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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后将解药喂给慕初华后,坐在榻边,十指紧张地揪着衣角,眼眨也不眨的看着。
她心里默默地祈祷,赶紧让太子醒来,赶紧让太子醒来,哪怕要她拿十年寿命去换,她也是极甘愿的。
太子这样躺在榻上,像小时候被哄着乖乖午睡一样,着实安静,可安静得太让人难受,看得似乎眼睛只要眨上那么一下,泪珠子就能立即从眼眶里滚出来。
王皇后此时完全没了一国之母的作态,她大气也不敢喘的看着慕初华,神容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不管地位如何,不管身份如何。
做母亲的,最看不得孩子受苦了。
太子妃和两位侧妃也是紧张的关注着,不肯错过太子半分动静。
她们生怕自己的啜泣声会引得皇后不悦,只得兀自的忍着,几人的眼眶俱是通红通红,泪花儿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却偏生不敢掉下泪来,只能拿早就湿透了的帕子不停的擦着眼睛。
原本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可这一整天哭下来,个个的眼睛都是肿了一圈,至于妆容什么的,早在听说太子晕倒在太和殿里的时候,就直接哭花了。
要说慕初华身份尊崇,也不算是个多情种,又勤于朝政,碰过的女人不算多。但东宫里包括太子妃在内的几个妻妾,却无一不是对他死心塌地,也算得上是他调教管理有方。
至于国舅爷和流莹公主其他人,也还是在一旁陪着。
尽管这一整日功夫下来,在场的人都没吃什么东西,早有人饿得眼前都快要冒金星了,可皇后自己滴水未进,都还亲自陪在太子榻边,他们又哪里敢说什么?也只得一个个的熬着,等着太子的清醒。
宏元帝此时已经重新入殿来,慕玖越却是没进来了,只站在殿门处静静看着被诸多人围着的明黄床榻,一双眸子冷冷淡淡,竟是比外头的月光还要更冷。
他倒不是不想慕初华醒来。
太子不醒,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对他没什么好处。
只是难得良心大发了一回,觉着自己和慕初华素来都是恨不得能立即砍了对方脑袋的对手,慕初华待会儿若是醒了,一睁眼见到他,指不定怒火一烧,气没顺过来,又晕过去了,那还得了?
他立在殿门前,背后月光投射下淡淡的剪影,将那一身冬雪般的白映照得更加冷贵,眼角的蓝宝石也是闪烁着迷离的光彩。周围的小宫女不住的拿眼角偷偷地瞥他,觉得同样都是陛下生的,可越王殿下竟是比太子殿下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喂喂喂。
你们连他脸都没见过,你们怎么就知道越王殿下长得帅了?
难道真正的帅哥不用看脸,只看个下巴和身段,就能直接断定美丑了?
小宫女们几乎是如痴如醉的看着那安然若素的人,觉着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像越王殿下这样好看的人了。
御医们研制出来的解药很有效果,被王皇后亲自己喂下药后,不过片刻,慕初华眼睫轻微颤了颤,是要醒过来了。
王皇后第一个察觉到,当即惊喜的道:“太子!你醒了?”
太子妃几人也是见到了,当即一个个都是喜不自胜,本就通红的眼眶,当即瞬间变得更加通红,其中一位侧妃甚至已经忍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了,太子昏迷了整整一天,实在是让她们煎熬无比。
甚至她们还会控制不住的想,要是太子这一睡,再也醒不过来了,她们这些女人,可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她们的孩子,也要从小就没了爹?
