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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下了整整一日,在乞巧节来临之前,将地面上灼热的暑气降下不少。
经过雨水的浇灌,院子里的花开得越来越灿烂,一早起来,空气里尽是清新的气息。
念一在厨房的菜篮子里翻了一阵,拿着钱袋往外走,一面朝展昭房里道:
“鸡蛋吃完了,我出去买一点,你有没有什么要我买的?”
他正在桌边写信,闻言抬起头:“带些纸笔回来。”
“好。”
“诶。”展昭想起什么,仔细叮嘱道,“记得拿伞,别晒太阳。”
念一微微一笑:“知道了。”
院门被她轻轻关上,展昭复回到案几旁提笔沾墨,正要落笔的一瞬,右眼猛地突突跳了几下,使得他指尖一抖,一大滴墨汁洒在信纸上,很快晕染开来。
他抚住眼皮,皱眉等了许久才停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想着念一刚走不久,他索性披上外衫准备追出去。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人叩响。
来者一身藏青夹软纱道袍,长发束冠,身姿挺拔,背上斜插一柄长剑,朝阳照耀之下清雅无尘。
展昭微愣一瞬,随即笑道:“清虚道长。”
那道人一见是他,不由笑着颔首:“就猜到你会在此,也没算白跑一趟。”
展昭侧身请他进屋,“前些时日遇到连翘,听说你在闭关,怎么眼下得空到开封来了?”
“别提了。”清虚子摆摆手,大步往里走,“太常寺的冯少卿找上门来,非要我下山给他除妖。你知道我本不喜欢和这些官家打交道的,可他吵吵嚷嚷的,几天不走,又说得有模有样像是个惊天大妖怪一般,我没办法……”
接过展昭倒来的茶水,他喝了口,摇头道:“就在这开封城外那虎头山上去了一趟,结果哪里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个山贼窝罢了,真是浪费时间。”
“想必开的价不低吧?”展昭含笑问。
“也还好,够把道祖的塑像修一修了。”他放下茶杯,“听连翘说你也来了开封,我就想反正离得近,就折过来瞧瞧你,近来过得可好?”
“挺好的,准备入了秋去南疆一趟。”
他奇道:“南疆?跑那儿去作甚么?”
“我想找个人。”展昭淡声道,“从前险些被人绑在架子上烧死的干长九你可还记得?”
“你找他?”一听得此人名字,清虚子很快皱起眉来,“找他干什么?这小子不人不鬼的,成天说些疯话。”
“有个小忙要请他相帮……你若是知道他的下落,记得告知我。”
“好吧,有机会给你留意一下。”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来自己倒上一杯,忽然凝神打量展昭。
“展兄……我看你,身上阴气有点重啊。”
展昭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笑道:“是么?前段时间去过酆都,也许是那时候沾染上的。”
“就算去过酆都,也不会这么久阴气都不散。”清虚子越说越觉得古怪,搁下茶杯,抬头四下张望,“而且不止是你,整个房子都有点阴气森森的。”
“道兄多虑了。”展昭波澜不惊地将茶点推到他面前,“许是你这些天奔波劳累,看走眼了也说不定。”
“可能吧。”清虚子抓了个果子犹自吃着,但双目仍在屋中探索。
此刻展昭不由庆幸念一一早出了门,此人修道多年,嫉恶如仇,对待妖魔鬼怪从不留情,连翘那般性子便是由他教出来的。倘若念一在这,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潘楼街外勾栏瓦子里乐声不断,车马盈市,绮罗满街,四处瓜果飘香。摊子上有不少小贩叫卖磨喝乐,这是手艺人捏制的泥偶人,平民百姓多用来供奉牛郎织女。
念一买了鲜鸡蛋撑着伞慢悠悠往回走。
无头案发生至今已有大半个月,听说包大人真的在朝堂上参了永宁侯一本,以欺压百姓,强抢民女两项大罪为由,希望当今圣上能依法办理,朝中右司谏范仲淹等人也在旁敲边鼓帮腔。
官家虽说会仔细考虑,但到底这永宁侯乃是皇亲国戚,皇上肯不肯大义灭亲还真不好说。不过于城中百姓而言,茶余饭后倒是乐于讨论这些不关自己痛痒的事,永宁侯能死是最好,不死那也没办法。
久而久之,永宁侯受不受处置似乎已经被人遗忘,而包拯的名声在民间却日渐大起来,凡是提到的没有一个不竖起拇指满脸钦佩赞赏。
现在她总算有些明白,太原城的百姓是为何对他这般崇敬,甚至恨不得供为神明。想起之前在鬼界曾听人说,森罗殿有意让他死后接位,若真是这样,大约对人对鬼都是一件喜事吧。
“老板,来一套文房四宝。”
“好咧。”店伙放下账本,“姑娘您且稍等。”
店里还有两人站着,听得她开口,蓦地转过身来。
“咦!”
