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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玺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十四年前的时候,自己一连生了六个儿子后,终于是喜得贵女。
那时,连着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特别兴奋,逢人便要说一说自己的长女,长得是多漂亮,多可爱,听得同僚们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
有时候,一看楚玺红光满面的要开口,不少同僚就都要说,哎,汝阳侯,得得得,知道您今儿又要说您的贵千金了,那请问贵千金今儿是不是又能多吃了一点,是不是又长得漂亮了一点?
那个时候的楚玺,是真高兴,听见这样的话,也是笑,然后就又要唠叨好久,说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
同僚们都知道汝阳侯是多期盼着这个女儿的到来,也无人打断他,只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反正谁当父亲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恨不得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家孩子是有多健康可爱。
大家也都理解,理解。
而等楚云裳满百日了,他专门为她举办了一场大型家宴,请来了懿都里许许多多的官员富豪,就连身在其余城市里的不少达官贵人,也皆是被他请来了,那一场百日宴上,到来的人极多极多,要不是他提前和莫青凉商量好,一定要准备足够多的酒席,恐怕到场的人都要坐不下了。
犹记那一日的侯府,特别的热闹,比他和莫青凉成亲的时候,都还要热闹上几分。
就在那样的热闹下,客人们来了,送上贺礼,然后就一起嚷嚷着要见见七小姐,说他天天在人耳边唠嗑,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想象汝阳侯府的七小姐,长得是有多粉嫩。
熟识的同僚们也是笑着起哄,要是七小姐长得没他说的那么可爱,他们今儿就不走了,就全住这里了。
于是众望所归,当时身为侯夫人的莫青凉,抱着小小的楚云裳就出来了。
那一天,楚云裳穿着打扮是怎样的呢?
楚玺记得,那天她被莫青凉从内堂抱出来,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是农历八月夏末,而现在又逢百日,时下已经是冬天了,气温有些低,她窝在莫青凉的怀里,小小的脑袋瓜儿上戴着奶娘孙嬷嬷给她织的小绒帽,帽子是红色的,很喜庆的颜色,衬得她小脸蛋儿也是红扑扑的,苹果一样,看得人直想对着她的脸咬一口。
那时候的她眼睛也很大,圆溜溜的,还不怕生,见客人们朝她望过来,她瞪着眼睛回望过去,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脖子上也是围着一条兔毛围脖,衬得她肌肤白皙晶莹,好似刚剥了壳的水煮蛋。
她身上穿着和绒帽同色的小棉袄,小手也是戴着一副极小极小的手套,脚上只穿了毛袜子,没穿鞋,被莫青凉一手搂着腰背,一手托着她的小脚,就那样出现在了客人们的面前。
看着这样的楚云裳,客人之中的女性,立时就被这样软萌可爱的孩子给俘虏了。
当即不少年轻小姐和贵夫人都围了过来,想要捏捏她的小手小脸,就见她好像很有灵性似的,小脑袋一昂,抬着小小的下巴,谁都不看,就是不让人摸她,一副趾高气昂、生人勿近的小模样。
女人们当场就要被萌翻了。
然后有人回过头来就冲楚玺道:“汝阳侯,难怪你日日都要夸你闺女,当真是可爱得紧,我瞧着都想抱回家里自己养了。”
其余人也是纷纷道:“对啊,好可爱的孩子啊,我先前以为大将军的小孙儿已经够可爱的了,没想到汝阳侯家的这位小姐更可爱,你看你看,还会翻白眼,吐舌头呢,真的好可爱啊。”
“哎哟,不行了,汝阳侯夫人,能不能让我抱抱孩子,真的太可爱了,受不了了。”
大将军家的小孙儿是年前出生的,在场不少人也去参加了那位嫡孙的百日宴,见到了,都说大将军的嫡孙简直是懿都这几年来长得最好的一个孩子。
却没想到,汝阳侯家的这个嫡女,竟是比大将军嫡孙还要长得更加可爱。
瞧那眼珠子乌溜溜的转,小嘴儿也是红艳艳的,泛着一股子灵气,等再长大一些,绝对是个特标致的小美人。
跟着父母长辈过来的小孩子们,也都是扬着脖子踮着脚看莫青凉怀中的小婴儿。