到那时,孤儿寡母,不知要受多少欺负和白眼。
幸好太子醒了,幸好太子已经没事了。
似乎是真的要清醒了,慕初华眼睫颤动得更加厉害。
王皇后怕他刚醒,承受不了太强的光线,急忙伸手在他眼前,为儿子挡住照射过来的灯火。
她这举动很是奏效。
当即,就见慕初华果然没有受到灯火的刺激,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朦胧而茫然,仿佛刚从一个极深沉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一般,还不知晓此时身在何处。
王皇后还在细心的为他挡着灯火,见他真是醒过来了,心中明明是十分欢喜的,可鼻头还是忍不住一酸,堪堪又要掉下泪来。
她抿了抿下唇,逼回眼中泪意,柔声细细询问:“太子,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听见皇后的问话,慕初华眨了眨眼,知道自己之前晕倒,现在是醒过来了。
他没有回话,因昏迷了一整天,嗓子正沙哑得厉害,被毒素消耗了那么久,他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他抬眸打量床前的人,太子妃抹抹眼睛,也没让宫女假手,急忙亲自倒了杯温水,递给王皇后:“母后,给。”
王皇后忙伸手略略抬起慕初华的脖子,让儿子枕在她臂弯里,她接过太子妃端来的温水,慢慢的喂给儿子。
一杯水下肚,慕初华果然是舒服了一点。
看到宏元帝,他撑着手臂就要坐起来,声音之中带着清晰可闻的沙哑:“父皇,儿臣……”
宏元帝抬手按住他的动作:“好好躺着休息。”
他闭了闭眼,依言重新躺下。
太子已经醒来,御医过来重新诊脉,果然服下了解药后,太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接着服用几次解药,体内的毒素全部排掉,太子就还是往日那个生龙活虎的太子。
宏元帝终于放下心来,其余人也都是宽心。
眼看着太子需要好好的休息,慕流莹他们纷纷请安告退,漱皇贵妃等几个妃嫔也是一齐跟着离开,随宏元帝来的官员们更是不好这个时候还继续留在宫里,也是一同走了。
偌大的寝宫里,立时就只剩下国舅爷这个外人在。
国舅爷留下来,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自然是要和宏元帝商量今晚这个案子的,便候在旁边等着。宏元帝再照看了慕初华一会儿,甚至还亲自喂了一小碗清粥,着重吩咐了东宫里的宫人,太子所使用的任何东西,往后都要再三检查仔细了,至于罚人之类的事全权交给王皇后,这才和国舅爷一起离开,准备去御书房议事。
走过殿门的时候,慕玖越还站在那里。
宏元帝脚步顿了顿,抬手拍拍他的肩。
他身姿颀长,略显削瘦,但宏元帝这简简单单拍下来,却还是觉得隔着衣衫,从他肩上传来的触感十分的强劲有力,分明是常年习武的后果。宏元帝声音低得连旁边的国舅爷都是听不见:“不要太刺激太子。”
慕玖越可有可无的微微点头。
宏元帝这才走了。
而此时,喝了一碗清粥,慕初华看起来还是有些恹恹,被毒素折磨了一天,精神很不好。
王皇后正让太子妃帮忙,给他再擦一擦身子,让他舒爽点好好休息,他转眼就见极遥远的殿门处,慕玖越正站在那里。
按理说,以慕玖越越王的身份,入宫觐见都是要穿亲王蟒袍的,杏黄的颜色上重重繁华锦绣烟波浩渺,层层叠叠华贵无比,一举手一投足,飘渺如云,名贵似雾,处处皆是常人所不能及的高贵。
可偏生这人以越王身份出现在人前时,向来都是对白情有独钟,一身干干净净的白仿若水晶琉璃,其上银色纹路刺绣晕开墨兰点点,为那白渲染出稍稍豔色。雪白之上银色淡雅,在月光和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淡淡清冷,隐隐绰约,晚风吹起这人乌黑墨发,恍惚给人一种月下仙人之感。
慕初华看着,微微眯起眼来。
而慕玖越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静静的立着,周围的一切似都与这人远离开来,素来冷冰冰的越王此刻看起来竟是更加的孤冷。
须臾,慕初华开口。
“九皇弟来了。”
慕玖越这才抬了抬眸,眸光凉如皓月,打破自己所营造出来的冷寂,却是让人更感到冷了。
向来都是凉薄寡淡的越王微微颔首:“太子皇兄醒了。”
慕初华扯了扯略显苍白的唇:“本宫醒了,九皇弟是不是很不开心?”
“唔?”
“九皇弟应当希望本宫一直睡着,永远都不要醒吧。”
慕玖越听着,微微歪头,然后像是站了这么久有些站累了一样,身体微微靠上殿门,动作随意而散漫:“皇兄为何会这样想?”
慕初华声音带着淡淡喑哑:“本宫为何不能这样想?”
周围明明还有着许许多多的宫人,王皇后和太子妃一些女眷也在,但慕玖越却还是直截了当的回道:“皇兄,眼下如此局势,臣弟为何会想皇兄醒不过来?”
