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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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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时只看到一人,如今出来却有两人,掩日看见也不惊讶,只请两人上车入座。岳沉檀见贾无欺跟在他身后一同上车,倒也没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扫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路上,尽是荒无人烟的雪原和连绵不绝的雪山,早春已至,却没有丝毫绿意。就在快要到达龙渊山庄时,气候却骤然变暖,四周景色也与之前浑然不同。鲜花遍地,碧草如茵,流水潺潺,赫然一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芳茵中间,铺有一条宽敞平坦的大道,大道的尽头,一座山庄临山而建,气势恢宏,壮丽堂皇之像难以描摹,正是大名鼎鼎的龙渊山庄。

    龙渊山庄的头顶上,插着一柄巨大的石剑,远远看去,刃薄如纸,斜切入山体之中,剑柄高耸入云,与远山白云相得益彰。山庄中大大小小的楼阁庭院,每个屋顶上都配有一柄石剑,或立或卧,或斜插或横挑,姿态各有分别,剑身各不相同,十分别致。

    通向山门的大道两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神器谱上各种兵器的雕像,赤铜打造,足有丈余高,或剑或棍,或斧或钺,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这铜像倒有些意思。”贾无欺掀开帘子望着窗外,摸了摸下巴道:“神器谱上的兵器年年变动,难不成这雕像也年年增减移位不成?”

    “正是。”掩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乌黑的面具下传来。

    “陆庄主也真不嫌麻烦。”贾无欺皱了皱鼻子道。

    “自神器谱出世以来,虽有不少神兵利器现身江湖,但能入神器谱的极少,能改变神器谱顺序的更是少之又少。”掩日淡淡道。言下之意,即便有不少人觊觎神器谱的排位,也很少有能拿的出手的兵器来撼动它。

    “哦?”贾无欺闻言感兴趣的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不知神器谱排名前三的是哪三种兵器?”

    在神器谱上排位靠前,对武器的持有者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是神兵在手江湖扬名,坏的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端遭来危险的觊觎之心。因此要想稳坐神器谱排位靠前的宝座,不仅武器要一等一的好,身手也要一等一的高。

    还未等掩日回答,马车从离山庄最近的三把武器前奔驰而过,但这已经足够贾无欺看清那三把武器的形态,竟有两把似曾相识。

    “两柄剑,一把……”贾无欺回忆着那个怪异的造型,犹豫道,“难道那是一把扫帚?”

    “那是渡苦师伯的武器。”一路上闭目静修的岳沉檀终于睁开了眼,闷嘴葫芦终究还是开了口。

    “渡苦?”贾无欺转转眼珠,“莫非是那个不扫屋前不扫天下的渡苦大师?”

    “正是。”掩日答道,“渡苦大师的扫帚在神器谱上位居榜首,接下来的两柄却是难较高下,不分轩轾。”

    贾无欺想了想,了然道:“那两柄剑是梅独凛的无鞘剑和洛十诫的阴阳双剑。”

    掩日点了点头,说话间,马车速度减缓,终于在山庄门前稳稳停了下来。贾无欺先一步从车上跳下,伸出手,期期艾艾地等着岳沉檀出来。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岳沉檀径自避开了他的手,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哎,你等等我。”贾无欺看着岳沉檀背影,无奈地耙了耙头,深吸一口气跟了过去。

    没想到走进山庄没几步,一个浑身酒气的人跌跌撞撞地从影壁后窜了出来,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还抓着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贾无欺居然都认识。

    大白天都能喝得醉醺醺的人,自然是裘万盏,而他抓着的那个人,竟然是剑舞门门主,厉嫣。

    “放开我!”虽然极力克制,厉嫣白皙的脸也因为怒气涨得通红,一只手紧紧按在剑鞘上。若不是顾忌自己与对方的身份,恐怕早就拔剑斩向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裘万盏对对方的怒意浑然不觉,一边仰头灌着酒,一边说着醉酒胡话,一会儿小美人一会儿小兄弟,双眼迷蒙舌头发直,可那只抓着厉嫣的手,却是怎么也不松开。

