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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绾君醒来的时候,觉得自个与往日有所不同,好似更加身轻体健,耳聪目明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梦竟然就做了三日,起身之后,便急急去了茅厕。
一身臭味的出来,便看见太乙观的门廊上处处都挂上了孝幡。
“!”
难道真人没有升天,反而死了不成?
放眼望去,大院门内摆放着两口楠木棺材,竟然死了两个,霍绾君彻底呆了。
楠木棺材不知道漆了多少道漆,远远地在阳光下发着亮,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小师兄低垂着头,身上穿着白色的道袍,站在一侧。
“师父已经去了,”二师兄沉声应答,霍绾君循声望去,才瞧见二师兄的对面站着中常侍和中黄门,身后还有一众侍卫。
“李真人没有死,李真人是升天了,”中常侍尖着声音道。
“师父死了?”霍绾君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她看看自己还穿迎接师父出关时的衣裙,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欺君罔上,皇上前日得梦,梦见李真人骑龙升天,终南山有异象,皇上命我等来看看李真人是否升天成仙去了,无论如何,今日必须得开棺木一看,”中常侍坚持。
“我等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绝气,师父的棺木怎么能够随意被人打开?”二师兄也不让步。
没有人留意霍绾君,霍绾君一溜小跑,到了小师兄身边,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师兄抬起头来,眼圈青黑,真像是好几日都未睡觉一般。
两人对视一眼,就都低下头去。
中常侍身畔随行的侍卫将二师兄挤开,强行打开左边的棺木,只见里面的确躺着一个人,鹤发童颜,脸色红润,酒气熏天,像是醉死过去一般。
霍绾君吓得差点出不了气,这不是大师兄吗?
中常侍也认得李真人麾下大弟子,他上前试了试鼻息,果然没有半点气息,手指触摸过去,也是冰凉一片,但面目宛如生平,不能不说李真人的弟子们都有些门道。
另一个棺木里面只有一袭李真人生前的衣衫躺在其中,李真人不知去向。
中常侍腿一软,立即倒下便拜,“臣奉皇命前来查看真人是否成仙,惊扰之处,请勿见怪。”
身后立即齐刷刷地倒了一大片。
“师父,难道你真的成了仙吗?丢下我们可怎么办呢?徒弟无能,连您的衣冠冢都护不住,”二师兄上前抱着棺木便大声哭了起来。
他哭的让人不由得便跟着哽咽起来。
霍绾君听到了那哀绝的哭声,想起了前世的悲苦,今生的不易,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之间,整个太乙观大放悲声。
“中常侍大人,请勿再惊扰我师父和大师兄了,”二师兄哭完了,便哀声相求,一旁站着的中常侍也是泪光盈盈,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模样。
“惊扰之处,请勿见怪,臣等这就去回复皇命,”中常侍对着棺木叩首三次,方才戴上冠帽。
“等等,”二师兄取出一只小巧的木箱,递给中常侍,“这是师父留下的,请转交给天子。”
中常侍一脸感激,李真人临去之前,还准备好了这些,让他们回去不至于为难。
太乙观的门匆匆掩上,二师兄看着木愣愣魂飞天外的霍绾君笑了笑,取出一个小小的玉葫芦,递给霍绾君,“你且对着这个葫芦吹吹气。”
霍绾君听话地对着葫芦吹了口气,葫芦立即发出了绿莹莹的光,她不知道这代表了么?抬起头一脸疑问地看向二师兄。
二师兄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挥了挥手道:“这是大师兄留下的,此物与你有缘,你就带上吧,大师兄日后可能会去找你。”
大师兄不是死了吗?