这语气有几分熟悉,念一正抬头,恰见得对面站着翻书的白玉堂与身穿道袍的连翘。
“是你们?”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呀!”连翘把书一扔,蹦蹦跳跳跑过来,“这么大热天,我还以为你回下面去了。”
白玉堂握拳在手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注意措辞。
“怎么。”他看向念一,“出来逛街的?”
“嗯,买些鸡蛋回去……你们如何到这儿来了?”
“闲着没事,过来转转。”连翘探出头在街上张望,“开封可真是热闹,比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要漂亮!”
“觉得漂亮可以多住些时日。”念一淡淡一笑,颇有深意地望着白玉堂,话却是对着连翘说的,“马上快到七夕了,晚上的夜市可比白天好看。”
“真的呀?”连翘眼前一亮,拽着白玉堂的袖子,“那好那好,我要等七夕过了再走!”
被她扯得衣服都快掉下来,后者无奈地松开她的手,“随你便。”
见伙计已将东西包好,念一付了钱,略略施礼。
“你们慢慢逛,我先回家了。”
连翘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好,慢走啊!”
眼看店里没什么有趣的,又拉着白玉堂去瞧别的玩意儿,走了没多久,她琢磨起念一方才的话来,自言自语道:“她怎么说她要回家?她在开封哪儿来的家?”
连翘突然一顿,讷讷地去看白玉堂:“她不会和展大哥住在一起的吧?”
后者正在翻看花灯,不太在意道:“那又怎样?他们俩在祁连山就已经定了终身,住一起也不奇怪。”
“可……”连翘怔忡地咽了口唾沫,紧张道,“可我跟师父说展大哥来了开封,他还特地跑去找他了……”
白玉堂猛地愣住,把花灯一摔,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她小声辩解:“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还发什么呆,先把人追回来,她走不远的!”
“哦、哦!”
枣树之下,小院内,隔壁的王婆子急匆匆跑进门。
“啊哟,展爷,还好你在!”
展昭和清虚子尚在小酌,见她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不由问道:
“出什么事了?”
“我家饼子方才摔着了手,好像是脱臼了,附近的杨大夫说是出诊去了,人不在。听说您会接骨,能给看看么?”
展昭迟疑了一下,朝清虚子看去,后者当即明白:“你忙你的,不必在意我,这杯喝完我也该走了。”
“家里没什么好酒,招待不周,下次道长再来,我定将陈年美酒奉上。”
清虚子抱拳笑道:“你我兄弟一场,好说。”
展昭略一颔首,方才起身朝那王婆子道:“人在家么?”
“是是是。”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问:“是摔到何物之上?伤的右手还是左手?”
“是在茶几上磕了一下,桌子都给摔坏了……右手呢!”
时近正午,日头也愈发大了起来,清虚子晃了一下酒杯,将里头酒水一饮而尽,这才缓缓伸了个懒腰。
不经意往厅室一侧的房门内看去,屋里摆设的皆是女子之物,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唇角微弯,露出个笑容来。
怪不得展昭此番这么急着下逐客令,原来是有了妻室,可怜可叹啊,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闭目屏气凝神,渐渐发觉异样。
“不对,屋子里的阴气似乎是从这间房中传出来的。”清虚子双眉微蹙,伸出手掌往面前一划,再睁眼时,竟看到那室内弥漫着浓浓的瘴气。
“展大哥。”
院中,念一推门进来,低头摆弄篮子里的鸡蛋,笑盈盈地往屋里走。
“今天的鸡蛋都很新鲜,我还格外买了一条鱼,你是想吃炒蛋还是吃鱼?”
她跨进门槛,一抬眼,猛然和与厅中之人四目相对,白蓝相间的袍子上,两道太极八卦图分外醒。
念一双手一抖,手里的鸡蛋便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怨鬼?”清虚子眼中一凛,当即拔出剑来,凝眸冷声道,“好厉害的鬼,竟还有肉身,这屋子里的怨气是自你而来的罢?”
念一往后退了两步,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想跑?”