这些孩子无一不是家中的嫡系,备受宠爱,不是大少爷就是大小姐,抑或是世子,甚至是小王爷小郡主,乃至于是小皇子小公主之类的身份,个个都是懿都里豪门贵族的代表,也个个长得十分精致,只是和汝阳侯家的嫡女比起来,就稍稍有些逊色了。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绝对是那个一脸冷酷,浑身散发着冷气,导致别家孩子都不愿意与他亲近的小殿下。
小殿下,排行第九,是备受宏元帝宠爱的一个儿子。
他这时候不过六岁,脸上还未戴着日后一直惹人非议的半面银色面具,一张脸白皙干净,凤眸乌黑狭长,嘴唇微微抿着,眸光虽冷,却还是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朝气,小小年纪就已经具有了皇家威仪。
可能因为是皇室中人,营养要好上许多,他比起同龄的孩子就高出很多来。他鹤立鸡群般的站在一堆少爷小姐中央,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硬挤着要去看今日百日宴的主角,他只站在原地,目光凉凉的看着前方的热闹,明明也是个长相可爱帅气的孩子,可偏生那一身的冰冷,让人不敢轻易接近他。
于是,莫青凉怀中的小婴儿,随意的往周围看去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这其实是楚云裳和慕玖越第一次见面。
不过今日来参加家宴的人实在太多了,楚云裳看了一眼,觉得这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装逼会释放冷气了,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接着,她就没再看他,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却只赖在莫青凉的怀里,谁也不让抱。
见楚云裳这样个性,不怕生却根本不让人抱,小姐夫人们心里头痒痒,转眼瞥见自家带过来的孩子,纷纷都是有了主意,想着让小孩儿去跟楚云裳套近乎,说不定就能抱抱这个可爱的小婴儿了。
于是一干孩子摩拳擦掌,纷纷使出了浑身解数,又是做鬼脸又是玩高难度动作的,却是看得楚云裳直打哈欠,搂着莫青凉的脖子,把自己的脑袋贴上去,竟然想要睡觉了。
孩子们不服气的瘪嘴,居然把漂亮妹妹看得要睡着了。
难道他们表现得这么差劲?
看楚云裳想要睡觉了,莫青凉刚要开口抱她回房睡觉,就听见有一道略显稚嫩的凉薄声音传来:“本殿来试试吧。”
转眼一瞧,说话的正是小殿下。
这声音实在凉,带着冷冷的温度,竟比外头的冬日寒风,还要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冷得楚云裳睁眼一看,就见那个逼格很高的小小少年,朝着这边走来,所过之处,围在一起的孩子们都是忍不住让开道路来,小姐夫人们也是让路给他,居然没人敢拦他的路。
他明明年纪很小,可在场的人,愣是没一个人胆敢嘲笑他的年纪。
仿佛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个小孩子,而是个早已长成的少年,一身凉薄如冰,他经过的地方,好似空气都要结了冰。
就算是场中阅历最多的老王妃,看着这样的小殿下,都是要忍不住暗叹,果然是天生的帝皇之态。
这样的仪表气度,是在东宫的身上都没有感受过的。
孩子们和女人们都在看着小殿下,看他漫步走向莫青凉,越走越近,然后停下来,抬头看向莫青凉怀中的小婴儿。
楚云裳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小脸上有些许的困顿之意,脑袋还是贴着莫青凉的脖子,半点都不愿动。
两人就这样对视。
在最小年纪的时候,就这样,静默对视。
空气都仿佛变得凝固了起来。
恍如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他眉宇凉薄,她眉眼慵懒,甫一相望,便好似是星空里两颗流星交汇,从而便产生了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直至终于互相牵绊着,直至时间终结的尽头。
缘是你,分是我。
缘分缘分,有缘无分终究是来得深刻。
那是日月交替,永远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夜,白天不懂夜的黑,黑夜同样不懂得昼的白。
只是那么难得的一次日月同现,昼夜同出,那是千万年都要铭记青史的盛世景象,是有缘无分的最深象征。
眷恋至深的人啊。
为什么,总是见不到你,抓不牢你?