床榻上的人再度眯起眼来。
旋即,沉默片刻,慕初华竟是掀被下榻。
王皇后刚要阻止,就被太子妃扯住了衣袖。她转头看向儿媳,就见儿媳朝着自己隐晦的摇头,然后取来保暖的外衣给慕初华披上,扶着他朝殿门处的慕玖越走过去。
慕初华毒发初醒,腿脚下地还有不太适应。他在太子妃的扶持下走过去,在距离慕玖越不过丈许远的地方,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太子妃不要跟过来。
太子妃恭敬退开,周围宫人也是颇有眼色的退下。
于是,殿门周遭,便没了其余人,只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彼此对视。
一个目光冰凉如月,带着怎样都波澜不惊的神色;
一个则是深沉如海,不复人前那温文尔雅的姿态。
兄弟两个对视良久。
慕初华像是从他眼中看出了什么来,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轻轻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
“是谁给本宫下毒?”
慕玖越淡淡答:“一个贵嫔而已。”
贵嫔?
一个后宫里连正经主子都算不上的女人?
慕初华眸中神色越发深邃:“九弟觉得,本宫会信么?”
慕玖越反问:“皇兄为什么不信呢?”下颚微抬,指的正是王皇后和太子妃她们,“皇兄刚才醒的时候也看见了,那么多人都在这里,每个人都见证了事实的真相,皇兄,这回你是不信也得信了。”
是了。
那么多的人在,每个人都是见证者。
不管他去问谁,他所得到的答案,也将会是一模一样的。
是后宫一个元姓贵嫔将蕴含着毒素的香炉送给了皇后,皇后转手再送给太子,如此阴差阳错之下,太子中毒,贵嫔自裁,真相大白。
可是,慕初华他,真的会信吗?
见慕玖越这明显是在隐瞒着什么,宏元帝走之前也是未有表现出要追究此事的态度,慕初华微微垂眸,在自己这个九弟面前,第一次、最后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的,以一种堪称是求人的态度,低声问道:“到底是谁,你告诉本宫。”
慕玖越平视着他:“皇兄为何如此执着想要知道幕后人是谁呢?这对皇兄,有什么好处?”
太子殿下倏然抬头,方才还深沉如海的眸中,此刻竟是盛满了犀利的刀锋。
这种眼光,似是能刺破空气,让人皮肤都要为之变得发凉。
他语气也是瞬间变得有些肃杀:“迫害你我二人的人,本宫为何不能知道?”
尽管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中毒昏倒这件事所剖析出来的事实如何,但慕初华毕竟是慕初华,和面前这人在朝堂之上斗了这么多年,稍稍一想也就能知道,自己下毒,绝对不会是九皇弟做的,而九皇弟不可能会由此置身事外,所以九皇弟和他一样,应该也是被陷害了。
陷害他自己不要紧,那幕后人竟连九皇弟也给一起陷害。
兜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幕后那人,想要如何?
离间他和九皇弟之间的关系?
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就算不离间,他们两人之间也是势如水火,一山不容二虎,他们谁都容不下对方。
既如此,幕后人搞了这么一出来,是要作何?
想给人做出一副太子跟越王已经连粉饰太平都不需要的相残样子,从而搅乱整个朝堂?
慕初华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真的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想知道真正在对付自己的,究竟是谁;在对付越王的,也究竟是谁。
能在他们二人眼皮子底下潜伏这么久的人,会是谁?
会是谁?!
却见慕玖越微勾了勾唇,竟是笑了。
这人气度冷傲散漫,略薄的红唇常年都是弧度淡淡,喜怒不形于色一样,鲜少能见他会笑。
此时他这浅浅一笑,皎洁月光映照而来,晚风吹起他垂在肩侧的乌发,飘飘忽忽的荡起,飞扬乌色遮了那唇色豔红,掩去那浅淡笑容之中的饶有深意。
慕初华朦朦胧胧的便看到,氤氲月光之下,面前这人周身皆是拢在了淡淡白光之下,从微笑着的红唇之中倾吐出来的语句,也好似是被月光侵染,带着隐隐约约的模糊。
“皇兄,臣弟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知道得好。打草惊蛇最要不得,你只要知道,你真正的对手,其实并不是臣弟,这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你不必在意,也不用在意,反正现在父皇还在,再大的事,也轮不到我们兄弟插手。”
说完,他站直了身体,素白的袍袖微微一转,他人已是朝着殿外走去。
慕初华分明还想喊住他继续问的。
但见他这样提醒了自己,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太子难得站在原地,皱眉沉思。
什么叫不必在意,什么叫不用在意?