    “裘长老。”看到眼前这一幕,带路的掩日停下了脚步,朝裘万盏道,“厉门主乃是庄主贵客,还请裘长老——”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裘万盏仿佛清醒了一般,一个激灵绷直了身体,看了看厉嫣,再看了看眼前三人,兀地松开手,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朝贾无欺迎面栽了过来。

    “……”贾无欺双手扶着裘万盏的身体,此人似乎完全醉死了过去,浑身上下无处不松懈,没一个地方使得上力,整个人完全靠贾无欺勉力支撑才没有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穿着打扮与掩日无二,乌黑面具覆在脸上,堪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剑穗上的令牌刻着“断水”二字。

    “你带岳少侠一行去见庄主,我先将厉门主带回客房休息,稍后便到。”掩日对断水说道。

    断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引着岳沉檀三人离开,只剩下掩日和厉嫣两人留在原地。

    “厉门主,”像是吞入了沙砾一般,掩日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声色,“请随我来。”

    厉嫣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便走。

    “厉门主。”掩日像是极力隐忍什么,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磨蹭什么,你不是要带路吗,还不快走。”厉嫣终于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那口气实在是不客气,表情也实在是不和气,但掩日却如蒙大赦般,眉间的沟壑浅了几分,匆匆忙忙地朝厉嫣走去。

    贾无欺扛着烂醉如泥的裘万盏,跟在岳沉檀身后走进大堂的时候,大堂两侧已经坐满了人。还没等他看清在座之人的面孔,先前还醉如死猪的人突然弹了起来,站直了身体,没事人一般朝座上之人打着哈哈道:“不好意思,裘某来晚了,让各位久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堂而皇之的坐到了丐帮一行之中,面对贾无欺杀人般的视线,只是摸了摸鼻子,面上毫无愧色。

    “无妨,来晚了不打紧,只要裘长老还清醒着就好。”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大堂正中传来。贾无欺抬头一看,说话之人虽已人至中年,却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毫无苍老衰败之色,修为可见一般,这人正是龙渊山庄的庄主陆长岐。

    陆长岐含笑看了裘万盏一眼,复又把视线落在岳沉檀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岳沉檀岳少侠了吧,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陆庄主谬赞。”岳沉檀淡淡道,不卑不亢,不惊不喜。

    他这份沉着稳当倒让陆长岐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赞许,随即陆长岐看向贾无欺,疑惑道:“不知这位少侠是……”

    “我……”

    贾无欺张口就要编个身份,没想到却被岳沉檀突然打断,只听岳沉檀道:“这位是落霜楼的伙计,这几日雇来照顾我的起居。”

    陆长岐上上下下看了看贾无欺,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道:“岳少侠可是身体不适?我这山庄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若岳少侠需要,只管挑几个丫鬟小厮伺候。”

    贾无欺闻言心头一紧,要是岳沉檀就坡下驴真应了下来,难不成自己就要打铺盖卷原路返回了?出来的匆忙,易容的工具都没随身携带,要想换个身份混进山庄里来,他还真得再回一次播仙镇。

    正暗自担心着,岳沉檀却开口了:“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出家之人本不该讲究这些,只是旧疾发作,不得已而为之。”说着,他看了贾无欺一眼,继续道,“这伙计照顾我多日,各项杂务皆已熟悉,这次贸然让他与我一同前来,还请陆庄主见谅。”

    陆长岐闻言,也不强求,点点头道:“什么见谅不见谅,岳少侠不必客气。既是用的顺手可心,岳少侠愿意留他就留他吧。”

    旁人听着倒没什么,这话落在贾无欺耳里,琢磨片刻,可就是五味杂陈了。这陆大庄主话里话外把他当个物件用来用去的确实让人不豫,可说他可心,自然可的是岳沉檀的心,这又让他心情好转了几分。

    还没等他高兴片刻,一个熟悉冰冷的声音就从大堂一侧传来:“阁下有些眼熟。”还是那么毫无温度,还是那么冰泉冷涩,可偏偏就是这样无情无感的声音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说话人的身上——孤绝寒绝,只有梅独凛。

    “这位,”贾无欺张了张嘴,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客官,小的何德何能能入了您的眼呢。”

    说完这话,他看到岳沉檀凉凉扫了他一眼。

    谄媚太过?