可能等到了鸿蒙,等到了洪荒,等到了混沌,等到了虚无,才能等到那么一天?
等到日与月终归要交汇融合,那将是宇宙最深层的缠绵。
终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不分开,再不离开。
而世人常说一眼一生,一眼万年。
这世界上人那么多,彼此相见,已然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那么,更好更多的福分呢,这可是要前世修炼了百年千年,方才能够修来的?
只是,这个年纪的他们,实在太小,并不懂什么叫缘分。
即便是日后,长大了,也是有缘无分,多年不见,直至后来才有了那样深刻的牵绊,勉强也可算是圆满。
对视片刻,须臾,他直截了当的伸出双手来,声音依旧是冰冷的,显然并不懂得该怎样哄孩子,只道:“小妹妹乖,让我抱一抱。”
旁边孩子们见了,都是想笑却不敢笑。
刚才他们也有人直接这样要求抱漂亮妹妹,结果漂亮妹妹别说让抱了,连个白眼都懒得给。
看来小殿下也要重蹈覆辙咯。
孩子们正想着,就诧然见到,漂亮妹妹居然在小殿下说出这么句话后,神态颇有些不太情愿的动了动脑袋,在莫青凉的怀中直起身来,然后穿着白绒袜子的小脚就蹬了蹬莫青凉的手,搂着母亲脖子的小手,也是松开来,作势向下抓,是要让小殿下抱了。
“嗯?”
莫青凉也是有些诧异。
她垂眸看着怀中的女儿,柔声问道:“小云裳,你要让殿下抱吗?”
楚云裳点头。
总归他还看起来顺眼一些,不像其他的小孩,才多大点儿,居然就已经有眼红嫉妒她的了。
当真是天妒英才呀。
而旁人见到这一幕,立时惊叹,这七小姐居然能听懂大人说的话!真是了不得呢,不知道再长一些了,又是会如何的聪慧了。
莫青凉这还是第一次见女儿肯让陌生人抱,当即不由多看了小殿下几眼,便微笑着俯下身去,要将女儿递给他:“这是小云裳第一次同意让别人抱呢。九殿下真是小云裳的贵人了。”
他听了,面色不变,依旧是冷冰冰的,双手却有些僵硬的去接楚云裳。
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是第一次抱这样小的婴儿,小殿下动作又僵硬又生疏,楚云裳冲着他吐了吐舌头,一双小手便搂住他的脖子,紧紧的,生怕他一个失手,让自己掉到地上了。
她搂得紧,但他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力道。
这回他只要微微转一转眼睛,就能看到她,感受着小婴儿软绵绵的娇小身体,身上也是透着股好闻的奶香味,他不自觉多闻了几下,觉得她身上的味道还挺香的,比流莹身上的都好闻。
这是个香喷喷的小人儿。
他认真的看着她,她也就歪头望着他,然后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望着望着,她凑近他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吧唧”一声,亲了他一口。
小殿下的脸上立即被啵了一个大大的口水印。
她看着,咯咯直笑,笑得莫青凉心里都要犯怵了。
我的好女儿啊,你亲谁不好,你干吗去亲这位主?
你难道不知道,这位主别看年纪小,手段却是连皇后娘娘都要感到心惊的吗?
莫青凉这点心理话要是被楚云裳知道了,楚云裳还真得表示,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莫青凉都这样心里直抽抽了,亲眼目睹了小殿下被一个小婴儿给轻薄了的这一幕的其余人,神情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小孩子们,表现得更加直接,当即一个个都是瞪大了眼,嘴巴也张得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
我的乖乖,居然敢有人亲小殿下……
真是,漂亮妹妹不嫌冷嘛?!