霍绾君吓得不轻。
手抖了抖,那只葫芦就掉在了地上,然后不见了。
霍绾君又是一抖,这次是惊恐地看向二师兄。
“看着我做什么?”二师兄像是没有看见一般。
霍绾君的手心出了汗,手虚握成拳,里面有一物,有些温凉,竟然就是那个葫芦。
小师兄道:“师妹没事,这是大师兄经常用来放酒的葫芦,轻易摔不碎的,也算是个法器。”
“小师妹,你替大师兄好好保管着吧,”二师兄叮嘱。
为什么要我保管?霍绾君欲哭无泪,而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天地都变了样子。
霍绾君在太乙观没有住多少天,就被再次上山的中常侍带下了山。
“皇上找我问些事情,兴许明日就回来了,”霍绾君对着脸色沉郁的小师兄道。
小师兄失落的样子瞧着令人难过,自从师父升天之后,他就脸色一直不太好。
一送再送,直到终南山口,小师兄才停下步子,一直看着霍绾君等人的身影消失的远远,最终不见。
可是,第二天霍绾君没有回终南山。
小师兄等了三天,等不下去了,“二师兄,我想下山去寻小师妹。”
二师兄是太乙观的观主,师门里没有观主的同意,不能随意出山门。
孤单地坐在两个棺木之间的二师兄,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小师妹回家了,师父给皇上的信中,说小师妹今生无法修炼成仙,但也为皇上积攒了福元,如今师父已经升天,无人指点小师妹,请皇上让她回家做俗人去了。”
小师兄石化一般,站在那里不动,地面上是月光照进来的斑驳的树影,随着风摇曳。
“小师妹和我们师门的缘分只有七年,你若是去找她,就只有做个俗人了,”二师兄只看着那树影。
十天之后,小师兄背上小包袱,下山去寻东闾家。
小师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小师妹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呆在山上孤孤单单,没有小师妹的陪伴,日子一点都过不下去。
他已经习惯了和人在一起的生活,再退回到以往的日子,实在是太孤寂,没法忍受。
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孩子,突然吃过了糖,便忘不了那个滋味。
二师兄并未拦他,说的话言犹在耳:“师父说,你若是下山去寻小师妹,便要记得,你今生修成人身不容易,即便这一世修行不成,来世也可以人身修行,需管住自个,好自为之。”
小师兄并未考虑过东闾家会不会收留自个,他的心中,小师妹和小师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了。
此时的霍绾君,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幸福来的太突然,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么容易地就重新回家成了个俗人。
只有吃吃睡睡,在母亲身边撒娇,听着母亲肉呀儿呀地哄着她,才觉得这是真的,不会一睁眼醒来,发现只是美梦一场,原来还在终南山的那间小屋。
东闾娘子见女儿变得美貌,身姿轻盈,谈吐得宜,心里欣慰,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女儿显然是吃了苦的,凡事都亲力亲为,而且还不怎么穿其他颜色的衣裳,只穿着一身青色衣衫走来走去。
“姐姐又哭什么啊,女人真是水做的不成,外甥女回来了,姐姐难道不应当高兴吗?”东闾正实在不明白。
“我……我哭绾君好可怜,你看她以前多喜欢打扮,还叫我要穿的鲜亮点,你看看,她现在穿的什么?一定是吃了好多苦,”东闾娘子呜呜咽咽地不停,但也将自个的话说完了。
女人家真是麻烦。
东闾正其实觉得外甥女从终南山回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这么好看,这么娇憨,他爱的不得了,若是自个也能有这么一个女儿该有的多好。
外甥女长得像舅舅呀,东闾正每每都得意地想一想。
日后上东闾家求亲的儿郎,还不得把门槛都踢破了。
“姐姐,这又有何难,她这是刚从山上下来,不太习惯罢了,日后,慢慢就教回来了,至于打扮衣裳什么的,就叫夏姬帮忙指点一二就好,外甥女长得这么好,马上就要及笄了,你还不得想想怎么给外甥女找们好亲事?”
话题一扯到女儿的及笄礼和婚事上,东闾娘子立即不哭了。
大郎东闾明跳着跑了出来,抱着舅舅摇了摇,“姐姐怎么跟个小猪一样,睡个不停,母亲就是哭,大郎在家里都没有人陪。”
东闾正的心中一动,将他抱了起来,“不如将你送到东闾家的族学上课?那里倒有不少东闾家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
上学?东闾明的眼珠子转了转,这个可以有,每天闷在家里,他实在是耐不住了,母亲一直念叨的姐姐回家了,也只是睡个不停,睡醒了就和他抢母亲,都不陪他玩,他也是寂寞的呀。
东闾正想东闾明也已经七八岁了,正是该入小学的年纪,总在家里窝着不是个事。
东闾娘子因为女儿不在身边,将给霍绾君的爱也都给了这个儿子,当成眼珠子来疼爱。
院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侍女来禀报:“外面有个小郎君,说是大娘子的小师兄。”
“!”东闾正想,我这外甥女不是已经不做方士了么?她师门的人又来做什么?
