刮她鼻子,“倒学会分析利弊了,考虑得还挺周全。以后遇到事情的时候,就照这么思考。”
奉书觉得自己这么多话都打水漂了,他完全没有听进去自己说的什么。一生气,哼了一哼,扭身走到炕前,弯腰收拾湿褥子,给他一个忙碌的背影。
杜浒无奈叹气:“好啦,你要怎么着才能不胡思乱想?”过去帮她把褥子卷起来,提起两角,“丞相的事了结之前,我绝不会让半个外人进家门,行不行?放心了吧?”
原来新媳妇是“外人”。奉书抿起嘴角,但立刻又微微撅了嘴,“你说话算话?”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我保证,成了吧?”
奉书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忍不住嘻嘻一笑。师父还从没向自己保证过什么东西呢。今天是头一遭。
又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说:“那、那我也不要……你也别、别让我嫁到什么兵马司府衙……”
杜浒一怔,哈哈大笑:“你还担心这个?你怕我……哈哈,哈哈!”
她更是不高兴,浑身不自在,说:“那你还问她那家人的情况。”
“我问问又怎么了?就算不是攀亲,若是能结交上那家人,日后说不定会有用呢。不过冯姨说得天花乱坠,其实那人也就是个兵马司养马的小吏,帮不上咱们的……”
她听他解释得头头是道,心里还是有些疙瘩,小声说:“那,如果那家人是大官,说不定你就会……哼!”
杜浒更是笑:“你觉得我会那么不择手段,把你卖出去?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忽然话锋一转,哼了一声,说:“只是如果某些人不择手段,想把自己卖出去,我可也无能为力。”
奉书低下头,不知如何接话,思绪百转。眼看着杜浒已经把湿褥子收了起来,连忙也跟上,帮他提褥子的一角,放到待洗衣物的桶里去,又找了一床干褥子,铺回床上。
天慢慢黑了,药铺里下了帘子,锁了门。奉书照例去厨房帮忙做饭。一边忙,一边思绪百转,洗着洗着菜,终于忍不住,又跑回杜浒的房间。
他在叠衣服。奉书鼓起勇气问:“师父,冯姨说,女孩子长大了,家里都是留不得的,都得……都得嫁到别人家去,是真的吗?为什么?”说完,脸上已经涌起一阵红潮。她记得二叔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以为二叔不想要她了。但现在冯姨也这样说。
这些疑问,她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不少时候。她知道自己在慢慢长大。她记得那天杜浒说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说得很隐晦,可她也懂了。可他那天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冷冰冰的,甚至有些厌恶。
她见杜浒不答,继续问:“是不是女孩子长大了,就……不讨人喜欢了?”
杜浒转过身来,神情柔和,答道:“怎么会?长大是好事。你爹娘若是看到你长这么大了,定然会喜欢。”
“那为什么一定要嫁走?待在家里,就会让人笑话?”
“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她觉得他在绕圈子,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家家都是这样的。”
她焦躁起来,一针见血地回应:“你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是说不出来,你要问道理,自己翻书去。”
“我不想嫁,可不可以?”
杜浒笑了:“你放心,我又不会胡乱给你做主。”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以后去什么开银铺的家里、小吏的家里……”
杜浒神色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凝重,点点头,说:“冯姨只当你是个平民丫头,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大都城里,本来也没有配得上你的人家。”
她心里像被花猫抓挠般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管配得上配不上,我就是不想……我不想嫁走……”
好不容易在这里有了个温暖舒适的小家,有一个让她每天晚上都翘首盼他回来的人,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为什么非要搬进别人的家,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听他们的话,守他们的规矩,说不定还会让人刁难、欺负?
杜浒一脸好笑地看着她,“现在这么着急盘算什么!等过几年,你要是还这么想,再来跟我说。”他边说边迈出了门,“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
奉书不甘心地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他关上门,听他走远了,立刻蹑手蹑脚跑到他的衣柜前面,轻轻打开来,把他刚叠好的衣服抽了出来。
*
她觉得自己必须有危机感了。师父虽然向自己保证,短期内不会给自己娶师娘,可像冯姨这样,试图给他牵线搭桥的,以后绝对不会少。他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家,走的这一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冯姨今天说什么来着?说他一表人才,人品也不差,还能挣钱,肯定会有不少姑娘乐意跟他。奉书本来没觉得他怎么“一表人才”了,可冯姨的眼睛向来是很准的。既然她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这么想着,再回忆回忆他每天笑的样子、走路的样子、披上外套、把腰带系紧的样子,甚至冷眼看着自己吃苦受罪时的样子,似乎确实都不难看。最起码,他是整条胡同里个子最高的,言谈举止也比徐伯、卢叔、小六哥,还有胡同里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大哥大叔们都有气质些——这也不奇怪,他毕竟不是小老百姓出身,带过兵,有官衔,又和父亲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便同时有了文士和军人的风范。
所以冯姨今天的这番谈话,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就算师父自己心意坚定,来自外界的压力也绝对不会少。作为一个有觉悟的乖徒儿,她要帮助他抵抗这些压力。
首先要让他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最好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看他不顺眼。
她一边想着,一边拿着他那件衣服,团成一团,用力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直到领子口儿变得皱皱巴巴的。但也不能弄太皱,免得让他知觉。
她把衣服重新叠起来,又故意在前襟那里叠出一道印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抽出另一件。
大约是因为过惯了严整的军人生活,杜浒在穿衣戴帽上也一丝不苟,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随便。出门时穿的虽然是粗布短衫,但也总是干干净净的。他教奉书怎么晾衣服才能不出褶皱,怎么叠才能叠得平整。奉书学得很快,有时候杜浒不在,她负责晾衣服,便总是尽心尽力地把他的每件衣服都拉得平平展展的,然后仔仔细细地叠起来,必要的时候,还会用熨斗熨一下。这样他回来时就会表扬她。
现在想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幼稚得可笑。精神笔挺又怎么样?还不是落得让人惦记。
除了在衣服上做手脚,她还发明了其他的法子。她把他的梳子藏起来,他起床后找不到,又赶时间,只得随意用手指拢拢头发,挽起来了事——自然里出外进的不太好看。药铺里没有镜子,他只好敲奉书的门,“帮我看看头发还乱不乱。”
奉书认认真真地说:“有点。我来帮你。”踩到炕上,轻手轻脚,帮他把头发弄得更乱些,“现在好啦。”
杜浒便满意地走了,还不忘夸她一声乖。
然而这个方法不能多用。毕竟梳子没长腿,总不能老莫名其妙地失踪。
天气越来越暖,有时候吃完晚饭,会有邻居邀请徐伯、杜浒他们去家里喝茶,或者有人来到药铺做客。杜浒虽然不常去应酬,但和街坊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更过分的是,大都民风开放,姑娘媳妇也能随便串门。
奉书早有对策。(以下为正版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