总感觉谁敢亲小殿下,谁的嘴巴就要被小殿下满身的寒气给冻得上下两片嘴唇凝结成冰块了。
众人正震惊着,就见小殿下似乎也是被楚云裳这一口给亲得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就见楚云裳冲他笑得十分灿烂,红艳艳的小嘴儿咧得大大的,一双大眼睛也是眯成了月牙一样,小小的孩子笑得欢快,显得特别可爱。
——陡然被个小女娃轻薄,他大约是想立即撒手的。
可是,可是。
看着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又软又萌,他看着看着,原本凉薄冷淡的眸光,不知不觉的,竟变得有些柔软了。
都说孩子是上天赠送给人世间最好的礼物。
他抱着这个柔软的小人儿,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和她有缘,否则,即便是流莹,倘若胆敢这样对他,少说也得被他教训得脱了一层皮。
可看着这样的她,他居然不愿意教训她了。
于是,无数道紧张目光的注视之下,他毫不在意脸上的口水,一点要生气的征兆也没有,甚至还反过来,同样亲了怀中的楚云裳一口。
他亲得自然没有楚云裳的响亮。
可怎么说,也是把楚云裳亲得愣了愣,小婴儿乌黑的眼珠子瞪着他,竟是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
众人觉得他们的下巴肯定掉到地上去了。
偌大的厅堂内,唯独莫青凉这边,陡然间,变得寂静无声。
愣忡间,有孩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确定他们刚刚看到的那一幕,难道是错觉?
结果见漂亮妹妹一脸傻掉了似的瞧着小殿下,孩子们吃惊得嘴巴半天没合上。
哎哟我的乖乖!
小殿下居然也亲了漂亮妹妹!
难道小殿下觉得这是礼尚往来吗,漂亮妹妹亲了他,所以他也就反过来亲一下漂亮妹妹吗?
那漂亮妹妹呢?
看漂亮妹妹这跟傻了没什么两样的反应,摆明了漂亮妹妹压根没想到他居然也会亲回来!
哎哟我去,漂亮妹妹的初吻,小殿下的初吻,可就这样互相送给对方了?
天道不公啊天道不公!
明明他们才想要漂亮妹妹初吻的!
孩子们,尤其是小少爷小王爷小皇子们,一个个几乎要泪流满面,对小殿下那叫个十足十的羡慕嫉妒恨。
这时候,楚云裳反应过来了,却还是瞪圆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抱着她的小殿下。小婴儿艳红的小嘴唇撅得高高的,能挂油瓶一样,显得很不服气。
她也的确不服气。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这个会装逼的少年,没想到居然被反过来回逗了一把!
骚年!
说好的逼格呢?
你这样上道,你造你在我心目中的逼格瞬间降低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去了吗骚年!
骚年,做人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你既然装逼了你就别这样降低逼格啊喂,我的小心脏有点不太能承受得起……
楚云裳的心理活动如何能被小殿下知道,他只看着这样小人儿面目表情似乎很是精彩绝伦,分明还是个才出生百天的孩子,可这样的具有灵气,这样的能听懂人话,他陡然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腾上来,捏了捏她的脸。
果然手感极好,又软又滑,隐约带着股淡淡的奶香。
“小妹妹,小裳儿。”
他低声的说着,恍惚她瞧见他好似是笑了笑,一笑百媚生,周身的寒意都随着这浅淡至极的笑而收敛了许多,彷如冬日里盛开的第一支梅花,带着冷冽而优雅的清香,是再好的画师都描绘不出来的迤逦绝豔。
然后就不再抱她,将她往莫青凉怀中递:“本殿手有些酸。”
莫青凉忙俯身将楚云裳接过来。
小殿下再看了楚云裳一眼,转身就走了,一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之中,楚云裳找了一会儿,也没能再见到他。
而见小殿下离开了,好像还不打算再过来了,孩子们和女人们又开始手痒了,争先恐后地重新抱过来,接着要抱楚云裳。
想着刚才她都能让小殿下又是抱又是亲又是捏的,他们现在也要这样,她有了先例,应该不会再拒绝了吧?