    要不再多说几句?

    可惜梅独凛没给他这个机会,无视贾无欺的回答,他直直盯着贾无欺的面孔道:“阁下姓名。”

    “……”贾无欺试着与他对视片刻,只觉寒气逼人,杀气袭面,立刻避开了视线道:“吴七。”

    “吴七?”梅独凛重复了一遍,不知是不是贾无欺看花了眼,对方紧绷的唇线似乎弯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不错。”梅独凛说出这两个字后,再没了下文。

    什么不错?名字不错还是人不错?难不成是功夫不错?在座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唯有岳沉檀看了贾无欺一眼,意味深长。

    岳沉檀落座之后,贾无欺在他身后不着痕迹的环顾四周,才发现堂中之人,全都是武林中数得上名的大人物。裘万盏和梅独凛自不必多说,离陆长岐最近的两侧,分别坐着少林法严和尚一行和武当涵灵道长一众。那法严和尚生的面阔耳大,鼻直口方,头顶百会穴处微微凸起,一看便是内气充沛充沛之人。再说涵灵道长,与法严的虎虎生威不同,此人生得颇为斯文,光洁的面庞看不出年纪,长袍高髻,单单只是一坐,便有一番遗世独立的出尘味道。

    像是察觉到贾无欺的目光,涵灵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不过只是一瞬,贾无欺却觉得浑身上下已被对方的视线切了个七零八落。

    这时只听裘万盏笑嘻嘻道:“陆庄主特地叫我们来,可是为了明日赏剑大会一事?若是如此,陆庄主大可不必担心,有法严老兄和涵灵小哥在此,出不了啥大岔子。”

    这话若是出自寻常人之口,对法严和尚和涵灵道长来说便是大大的不敬,但裘万盏说出来,非但不是不敬,倒多了几分亲密熟稔的味道。

    果然,法严和尚开口道:“浑裘你可别把责任都推到洒家身上。”

    涵灵道长挑了挑眉,倒是没有说话。

    陆长岐轻咳一声,沉声道:“其实陆某特地请各位来大堂一聚,一是为了明日的赏剑大会,二是因为……”他犹豫了片刻,随即道:“摘星笺。”

    “哦?”梅独凛冷声道,“又是摘星笺。”

    陆长岐点点头:“想必各位也知道,每届赏剑大会都会有不少神兵利器问世,这一次,陆某也想献丑一番,在大会上展示庄中新铸的兵器。”

    “摘星笺中所求的,自然是这新铸的兵器。”涵灵道长了然道。

    “正是。”陆长岐眉峰一蹙,“虽然庄中人手众多,剑阁也有护卫层层看守,但摘星客神出鬼没,陆某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那柄新铸的兵器可有何特别之处?”岳沉檀道。

    “各位也知道本庄镇庄之宝乃是一本越王八剑的铸剑残谱,”陆长岐道,“那柄新铸的武器便是由残谱铸剑之法铸成。”

    梅独凛闻言难得的有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所铸何剑?”

    “转魄。”陆长岐道。

    “相传转魄一出,乾坤倒转,魄分魂散。”梅独凛沉吟片刻,又问:“可真是如此?”

    陆长岐不知为何脸色一变,随即掩饰一笑道:“如今转魄尚在炼炉之中,是否真如传闻一般,尤未可知。”

    “竟还未铸成?”裘万盏有些惊讶道。

    陆长岐笑道:“铸剑之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稍有差池,便会功亏一篑。于转魄而言,最佳的成型之时,便是明日子时。”

    “原来如此。”法严和尚拍拍脑袋,“陆庄主大可放心,明日赏剑大会后,洒家一行自会帮你守着剑阁,必定万无一失。再者说,”他看向岳沉檀自信满满道,“就算出了什么差池,有我岳师弟在此,也定能找补回来。”