难道父皇也已经知道幕后人的身份了,准备着手开始解决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太子抬眸,看向渐行渐远的人。
看着那人,月光紧紧纠缠在身侧似是怎样都挥之不去,映得他一身银白霜华如素。他分明已经离得很远了,却还是恍惚有着一股子凉薄之意,缓缓游荡在偌大的东宫里,让人所有躁动的心绪,都要为之变得平静。
慕初华目送着人消失在远处九曲的长廊尽头,在原地站立了许久,终于反身入殿。
身后宫侍得了示意,开始将殿门掩上。
重重灯光与月光,就此被两扇殿门分离,似是参商永离,再不相见。
……
出宫时已经是入夜了,这个时候宫门往往都是被把守得十分严格,任何人未持有陛下腰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入的。
但远远听着马蹄声传来,火光朦胧间,一辆装饰称不上多么华贵的马车正踏踏而来,马车一角上一簇墨兰开得正盛,士兵们见到了,当即跪地放行,连拦截一下都没有。
越王的马车如此轻而易举便出了宫,直朝富庶区行去。
车厢里,慕玖越正闭目而坐,一身黑衣的无影正将得到的最新情报念给他听。
这情报里写的自然是和“南”有关的。
无影默默念着,将“南”今日的行踪给仔仔细细汇报了一遍,“南”今日几时几刻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去见什么人,和谁吃了什么饭,喝了什么茶,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情报里俱是写得一清二楚,甚至是一目了然。
……这简直不知要多么近身的内应,才能给出这么一份精准的情报来。
情报很长,无影念的时间也很长。
长到明明已经到了越王府,马车未走正门,直接从偏门进了,停在马厩好大一会儿了,无影却还没念完,余光往下扫一扫,竟还有一小半。
抬眼见慕玖越还是在安静听着不说话,无影便继续念,又花费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方才将这份情报给念完,难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这几乎是他所接到的内容最多最细的一份情报。
以往的情报,哪一个不是经过了细致精简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完。
便在他刚念完的那一刻,正闭目的慕玖越,倏然睁开眼来。
车厢内光线并不是多么明亮,隐隐有些模糊。这位颇负盛名的殿下坐直了身体,捡了情报里一个看似很寻常的地方道:“他备了马,想进宫,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进宫?”
无影默默点头。
“想进宫,却没进宫。”
慕玖越指尖敲着手边的一个小几,指甲和案面触碰,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响:“真是有意思了。”
难怪刚才在宫里,那么多的官员,几乎来了三分之二,所有在朝上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大臣都来了,可偏生“南”没来,当时他还觉得奇怪。
可现在听了情报,却是不觉得奇怪了。
想进宫,可犹豫了,就没进宫。
他唇角缓缓笑开,笑容之中带着那么一丝的深意:“他倒是一点都不落人把柄。”
说完就要起身下车,无影先他一步掀了帘子下车,车外已经有士兵拿着灯在候着了。
无影接过灯,准备随主子回寝殿去,就听士兵上秉道:“王爷,楚七小姐得知您回来了,正在湖心亭备了夜宵等您。”
慕玖越听了,心中立时感到一暖。
居然在等他一起吃夜宵。
想来这个时候,喻儿也该睡着了吧?那么小的孩子,平时作息都是极规整的,鲜少熬夜。
是个特别好特别好,全天下最乖巧可爱的孩子。
他举步朝湖心亭那边走,无影在旁侧提着灯,给他照亮脚下的路。
此时已经快要子时,夜空极黑,映得弦月便是极亮。今晚月光难得好,衬着路边的灯火,照得一路经过的丛丛花树,竟似能在月下妖娆起舞一般,随风荡开极其浓郁的馥郁芬芳,嗅得人心神都要为之沉淀。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湖心亭,终于近在咫尺。
抬眼便见那被月光照得熠熠生辉的湖面之上,小小的亭子里灯光暧暧。亭子周围垂了帷幔,贴着湖面吹来的晚风悠悠扬扬荡起那蹭蹭帷幔,薄纱翻飞间,隐约能看到其间模糊的影子。
是楚云裳。
接过无影手中的灯,慕玖越挥手,示意无影不用跟着了。
无影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男人抬脚往湖心亭走,速度不快也不慢,哪怕心中其实是十分急切的。
不过一晚上而已。