却见小婴儿个性十足的昂着头,谁都不看,只搂着母亲的脖子在那里蹭啊蹭的,然后“嘤嘤嘤”的假哭了一声,表示自己困了,谁也不能抱,她要睡觉觉。
莫青凉立时带着歉意的笑道:“云裳今日起得早,可能还没睡饱,我哄她睡一会儿,酒席开始的时候再抱她过来。”
“哎,那好吧,赶紧去睡吧,大冬天的。”
生过孩子的夫人们纷纷表示理解,只年轻的小姐们和孩子们,眼巴巴的望着,为不能抱到漂亮妹妹而感到分外的扼腕叹息。
楚云裳回去睡觉了,莫青凉自然得作旁陪着。
目送着母女两个回了内堂去,当即不少达官贵人都是拉着楚玺,开始商量了,看能不能让七小姐和自家儿子孙子什么的,定个娃娃亲,他们要先下手为强,先预定了汝阳侯家这个小女儿再说。
楚玺哪能想到自家女儿不过才第一次在人前露脸,居然就能得到这样的青睐,尤其在场的还有宫中的几位娘娘,其中颇得盛宠的漱皇贵妃也是看到了先前自家小殿下和楚云裳的那一幕,便有意无意的和楚玺道,瞧这小女儿小时候就这样漂亮,长大了肯定更漂亮,要是能成了儿媳妇,那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
连皇贵妃娘娘也看中了自家女儿?
这岂不是在向自己抛橄榄枝,表明自家女儿直接能成个日后的皇子妃,或者王妃了?
这在当时的楚玺眼中看来,跟天上掉馅饼没什么两样。
只是那时候他爱女心切,如何能随随便便就给楚云裳定亲,好说歹说才将贵人们的橄榄枝给推了回去,不过他话说得也好听,只说女儿年龄还小,议亲的事,要至少长大了才能再谈,便也没让客人们生气,只觉汝阳侯果然处事圆滑,难怪能得陛下看重,少不得有这张嘴的功劳。
而就是这样一场百日宴,让得楚玺第一次知道,自己到底是生了个怎样的女儿。
不过才出生百天而已,就已经得了这么多人看重,其中不乏真正的豪门贵家,连皇室也横插了一脚进来。
楚玺觉得,自己得花更多的时间陪在女儿身边,一定要让她好好的成长。
至少,也得对得起她楚家嫡长女的身份。
他要让她成为日后懿都里,最具风头的贵女;他要让他的女儿,成为懿都所有王公贵族都争相想要求娶的对象!
于是时间慢慢过去,楚云裳慢慢长大,她表现出来的一切,超过了楚玺的预想不说,她每天都在不断的刷新着楚玺对她的认知。
天才神童,过目不忘,一学就会,举一反三?
楚玺发现,他的这个女儿,实在是太过聪慧,而她表现出来得越厉害,他也就越喜欢她,疼爱她,甚至不惜花费重金,几乎说破了嘴皮子,才说动了翰林院的阁老,让这位素来都是德高望重,桃李遍天下,拥有着绝对渊博学识的阁老,来给自家女儿讲一堂课。
许是故意要考验一下楚云裳的脾性,安排要讲课的当天,阁老故意来得晚了。
进书房虽晚,但其实阁老是提早就来了,不过并未现身,只悄悄地隐在暗中,观察着楚云裳的种种举动。
楚玺作为父亲,十分看重阁老的讲课,自然是和阁老一起暗中观察着。
这一看,就见书房里,小小的丫头乖乖坐在椅子上,因为讲课的老师还没来,她就坐在那里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茶打发时间。
等一杯茶喝完了,看看时间,距离上课还有一会儿,她就开始翻书,摆在桌上的书是三百千,她虽然早会背了,但此刻却还是认认真真的先从三字经开始看,看得不快不慢,是很认真的那种。
这样的读书姿态,看得阁老直点头。
老师还没来,知道做课前预习,至少求学的态度摆出来了,倒是个好学生。
况且她年纪还这样小,似乎才一岁多一点,还不到两岁吧?