    陆长岐眸光一闪,抱拳道:“如此,陆某先多谢各位了。”

    众人闲话一阵,一个黑影倏地出现在陆长岐身边,朝他耳语片刻。陆长岐微微颔首之后,眨眼之间,那黑影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好快的身法。”裘万盏赞道。

    陆长岐哈哈一笑:“不过是庄中侍卫,尚有些功夫罢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一个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堂门口——正是方才被裘万盏纠缠的厉嫣。

    她径自走入大堂,瞟了一眼半倚在罗汉椅上的裘万盏,勾了勾嘴角道:“陆庄主何必过谦,早就听闻龙渊四卫武功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厉门主过誉了。”陆长岐八风不动道,“只是身手比一般侍卫强些,却也不敢在各位英雄前献丑。”

    厉嫣哼了一声,不过简单一个鼻音,却透出一股半是娇嗔半是羞恼的味道,再配上她摇曳的身姿,若是定力不强的人,此刻定是已经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厉门主此番前来赏剑大会,可带了什么神兵利器?”裘万盏看着厉嫣笑嘻嘻问道,那坦然的样子倒像他不曾酒醉纠缠过对方一样。

    “区区四柄残剑罢了,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厉嫣漫不经心道。

    “哦?”岳沉檀闻言看向她,“可是传闻中越王八剑中的四柄?”

    厉嫣轻轻一笑,看向岳沉檀的目光多了几分兴味:“正是惊鲵、灭魂、却邪、真刚四柄,只是古物多残,就算我等费力修复,恐怕也无法与当世名器相比。”

    “你……”陆长岐刚说出一个字,又匆匆改口道,“听厉门主此言,竟然将那四柄古剑修复了?”

    厉嫣笑道:“怎么?陆庄主怀疑我话中有假不成?剑舞门虽算不上铸剑大家,但江湖中不乏铸剑高手,陆庄主又焉知我剑舞门不能请来大家指点一二呢?”

    “陆某并非此意。”陆长岐自知失言,忙道。

    “无妨。”厉嫣笑了笑,不在意道,“明日赏剑大会,各位一看便知。”说完,她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众人一眼,“只希望到时候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是夜。

    狂风大作,骤雨不歇。

    贾无欺靠在窗边侧耳聆听,他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倒是少了几分调皮,多了几分沉稳。屋内除了他之外,还坐着一个人,闭目屏息,结跏趺坐,自然是岳沉檀。

    “又有几辆马车进庄了。”就算雨急风狂,贾无欺也能从中分辨出马车经过的声音。

    “明日便是赏剑大会,今晚自然有不少客人前来。”岳沉檀双眼微阖,却是应了他一句。

    “有不少人来那是当然的,”贾无欺摸了摸下巴道,“只是江湖门派众多,能被龙渊山庄邀请进庄落脚的却不多,大多都是在播仙镇落脚。”他无意识的数了数指头,“就我方才听的,至少有三个不同的门派。”

    “朝廷。”

    贾无欺眼睛一亮,热切地看向岳沉檀道:“对!赏剑大会虽是江湖盛事,但每届参与者中不乏庙堂中人,已是惯例,龙渊山庄不可能不邀。”

    岳沉檀虽然闭着眼睛,却也感觉到对方灼人的视线,抿了抿嘴唇,像是刻意压制着嘴角上翘的冲动,又淡淡道:“还有洛十诫。”

    “他居然也来?”贾无欺有些惊讶道。

    “他与龙渊山庄有旧交。”岳沉檀道,“摘星笺一事,他也知晓。”

    说完这话,屋内半天没了声息。岳沉檀睁开眼睛,看向贾无欺:“怎么?”