“小郎君?”东闾明的眼珠亮了,立即要从舅舅的怀里挣脱,嘴里还道:“舅舅,母亲,大郎去替你们看看。”
“这小子也不知道像谁,”东闾正无奈地笑了笑,东闾明颇有点小狡猾。
“外甥像舅,”东闾明边走边说。
不一会,小木屐的声音就远了。
东闾娘子进了内室净面,东闾正拉了拉衣襟,等着见外甥女的小师兄。
没多久,侍女领进来了一个郎君,瞧上去已经快要及冠了,长得高大,皮肤有些黝黑,一双暗黑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身上穿着青色的道袍。
东闾明正骑在人家的脖子上,笑的嘴巴都合不拢。
“你这小子,这么调皮,对客人一点都不礼貌,”东闾正呵斥。
小师兄已经好几年没有陪着霍绾君来家了。
东闾正已经认不出他来。
小师兄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憨憨地道:“舅舅,没事,我不是客人。”
东闾正一愣,怎么?
不是客人还是家人不成?外甥女难道在终南山私定终身?
小师兄又道:“小师妹说了,小师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特特下山来寻小师妹的。”
“!”东闾正张口结舌。
“!”东闾娘子净面出来,正正好听到了这个话,也不上前接话,立即冲进了女儿的寝居,将还在昏睡的霍绾君扭了起来。
“你这个死丫头,眼里还有没有母亲了,谁让你在外面和人家私定终身,现在人都找上门来了!”东闾娘子的力气惊人。
霍绾君从梦中疼醒,她眼泪花花地看着七情上面的母亲,这不是在做梦吧,母亲说什么。
好容易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霍绾君的胳膊已被东闾娘子拧青了一块,好好的小娘子,回家还没有将床睡热,竟然就要和别人去私奔,东闾娘子想不急也难。
想起了对小师兄的承诺,霍绾君忍着疼,赶忙给母亲解释了一番,“小师兄对我可好了,一直照顾我,若不是小师兄,女儿那里能在师门呆下去,小师兄从小在山里长大,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说想要父母朋友,我就说我的可以给他……”
东闾娘子将信将疑,女儿一直长在山里,一点心计都没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什么都瞒不住。
哎,说来说去,还是女儿命苦,别人家的女儿在家里扑蝶绣花,等着一门亲事就嫁了出去,小绾君有父亲等于没有,早早又去了山里,山里都是些野兽要不就是她那几个师兄,连个说话的小娘子都没有,她懂什么呢?
东闾娘子叹口气,又心疼起女儿的胳膊来。
等母女两个出来,就瞧见这一幕:厅堂里,东闾明已经在小师兄的身上爬上爬下,东闾正将小师兄的底都问光了。
一见到霍绾君出来,小师兄便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师妹,你可出来了。”
舅舅好多问题,又好严肃。
小师兄觉得压力好大,额头上都是油汗。
东闾娘子咳了一声。
小师兄立即上前施了一礼,“母亲。”
东闾正、东闾娘子:“……”
霍绾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师兄以前陪着她来家,也不是这个样子啊。
小师兄紧张地捏着袍子,东闾明凑过来看了又看,“母亲,我们家怎么又要添个哥哥?”
霍绾君不看母亲和舅舅,笑着对弟弟道:“你喜欢哥哥吗?”
“喜欢,”东闾名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嘻嘻地道:“哥哥很好玩。”
“母亲……”霍绾君看看母亲,又看看舅舅:“舅舅……”
小师兄就跟着霍绾君在东闾家里住下了,他成了东闾娘子的义子,也跟着姓了东闾,改名叫做东闾方。
意思是,以前还是个方士来者。
小师兄出现在霍绾君的面前,两个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之事。
霍绾君从未操心过小师兄以后是不是要娶妻生子,还是继续修炼的问题,小师兄伴着她在终南山长大,师父飞升了,小师兄自然可以和她一样。
小师兄也并未解释过什么,霍绾君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霍绾君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不是很早就这样了吗?
霍嬗轮休回来看妹妹,没料到见到长大了的小师兄坐在那里,还以为自个是花了眼。
上朝时碰见刘进,霍嬗好生感慨,“妹妹回家,还带了个拖油瓶。”
“什么?”刘进愣了一愣,声音都变了,“胖头鱼什么时候带了个拖油瓶?”
霍嬗笑着道:“绾君的小师兄啊,也跟着来家了,两人小的时候,都说好了,小师兄没父母没朋友,绾君的朋友就是小师兄的朋友,绾君的母亲和舅舅就是小师兄的母亲和舅舅。”
他们一直都知道。
刘进松了口气,又提起来一口气,“你是说小师兄来家了?”