宫里朝上水太深,动辄便是要沾了一身腥,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都是经过诸多思虑计算的,俗话说一子错,满盘皆输,其实说的就是这么个理,一旦有哪里做得不对了,直接被人拉着拖下水,再脱身不得,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就是皇室,这就是皇宫。
宫里气氛太过僵持,难得才回了府,原以为还要和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将独自一人享受着孤寂无边的黑夜,却被告知,有人在等着他。
专门准备了夜宵,等他一起用膳。
这无疑是冰天雪地之中,有人陡然递来一只温暖的手,将那漫无边际的寒冷,都给立即驱逐了开去。
暖得心里都是变得暖洋洋的。
暖得全身上下都似是沐浴在了明媚的阳光下,舒适得教人犹如身处黄粱美梦之中。
他走近湖心亭。
离得近了,果然见到楚云裳正在里面坐着,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她一人在亭子里,安安静静的等着他的到来。
听见脚步声,抬眼见慕玖越来了,楚云裳刚要起身行礼,他微抬了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殿下回来了。”
她不是王府人,一直都是和外人一样唤他殿下,并不唤他王爷。“殿下”这么两个字,被她略显清冷的音色念出,随风一扬,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恍惚似是带了一股什么特别的韵味,听得人眸光不自知便要变得柔软。
只是那柔软,却被明亮灯火给掩盖了去。
“嗯。你等了很久?”
“不久,我算着时间差不多,殿下该回来了,这才让人做好了夜宵。殿下趁热吃吧。”
楚云裳最终还是起身,将他手中持着的灯盏放到一旁,转手亲自给他布菜。
知道他的洁癖,她在此前十分仔细的洗了整整九次手,指甲缝里都是干干净净不带一丝灰尘的,洁白如玉,未上蔻丹的指甲分外粉润,透着娇嫩的色彩。她自己是按时用过了晚膳的,此时并不饿,也就只准备了一副碗筷,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的取出,整齐摆在石桌上,随口道:“夜深,我没让人做太油腻的食物,不好消化,都是些清淡的,殿下讲究点吧。”
慕玖越垂眸看了看,果然都是非常清淡的,主食是鸡丝清汤面,以及一些清爽小菜和一盘呈现着乳白色泽的奶酪点心,以及一盅银耳莲子羹。
颗颗红枣被舀进碗里,漂浮在朵朵银耳间,淡淡香味诱得人食指大动,恨不得立即就能将这些东西给尽数消灭。
他下午回京后就直接入宫,一直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也的确是感到饿了。
楚云裳将饭菜摆好,碗筷放到他前面:“我向府里的老嬷嬷打听了一下,知道殿下不喜稻米,原本想着让人熬点米粥暖胃的,知道殿下的喜好也就没做。”
说着,她笑了笑:“殿下用膳的喜好,和九方少主倒是有些相同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慕玖越伸手端了那碗银耳莲子羹,瓷勺舀了一勺,他尝了一口,浓稠香甜,非常好喝,是蓝月的手艺:“本王和九方少主相识多年,经常相聚,算是同吃同住,喜好自然也是相差无几的了。”
楚云裳听着,深有同感的点头。
这点她是十分赞同的。
好比她吃饭是最讨厌葱姜蒜一类,喻儿也就仿她,同样的讨厌这些调味品,平素见到了,莫说吃了,连舔都不要舔,直接就先挑个干干净净,才会开始吃饭,不然光是看着那些东西在自己的碗里,一顿饭都要吃得不安心。
慕玖越先喝了小半碗银耳莲子羹,低头便开始吃鸡丝面。
他这时候吃饭的动作,和九方少主之时的动作不太一样。
许是因为楚云裳的话,让他察觉到自己在用膳之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些小习惯,他这回刻意的调整了,右手还是牢牢包扎着,并未拆线,他便左手拿筷,倒也没什么不适应,动作看起来很是优雅,分明是第一次左手吃饭,可看起来却是很熟稔一样,显然左右对他来说其实是没什么区别的。
楚云裳注意到了,算算时间,差不多可以拆线了:“殿下明天下午有事吗?没事的话,我给殿下换药,看看伤口愈合得怎样,能不能拆线。”
他淡淡“嗯”了一声。
而对于慕玖越是一个人回来的,楚云裳之前就听越军士兵说九方少主今晚不回来,直接被王爷派去办事了,她也就没问九方长渊是去哪里准备做什么,只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到折页的地方继续看着,时不时的抬头看慕玖越,给他再盛上一碗银耳莲子羹。
两人一个吃一个看,气氛倒也十分的融洽。
等夜更深了,楚云裳都有些困了,慕玖越放下筷子:“好了,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楚云裳这便将碗筷盘子都收进食盒里,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书:“殿下,一起吧。”
一、一起?