这样小的年纪,难怪能被传为小才女了。
一刻钟的时间眨眼即过。
讲课时间已经到了,书房里的小丫头抬头看了看房门,见老师还没来,她也不急,只皱了皱小鼻子,就低头继续看书,看着看着,还会用手指蘸了墨,在一旁的白纸上不知是写写画画了什么东西,阁老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只得询问楚玺。
楚玺却是茫然摇头:“不知道,之前来讲课的先生,都没迟到过的。”
阁老听了,道:“之前给七小姐讲课的先生,都是怎么说七小姐的?”
说起这个,楚玺立时与有荣焉的笑:“他们都夸云裳是个神童,说自己才疏学浅,教不了她,让下官另请高明,下官这才想着请阁老来给她当老师。”
阁老也是笑:“好似老夫的一个学生,也来给七小姐讲过课的?”
楚玺点头:“嗯,是傅大人。不过傅大人只讲了半个月的课就不讲了,正是傅大人向下官提起阁老您,说下官可以找您试试看。”
傅大人和阁老一样,同样在翰林院中任职,因是阁老亲传弟子,能力颇高,也是十分得宏元帝看重,在文官里有着极高的声望,楚玺第一次给楚云裳请老师,请的就是傅大人。
只是没想到连傅大人都教不了楚云裳,这却是让所有人都诧异了。
甚至宏元帝对汝阳侯的七女儿也是略有耳闻,知道楚玺膝下有着一个极是聪慧的小女儿。
“连老夫的亲传学生都教不了,看来七小姐当真是个好苗子。”
阁老毕竟是阁老,即便是对着宏元帝,那也从来都是性子直,说话直白,从不遮遮掩掩,当即便道:“要是七小姐当真值得老夫教,汝阳侯,不用你说,老夫也会倾尽老夫半生所学,不求让七小姐成为怎样名垂青史的才女,少说也得让七小姐不负了她的小才女之名。”
楚玺面色一肃,立即一拜而下:“如此,下官在此先谢过阁老了。”
两人在暗中再聊了会儿,见规定的开始讲课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两刻钟,楚云裳居然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只一边看着三字经,一边在纸上涂涂抹抹,偶尔坐得久了,她可能屁股不太舒服,她就小小的变动一下坐姿,却是一直都不曾从椅子上下来。
阁老瞧着,在楚玺有些紧张的目光之下,终于准备进去了。
他走向书房,才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楚云裳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他。
小丫头长得还是那样水灵灵,眉眼十分的秀丽,只没小时候看起来灵气了,隐约有着一股子沉淀多年方才有的清冷凉薄,环绕在她周身,让她看着和别的小孩儿有着很大不同。
然后阁老就听见她开口说话,声音脆脆的,淡淡的,奶声奶气。
“请问您是阁老吗?”
阁老手中拿着两本书,以及一把戒尺,闻言朝她走过来,经过她书桌前,他看了看她手边的纸张。
却见那白纸上,竟是被她用手指头蘸墨,一笔一划写满了三字经,有的地方还简笔画似的配上了插图,画得虽然简单,寥寥几笔,甚至其中的人物都是肥头大耳的,但却很是惟妙惟肖,也不知是她即兴画的,还是之前有先生教过她。
这当真是读书写字画画,全都齐了啊。
阁老心中感慨着,却并不表现出什么来,只停在她书桌前,和蔼的看着她,问她:“我是阁老。我迟到了,你等我这么久,你不急吗?”
原以为这孩子会顾着自己的面子说不急,却见她眨巴眨巴眼,就很干脆的点头:“急。”
难得见到这样坦诚的孩子,阁老笑:“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是会仗着自己迟到就撒娇闹着要玩不要上课了,还是会委委屈屈的找楚玺说不要自己这个不守时的人给她当老师?