    贾无欺张了张嘴,有些干巴巴道:“你愿意告诉我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岳沉檀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人在某些时候胆大妄为,在某些时候却怯懦的不得了。一方面装作没皮没脸地想要与自己“和好”,一方面又扭扭捏捏地不敢直面自己。

    看到对方小心翼翼的样子,岳沉檀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朝贾无欺走了过去。修长的身影遮住了烛光,在贾无欺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半昏半暗之中,来人的眼睛如星子一般,冰冷又明亮。

    贾无欺往后靠了靠,直到碰到窗缘避无可避:“你,你过来干什么。”一向伶牙利嘴的人,此刻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岳沉檀终于不再向前,直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本来此事可稍后再议,可见你这幅样子,还是说清楚地好。”

    “说…什么?”贾无欺满肚子疑惑。

    “为什么来找我?”岳沉檀盯着贾无欺,薄唇一张一合,如刀一般,切开他的血肉,直逼他的内心。

    贾无欺虽然觉得岳沉檀此刻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想跟你道歉,之前骗你虽是有意,却并没有恶意,谷中规矩不得不从,也不是只对你一人这样……”

    “哦?”岳沉檀眉头一剔,“既然非我一人如此,何必特地来找我。”

    贾无欺低下头,喉头动了动,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不歇气地噼里啪啦道:“我朋友不多,大都是谷里认识的。谷外的朋友,你算是第一个,我之前没有交过谷外的朋友,不知道怎么做是好怎么做是不好,如果让你生气了请多见谅。我不是真心想瞒你,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听到这,岳沉檀神色缓和了几分:“我是你第一个朋友?”

    贾无欺点点头。

    “那第二个是谁?”岳沉檀抱臂问道。

    贾无欺挠了挠头:“还没决定。”

    “不着急。”

    “哦。”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随口道:“你可算是原谅我了,我就说你没那么小气。”

    话音刚落,就听岳沉檀凉凉道:“小气?”

    贾无欺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连忙道:“都说不是了,你并不小气。”

    可岳沉檀似乎执着在这两个字上:“那之前为何会觉得我小气?”

    “就……”贾无欺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道,“其实一般朋友之间也不是互通有无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既然你都说是一般朋友了,”岳沉檀听了这话也不恼,慢条斯理道,“我们自然不是。”

    “啊?”贾无欺又一脸不解,“那我们是什么?”

    “你可知何为赤诚以待,何为肝胆相照?”岳沉檀反问道。

    贾无欺想了想,又道:“可谷里有规矩……”

    没等他说完,岳沉檀就打断道:“谷中规矩可是你们不得透露身份?”

    贾无欺点点头。

    “你的身份是我猜到的,不是你主动透露的,所以算不得违规。”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贾无欺想了想,觉得颇为在理,忙表决心道:“日后我必定对岳兄赤诚以待,肝胆相照!”

    岳沉檀弯了弯嘴角,总算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合该如此。”

    说完此话,他后撤一步,总算是给贾无欺留出了几分呼吸的空间。

    他方才迫近时贾无欺还无甚感觉,如今他后退几步,贾无欺才意识到刚才两人竟然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呼吸交缠,近到心跳相合。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脸上一红,蓦地一红,竟是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怎么?”他的不自在岳沉檀看在眼中,却不打算装作没看见。

    贾无欺抬起头,仿佛从岳沉檀眼中看过一闪而过的促狭还有几分浅薄的笑意,这么一看,反道是更不自在了,于是粗声粗气道:“岳兄这样,我只觉得不习惯。”

    “哦?”岳沉檀没有解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岳兄不睬我是常态,如今亲近起来,我自然不习惯。”贾无欺为自己不自在找着借口。

    岳沉檀颇为理解的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为何?”那口气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贾无欺果然接道:“为何?”

    “以前我妄揣佛家要义,以为断除烦恼,舍弃贪嗔,离于轮回便是独善其身,远离尘世,自渡渡人。”岳沉檀道。

    看着贾无欺似懂非懂的目光,岳沉檀目光一柔,继续道:“后来我才悟到,无所厌离,何从出世?无所欣慕,何从入道?佛陀尝遍人生百味方证觉正道,何况我辈?”

    听到这里,贾无欺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脸上出现了喜色,不过随即又瘪了瘪嘴道:“说了半天,岳兄入世不过也是为了出世。”他叹了口气道,“就像知道了美酒滋味再克制住喝酒的冲动,才称得上戒酒,知道了肉的鲜美再茹素,才称得上戒荤,一个道理。”

    “你理解的不错。”岳沉檀语气中带了几分赞许道,“只有一处不对。”

    “何处?”