一起干什么,一起回去休息?
慕玖越瞬间眯了眯眼。
这句话,真是让人好生遐想。
但他明白,楚云裳这话,只是因为两人住的殿宇算是顺路,可以一起走而已。
他长睫敛了敛,举步和她并肩走出湖心亭。
两人一路走着,楚云裳问道:“太子殿下中的是什么毒?”
慕玖越道:“严格来说,应该不算毒,是一种不太常见的迷药,药性太烈,对人体不好才被人叫做是毒。”
这样啊。
楚云裳微微点头。
她大约知道那种毒是什么毒了。
的确是不常见,但也不是多么难得的东西,花费稍多一点的银子就能从黑市或是江湖上买到,是不少强盗杀手惯用的玩意儿,只要那么一点剂量,迷晕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殿下可查出是谁下的手?”
他听了,转头看她,唇边微微扬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你想从我这里套话?”
楚云裳挑眉:“不算套话,只是想了解一下,对我也没什么坏处。”顿了顿,补充一句,“我的处境,殿下是知道的,宫里发生什么事,对我而言其实都是十分有用的讯息,多知道一点,就能多掌握一点,我是不太信好奇害死猫这句话的。”
她手中暂时没有什么能打进宫里的人,对于宫中朝堂里许多的事情,尽管有着前世的经历,但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她是并不清楚的。
如今有着慕玖越这么一个摆在了面前的上好眼线,她不问他,还能问谁去?
九方长渊又不在这里。
慕玖越也没有要隐瞒她的心思,刚才那句问话只是纯粹逗她而已。他淡淡道:“是‘南’。他又开始动作了。”
南。
听见这么一个字,楚云裳眸中神色立时一滞。
恰巧他正看着她,察觉到她这么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眸底暗了暗:“你知道‘南’想做什么。”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意。
他清楚她和“南”之间的关系。
同时也是清楚,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以往那个从来都是隐忍低调到让任何人都要无视她存在的柔弱少女。
她已经开始变得强大,变得狠辣,以往她所看不清的、看不透的,如今她已经全然的摸索出背后的一切秘密,她甚至和他一样,也在暗中布下网,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的准备,只等时机到来的那一日,给予敌人当头一棒,是最厉的杀招。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甚至知道得比她自己还要更加清楚。
可,正是因为清楚,正是因为明白,对于“南”这么一个存在,他很是无法释怀。
“南”……
和她之间的关系,简直是说不清道不明,暧昧又缠连。
缠连到他的胸口,有些发闷。
果然,楚云裳低了低头:“我知道。”
“刚好,我也知道。”他转头不再看她,但心里头却还是无缘无故有些钝痛,似乎心脏之上的那个伤口,又开始发作了,一震一震的,喉头也有血要涌出来一样,“他的手伸得太长了,你们侯府里肯定也有他的人。等我伤好了,你回侯府,务必要小心。”
“……嗯,我知道。”
说完,两人已经到了一个岔路口。
岔路口一条往南一条往北,正是慕玖越寝殿和楚云裳所住殿宇的两个方向。
慕玖越将手中的灯递给她:“回去吧,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她把书平放到食盒上,接过这八面琉璃宫灯:“殿下也是,好好休息。”
他转身走了。
这回走的速度有些快,不过那么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消失在暗色之间,素白的身影被重重花树遮掩,她看不见他伸手掩住唇,有血珠从指缝中流出,却被他极快的擦去,免得空中染了血腥味。
再朝前走了几步,确定她已经看不到自己,他索性动用了轻功,光影如电,他飞快的回了寝殿,刚一关上门,立时便克制不住的咳嗽几声,喷出一口殷红的血。
血溅上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淡淡月光所照耀着的地板上,散发着幽幽暗红色泽。
他随手揩去唇边的血,喉头还在不断的涌出血来,却是没再咳了。没理会循声过来的无影,他修长身躯贴着殿门,似是再没有了力气般,他抬手抚额。
唇角血珠还在不断的流淌滑落,染得他胸前素白襟口,都是变得一片通红。
无影立即取来药丸,要给他服下。
却见他微低着头,脸容隐在暗中,声音清幽,似是从幽暗深渊之中传出一般。
“无影。”
忠心耿耿的暗卫侧耳倾听。
然后就听他极其缓慢的道:“无影,为什么总有人随随便便做出一个动作,说出一句话,就能戳中人的心窝子,又急又狠,连血液都是来不及流动?”