门外有阳光,她去不得,眼下只能往屋后面暂且躲一躲。
清虚子抬剑画符,嗤的一声,刺向她的并非剑刃却是一道剑气。
若被这个打中她非魂飞魄散不可,念一就地一滚,反手将桌子一拍横挡在身前。剑光闪烁,木桌顷刻间被劈成两半,尽管没有伤到魂魄,她却也被那股强大的内力震倒在地。
念一咬咬牙,趁着混乱慌忙爬起来。清虚子挥开桌子碎片,紧接着两道剑气劈了过去,耳畔风声呼啸,念一急忙把腰间的玉佩解下,飞快转身,用玉佩接这袭来的剑光。
玉佩划出的光环将她上下罩住,在剑气经过的一瞬,砰的碎成数片。
想不到对方竟能扛住自己三招以上,清虚子盯着那枚玉佩恍然明白:
“原来你就是时音?”他冷笑,“难怪不能用寻常法子对付。”
念一喘了口气,急声道:“我不是。”
话音未落,平地里倏地伸出数根白色锁链把她手脚缠住,每一道链子上皆萦绕着弯曲的符文,这样的锁链,她在连翘那里曾经见到过……
带着华光的符咒缠上剑身,清虚子立在她跟前,居高临下冷眼看她,随后伸出两指来,抵着她额头。
清晰的杀意透过他指尖传遍全身,念一怔怔盯着他,这般的距离,眸中能映出他的模样。
“听说,你可是能号令群鬼的大人物,我找了你十年,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
他指头微弯,身侧骤然腾起上百把御气而成的剑影,那些剑影在她瞳孔中越来越大,直到化作一抹刺目的白光。
一声凄厉的惨叫冲入云霄,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入耳时令人毛骨悚然,惊得指头上的鸟雀皆展开翅膀扑腾着四散逃窜。
清虚子不禁皱眉:“妖孽,连叫声都这么刺耳。”
他从背后抽出剑来,挽了个剑花,正高高举起。
“师父!师父——”
连翘几乎是踹开门冲进来的,手臂一张就把他死死抱住。
“师父你别杀她!”
清虚子握剑的手正被她拉着,想挣开又怕伤到她,一时气急:
“作甚么?你失心疯了?”
连翘不敢撒手,又不知如何解释:“她是展大哥的,她其实是展大哥的……”
还没等这话说完,清虚子便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痛意,他慌忙松了手,长剑悠悠滑落,却又被人凌空踢开。
低头时,发现手上已被袖箭划出了一道口子,深可见骨,鲜血直流,他咬牙倒抽冷气,余光瞥见展昭将浑身是血的念一抱起来,不禁出声:
“你干什么?她可是鬼!”
见她身上已无一处完好的皮肤,展昭浑身轻颤,回头怒道:“我知道她是鬼!”
“你!”清虚子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你知道她是鬼,你还……”
他又发现惊异之处:“她居然在流血?”
“……鬼怎么会流血?”
展昭顾不上搭理他,扫过念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
原以为清虚已经离开,原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晚些时候回来,看着她伤成这样,展昭心中重重自责,若他没有疏忽大意,若他早来一步,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念一,念一……”
她吃力地睁开眼,艰难地开口:“展……展大哥,你回来了?”
“……我本来……还买了一条鱼……看来,没办法……”
“可以的,还可以的。”展昭轻轻搂住她,“我知道你需要阳气,要多少都可以……”
“来不及了……”念一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刻,他手心里满是冷汗。
仲夏灿烂的日光倾洒下来,落在他背上,流水一样照了一身,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如现在这般憎恨阳光。
“我一直都知道的……”念一抚上他脸颊,淡笑道,“世上……根本就没有让鬼变成人的办法……我只是想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就算没有,我也想去相信……”
“你既然信我,那就会有。”展昭握着她的手背,眸中含泪,却还笑着,“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找的么?”
“我的三魂七魄已毁,撑不到那个时候……”念一柔声宽慰道,“不过也没关系……能认识你……能和你走过那么多山山水水,我已经很满足了。”
在伏雪镇上赏雪,蜀中看烟花,在太原过清明,祁连山瞧篝火……
因为他的温柔言语,她才有勇气,像一个人一样地活着。
吵杂的蝉鸣在院子里每个缝隙之中发出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揪得他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展大哥……”念一忽然抓着他衣袖,挣扎着起身,“我要求你一件事……”
“好,你说。”展昭忙扶住她,“什么事?”
“你不要死,一定不要轻生。你的生命很重要,我想你活着,永远活着……”
“好,好,我不会。”他终于落下泪来,“你先别说话,不是还能找时音么?上次他能治好你,这次也一定可以……”
“还有、还有……”念一揪住他,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微风把枝头吹得沙沙作响,卷起的落叶漫天飞舞。她的手脚开始冰冷,脸颊隐隐变得有些透明。
“在鬼界……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死于非命,残留执念又不愿转世轮回的人……他们很可怜,所以……世上要能少一些冤死的人就好了。
你是人,一定要替生者着想,替死者伸冤……”
“我知道。”展昭低头凝望着她,垂泪道,“我会的……”
很少看见他落泪,像现在这样,一滴滴落在她脸上,然后穿透过皮肤,落回自己衣衫之上。
“别哭了……”念一倚在他怀中,眼底里满是柔情,企图伸手给他擦眼泪,“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人……我就快要去投胎了,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她声音愈说愈低,院子里的蝉鸣声却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的话语盖过去。
“找一个好姑娘,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一定会有的……在未来,会有一个喜欢你的人在等你……”
可那个人不是你。
念一……
展昭伸手拥她入怀,一瞬间,白光闪过,他怀中的人缓缓变轻,变轻,终于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衣衫和一把油纸伞。
原地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是在许久之前,某个夜晚看见过的流萤,萦绕盘旋,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