“是啊,成了小姨的义子,改名字叫做东闾方,”霍嬗笑着道:“今晚跟我去小姨家,本来一直要摆宴庆祝绾君回家了,她总是昏睡,如今,小姨又要认个义子,两个宴席合成一个了。”
“好,”刘进也笑着道:“胖头鱼的小师兄和我以前经常通信来着,后来他们封山了才断了联系。”
金大郎也凑了过来:“算我一个,许久都没有见过霍娘子了。”
上官安有些踌躇,如今大家都大了,他又卖力地巴结刘进和霍嬗,和金大郎的关系也好了不少,自觉应当也有份能被邀请去东闾家的。
只是,霍娘子曾经将他打的很惨。
正在犹豫间,霍嬗就笑着对金大郎道:“那你自备礼物,小姨不见得备了你的饭菜,我们这可是家宴。”
“皇孙……”
“皇孙是我表弟,”霍嬗笑嘻嘻地道。
上官安犹豫了一番,还是不打算去碰这个钉子。
待到下朝时分,霍嬗呼朋唤友朝外走,上官安有些落寞地瞧着他们的背影,上官桀走过来问:“怎么不陪着皇孙?”
前一阵子,太子病危,五皇子的声望起来了,这件事不仅仅是太子在意,就连皇上都意识到了什么,张罗着要给五皇子封王。
这是皇上朝外发出的信号,即使是他的小儿子,再得宠,也一样要到封地上去做国王,太子的地位无人撼动。
上官桀收敛住心思,好在儿子和皇孙等人不打不相识,竟然好了起来,他就更加督促着上官安和皇孙走的近些。
“霍娘子的小师兄被东闾娘子认了义子,家里开家宴,我……”
“蠢货,”上官桀的鹰眼瞪得溜圆,恨不得将儿子打醒,“霍娘子代替皇上修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霍娘子之前就有神仙托梦,如今又和李真人有旧,谁知道她今后的造化呢?她的身价可比以前高多了,以前父亲想给你定了亲,结果被你自个搞没了,你看看金大郎,他都知道跟着皇孙去,就算是不得东闾娘子的青眼,左右陪伴着皇孙,也比你和皇孙近些。”
上官桀不知道儿子肖想着皇孙。
一听金大郎会比自己更得皇孙欢心,上官安的内心就揪了起来。
“可我如今也赶不上了……”上官安耷拉着脑袋。
“蠢货,脖子上面的那个难道不是脑袋吗?”上官桀扭头走了,临走之前,朝着向这边看的金日禅扯了个笑容。
上官安手中捏着马鞭,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
看看夕阳西下,他心中更加烦躁,踱来踱去,嘴里也在骂骂咧咧不停。
“上官安,你在哪里做甚?”刘髆刚刚跟随宗正练习了一番封王礼仪,正瞧见上官安手里拿着马鞭,有些疯癫地走来走去。
上官安小时被霍绾君打了,刘髆是知道这件事的,还知道上官桀原本想给上官安求娶霍绾君。
竟然敢觊觎他的胖姐姐,刘髆一向对上官安有些敌意,又有些瞧不起,胖姐姐才不喜欢上官安呢,一看就不是好人。
上官安是个好色的,见到是貌美的五皇子,立即就挪不动脚了,“臣听说皇孙今晚要去东闾娘子家赴家宴,听闻是为霍娘子接风,霍娘子的小师兄也被认作义子……”
话还没说完,刘髆炸了,霍姐姐心里就只有大侄子,压根没有他,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请他。
少年的心就这般沉到了谷底,外面还是夕阳无限好,在他心中已然是刮起了台风。
“你就这么想去看热闹?难道不是对霍娘子有什么心思?”刘髆斜着一双眼睛,打量着上官安。
上官安只觉得刘髆这个样子真是迷人,说起来,他是喜欢刘进这种,只要刘进一笑,上官安就觉得自个绝对是刘进的人,但是,刘进不在,看着刘髆,上官安也会心猿意马。
刘髆年纪小,只是下意识讨厌这种眼光,心里暗想,这双鹰眼甚是讨厌,若是上官安用这双眼睛瞧一瞧霍姐姐,又或者是敢起半点心思,非要挖出来不可。
美人的心一般都比较硬,敢招惹美人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上官安知道刘髆和霍绾君幼时交好,立即道:“臣那里有什么心思,霍娘子年幼的时候,把臣打的好难看,金大郎才有心思呢,巴着皇孙,一起去了,臣只是难过,皇孙都没有想起来叫臣一起去。”
这话说的什么都有了。
刘髆心里的台风已经将大树都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