“……”
无影不说话。
只拿了帕子给殿下擦拭下颚上不断滑落着的艳红,良久,方才开口。
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淡淡不容忽视的心疼,和一种怪异的坚决。
“少主,这些,不是您自己选的吗?”暗卫是生活在黑暗之中随时随地保护主子的,向来少与人接触,并不懂得该如何安慰人,只能直白而坦诚的道,“您自己选的路,就算血流干了,也一定是要走完的。”
他选的是一条死路。
没有柳暗花明,没有绝处逢生。
只是那么一条死路,那么一条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回转余地的死路。
那样一个庞大的计划,那样一个逆天的决定。
分明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确定的,是他自己开始的,亦是他自己运行的。
事到如今,他又怎能无法承受,无法面对?
“对啊,是我自己选的。”
月光似是被阴影给隔离开来,男人低低的笑,笑声混杂着浓郁的血腥之气,隐约带来一种从无尽深渊之中攀爬出来的恶魔气息:“我自己选的,我又怎么能后悔呢?我若是后悔了……呵。”
他轻笑一声,嘴中满是鲜血,这一回吐血,竟是比以往都要来得更急更烈。
可他不在意。
他甚至不想吃药。
他只低头看着无影脚前的那一滩血色,眸中深邃复杂而诡异难测。
须臾,声音轻到似是飘落在最为黑暗之处的尘埃。
“所以啊,再戳心窝子,我也得受着,连半分拒绝,半分抵抗,我都做不到。”
毕竟,毕竟……
谁让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呢。
心上人,是被他放在了心尖尖上,宁愿自己受着所有的苦,受着所有的疼,也不要她尝受到半分的此生最为珍爱心疼的人。
他那样那样的喜欢她,爱慕她,尽管她无意间的话中伤了他,让他苦不堪言,让他心绪暴动到如此。
可是,太喜欢,太倾慕,他不愿意她知道,他不愿意她愧疚。
便只得独自承受着,那种钻心挠肺的痛苦,真真是要命之极。
无影默不作声的给他擦血,药丸递到他唇边,他低眸看了半晌,终于吞服了药丸。
药丸入腹。
强劲的药效瞬间在肺腑间扩散开来,抑制住心口的剧痛。
他仰了仰头,脖子上都是蔓延了殷红的血迹,他眼睛掩在额前稍显凌乱的碎发之下,连无影都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尽职尽责的暗卫只能将少主带到床榻上,脱去他染血的衣物,为他净面擦身,给他盖好被褥,方才隐退到黑暗之中,默不作声的守着。
似乎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守着,看他做任何的事,感受着他任何的情绪,却只能是看着感受着,并不能为他做更多的事,并不能为他承担。
人只是人而已,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体。
所谓感同身受,也只是感同身受,也只能是感同身受。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没有经历过的情况下,体会到和别人一模一样的感受。
没有人可以,没有人能做到。
所以,只能默不作声的看着,只能默默地看他痛苦,看他难过,看他明明是在睁着眼的,可那目光却是不知游移到了哪里。
似乎很痛苦,似乎很难受。
一颗心脏都几乎要紧紧揪起来,呼吸也是变得艰涩而颤抖,眼中漆黑无光,比夜色还要更加的深暗,比死亡来临都要让人更加难以承受。
寝殿之中,光线暗沉,空气也是近乎于凝固。
宽大的床榻之上,男人静静的躺着,眼睛分明在看着前方的黑暗,可像是什么都没看,又像是在认真的看着。
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呢?
他在看这无休无止的黑暗,他在想着离他不远的那个人嘛?
没人知道。
也没人敢知道。
无影垂眸,将身体更深的隐匿在阴影之中,气息降低至虚无,空气一样的守护着他。
暗夜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