阁老正想着,就听小丫头脆生生道:“阁老,您是阁老,除了休沐外,您和父亲一样,每天都要去太和殿上朝的,是不是?”
阁老颔首:“自然是。”
楚云裳道:“那么,你们都要上朝,你们是提前去,还是踩点去,还是推迟去?”
“陛下皇恩浩荡,自是要提前去,以表忠心,静候陛下。”
“那么,陛下是会提前去,还是踩点,还是推迟?”
阁老听着,眼睛微微一眯,隐约知道她是想说什么了:“陛下往往都是踩点上朝,鲜少会提前等候群臣。偶有特殊情况发生,陛下要推迟来的话,会有太监总管徐公公代为提前通传,让群臣等候片刻。”
楚云裳顺着他的话道:“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天命之子,陛下因故迟到了,都会让公公去给你们讲原因。傅大人以前同云裳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云裳想,王子守时,这也是和平民百姓一样的。既然陛下都能守时,轻易不会迟到,那阁老为什么迟到了,到现在都不给云裳一个解释呢?”
居然对阁老兴师问罪起来了。
书房外的楚玺几乎是要听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阁老定是会大发雷霆,却听书房内沉默良久后,阁老轻笑一声:“好个厉害的小丫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我的学生,都教不了你,敢情是反过来被你给教导了。”
楚云裳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正是傅大人的老师,她皱了皱小鼻子,道:“才没有,明明是傅大人说他最近有要紧事要忙,没空教我,才跟父亲推荐阁老的。”
这是又对傅大人拍马屁了。
阁老难得笑吟吟的:“行了,我的学生有空还是没空,我这个当老师的能不知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也就实话同你说,其实我早就来了,我在门外一直看你,你表现得很好,我很喜欢。”
“噢,那您现在是要开始考云裳了吗?不过云裳刚刚才看过三字经,您就不要考三字经了。”
之前来的先生,包括傅大人,全都是先要考她一考。
不过抽的全是三百千上的,而三百千不说倒背如流,这点太假,但单独随便抽其中一段让她背,她也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却见阁老摇摇头:“我不考你。我不管考你什么,你应该都早已会了,我直接给你讲课吧,你有哪里不懂,都说出来,我给你解释,或者三百千你都懂了,想学点其他的,我也可以教你。要是今日这堂课,讲得你我二人都皆大欢喜,以后我就继续给你讲课,不过到时候,你就得拜我为师了。”
于是接下来,阁老给她讲课,果然讲得两人对彼此都十分满意,当日就在楚玺的见证之下,行了拜师礼,从此楚云裳便正式成为了阁老最小,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亲传学生,能和朝中不少文官互相称呼师兄妹了。
而过不多久,阁老自觉自己这个小学生,真的是太过聪慧,称为小才女的确是不为过的,他很快就给楚云裳又推荐了一位老师。
这便是楚云裳两位老师之中的另一位,宏元帝的老师,真正尊贵的帝师了。
帝师教授楚云裳的,自然和阁老教授的不一样。
帝师主讲帝王之术,御下之道,治国之理;阁老讲解的是儒家文学,古史野历,为人处世。
总之,这两位老师互补互足,倒也教了楚云裳大约两年的时间。
因为两年后的楚云裳,由着莫青凉和楚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受楚玺重视了。
甚至是,楚玺这个当父亲的,竟视她为毒蝎。
若非莫青凉离开汝阳侯府之前,说过不管怎样,楚云裳都不能死,怕是早在莫青凉前脚刚走的时候,侯府里的人,后脚就已经将楚云裳给害死了。
嫡女啊,还是个嫡长女。
更是个受尽所有人关注的嫡长女。
莫说懿都里不少人都是眼红她,侯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少爷小姐,只有着那么一半的共同血脉,哪个不眼馋她?