    “出世不是目的,证道才是。”

    “那有什么区别?”贾无欺有些郁闷地耙耙头,“反正都是出家做和尚。”

    岳沉檀闻言,只是静静看着贾无欺,也不多做解释。

    贾无欺被他看得发窘,忙干咳一声,又道:“那一梦丸的寒毒,何时可解?”

    “一梦丸虽寒毒深重,却也不无好处。”岳沉檀轻描淡写道,仿佛那不定时发作的剧烈毒性不过是儿戏一般,“我腿脚本因气血滞涩,不得方便,一梦丸毒性猛烈,贯通四肢百骸,倒是帮我打通了经脉,也算因祸得福。”

    贾无欺闻言,有些懊悔道:“打通经脉定然有其他温和些的法子,又何须用此等虎狼之药。说来也都怪我,若不是落入吴俦手中,你也不必……”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自责之意却溢于言表。

    “不必自责。”岳沉檀道,“你人很聪明,武功却,”他顿了下,唇角挂着几分笑意,“武功却尔尔,即便能早些识破吴俦的计谋,恐怕单凭一人之力,也难以将其制服。”

    “哎。”贾无欺有些无奈道,“不瞒你说,我对拳脚功夫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学了些保命功夫。要说临阵脱逃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与人过招,那是万万不行的。”

    “无妨,术业有专攻。”岳沉檀似是安慰道,“你学功夫也并不为了称王称霸,不过旨在探囊取物而已。”

    贾无欺本来听着岳沉檀的话觉得得到了几分安慰,如今越听越不对劲,抬头一看,果然没错过对方若有若无的打趣神色,立刻道:“岳兄这是安慰我还是嘲笑我呢?”

    看着他纠结的神色,岳沉檀再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佛曰,不可说。”

    那笑容,在岑寂冷肃的眉眼中显得分外分外动人。

    如步雨后的红莲,翩翩地,从小令中走来。

    大雨过后的早晨,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赏剑大会尚未开始,道场周围已经围满了人。道场位于龙渊山庄中段,背靠峻岭,面朝崇山,东西两侧皆是万丈飞瀑,飞流直下,激起层层浪花,水汽缭绕,如云似雾,环绕在道场周围,飘飘袅袅,宛如仙境。

    有道是人间无路到仙家,要想登上道场,也需要颇费一番功夫。这道场不仅风景独美,地势更是险峻,虽位于山庄之中,却是位于一座孤峰之上。既无山道与他山相连,也无吊桥通达别峰,若要到达此处,除非有着不俗的轻功,否则毫无办法。

    将赏剑大会选在这里举办,既是筛选,也是试探。

    赏剑大会名声在外,自会吸引来不少江湖人士,但这些人中有豪杰也有草莽,有真英雄也有假侠客,逐一筛选实在麻烦,这道场,便算是给与会人士设下的一道不高不低的关卡。再者,前来参加赏剑大会的,单打独斗的少,三五成众的多,若是一帮之众尽数上山,便说明此帮实力不俗,不可小觑,若只有一二人等拼上道场,自然也就无足轻重不必放在眼里。

    如此一来,成功登上道场的人,相互之间,便存了些打量比较之意,原来只是暗中的较量现下便放在了明面上。

    贾无欺和岳沉檀刚到达道场,便听见人群外不少人在议论纷纷。

    “此次赏剑大会可真是来了不少人,啧啧,看见没,连御前司的人都来了。”

    “小声点,当心被他们寻着由头抓进去。”

    “怕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再者说,鹰部可不是螣部,人家公正着呢。”

    “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是鹰部?”