即便是楚玺,都因着她是莫青凉生的,不仅对她视而不见,更是对她一改往日,变本加厉,无数次不分青红皂白的教训她,鞭笞她,让得记忆之中那个乖巧得能让所有人都为之喜爱的小姑娘,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走到最后,她毅然跳下最黑暗的悬崖,便是摔得粉身碎骨,也再不回来了。
连个补偿的机会,都不愿给他。
不,不是不愿给他。
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的。
以前楚玺不知道,现在年纪大了,想一想,总能想起来,她是给了他好多次机会的。
只是每一次,他不仅不接受,转而还将她刻意的讨好给狠狠践踏,踩得她一颗心都是碎到了不能再碎的地步,他也仍是不自知,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直至到了最后,她终于彻底死心,将所有都冰封起来,然后冷冷淡淡的喊他,父亲。
父亲。
父亲。
父亲。
她面色平静的喊他,语气平静的喊他,眼神平静的喊他。
每喊一次,他的心脏都要抽搐一下,仿佛多听一次,他就会距离死亡更进一步。
那么,她是有多想他死呢?
早就想了吧,十年前就该想了吧,十年前莫青凉走后没多久,他第一次打她,好似将她打到连哭都不会哭,整个人没了任何生气,眼珠子望着虚空,乌黑的色泽泛着死亡一样的苍白灰沉,她小小的蜷缩在角落里,许久许久都是没半点反应。
那一次,若不是赵氏眼看着不对,紧要关头急忙拦住他,怕是他真的就要将她给打死了。
想来就是从那一次起,她就开始恨起他了?
明明在那之前,她还是甜甜的喊自己父亲,偶尔高兴了,也会甜甜蜜蜜的喊爹爹,那声音啊,又软又柔,甜甜美美的,跟吃了一口蜂蜜一样,听得人心田都要彻底化开了。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和她,明明是最亲的至亲,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到底是他做错了,他连原谅都不能求!
不敢求得原谅,只能在她的报复她的压迫之下,希冀能借着那微薄的血脉,来求得她的仁慈,好让他们继续苟活下去。
他们谁都不想死。
至少不想现在死。
至少以她的能力,她若是想要他们死,那绝对是轻而易举。
可如今,她却是只一点一点的折磨着,虐待着,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享受一下当年她所承受过的。
明知她是在报复,却还是无法,并且也是无能为力去阻止!
是不敢,还是害怕?
回想着十多年前的楚云裳,再看着眼前这个十多年后的楚云裳。
楚玺恍惚觉得,自己这辈子,当真是如她亲口所说,众叛亲离,半点实在的好处,都没落得。
权力,地位,身份,势力,这些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人死了,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
妻子,儿子,女儿,孙子,这些也全没一个是真心实意对他的,全都只看着他手中的各种权力,白眼狼一样,全是虚情假意。
何其悲哀,何其悲凉!
可他如今却还不能出事,更不能死。
一旦死了,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仰头看着楚玺在望着自己发呆,那一双因年纪大了,而略显浑浊的眼里,陡然掠过了许许多多的复杂神色。楚喻眨了眨眼,然后转头望向楚云裳,“啊啊”一声。
【娘亲,外祖父在干什么啊,他望着我在想谁?】
显然楚喻十分明白,尽管自己长得可爱,但也没可爱到能让人一直看着回不过神的程度。
难道是在透过自己看娘亲吗?
楚喻瞬间福至心灵。
听到楚喻的声音,楚云裳转眼一看,楚玺还真的是在发呆,当即轻咳一声:“父亲,时间不早了,我们该上车了。”
她这样一说话,声音在薄雾间带来淡淡的凉,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温度,激得楚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然后烫手山芋一样,忙不迭就将怀中的楚喻递给她。
“嗯,走吧。”
楚玺不敢看她,转头就上了旁边的马车。
楚云裳淡淡看着他的背影,什么都没说,转而便在绿萼的扶持之下,搂着楚喻坐上照旧是大憨拉着的车,绿萼也跟着坐进去了,花雉则熟稔的给大白套上马鞍,让它继续充当一匹马,和大憨一同拉车。
赵氏等人也是纷纷上了车,准备就绪后,几辆马车共同驶离了侯府,朝着郊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