    “没看见那衣服上绣的是鹰么,是鹰部错不了。”

    贾无欺顺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去,果然看到一行人身着官服,背插一柄雁翎刀,站得笔直,如竹如松,为首一人虽只有个背影,但背上一柄火龙枪已足够说明他的身份——索卢峥。

    “竟然是他。”贾无欺低声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他。”

    “恩。”岳沉檀点了点头,“与他同行之人,身手想必不差。”

    御前司二十人为一小队,索卢峥身后不多不少,正跟有二十人,说明队中之人全都来到了道场之中。

    贾无欺目光道场逡巡片刻:“陆庄主也到了。”

    陆长岐正面带着殷勤的笑意,与索卢峥交谈着,身后跟着四名蒙面侍卫,其中两人,便是之前见过的掩日和断水。

    “岳兄,依你看,那掩日和断水的身手如何?”贾无欺压低声音道。

    “剑法无法定论,只说身法,已是炉火纯青。”

    “与我相比如何?”贾无欺又问。

    岳沉檀眉峰一簇,随即了然道:“你在怀疑他们?”

    贾无欺转了转眼珠:“怀疑说不上,只是有些好奇。”

    “哦?”

    “厉嫣说剑舞门拥有惊鲵四剑,那龙渊山庄的八剑残谱就应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四剑,可这四柄之中,龙渊山庄却单单选了转魄一柄,有些奇怪。”贾无欺想了想,又道,“再者,你可注意到掩日和断水两名侍卫的佩剑,你说,他们的佩剑可是真是按照图谱铸出的?若是真的,为何龙渊山庄秘而不发?”

    “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岳沉檀淡淡吐出八个字。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也不知是否听到。

    一声响锣之后,赏剑大会正式开始。庄主陆长岐率先走进道场中央,朝四周略一拱手:“承蒙众位英雄看得起,赏脸前来。话不多说,此次大会,还是依照老规矩,若有新的兵器想入神器谱,可选一在谱兵器挑战,若是在谱兵器想要更改名次者,也可选出对手进行挑战。”说完,他环视四周,扬声道,“只是本次赏剑大会,重在赏字,并不为争强斗勇,还望各位英雄点到即止。”

    话音还未落,只听空中传来一阵冷笑声,一群生得奇形怪状之人从天而降,为首之人笑得最大声。等他落定,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虽身材颀长,身着男装,面上却浓妆艳抹,媚眼如丝,红唇似火,雌雄难辨。等他一开口,那声音也是不阴不阳,半是阴柔半是阳刚,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陆庄主何必如此虚伪,历来神器谱排位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来点到即止一说。”说完,他朝众人嫣然一笑,语气带着些微的暧昧与诱惑:“各位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

    陆长岐被他如此反驳,倒也不恼,礼数周全施礼道:“不知阁下是?”

    “天残谷,林乱魄。”来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

    天残谷三字一出,人群中便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地交谈起来。

    天残谷,是正派最难以接触,是邪道最难以拉拢的武林门派。它亦正亦邪,既不依附正统,也不偏帮歪道。它杀人,也救人,它劫财,也散财。若说江湖中最神出鬼没的门派是摘星谷的话,那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门派,一定是天残谷。

    天残天残,天欲残我,我便由之。

    天残谷之人身体或多或少都有残缺,只是这样的残缺非但不会成为他们的阻碍,反倒成了助力,让他们得以修炼旁人无法习得的武功。

    林乱魄手持一支碧玉横笛,约莫只有六寸长,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他手一翻一覆之间,那碧玉笛的两端居然探出一寸剑锋,锋薄如纸,寒气凛然。

    眨眼之间,那柄似笛又似剑的武器已经攻到了陆长岐面前。陆长岐向后一闪,手掌一拧便祭出一掌黑虎掏心,林乱魄却从容一退,整个人如风筝一般轻飘飘地飞向了空中。就在他愈飘愈远,面目模糊之际,只听空中吹来一阵清脆的笛音,欢快的音符争先恐后地涌入众人的耳中。

    此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忙道一声“不好”,话音未落,人却已经满脸发紫,直直地晕倒在地,若是有人探入鼻息,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道场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笛声却没有停止。长长短短,急急缓缓,时而是吹彻云山翠的悠长,时而是吹残一帘秋的凄婉。

    有道是笛声三弄,梅心惊破,此刻惊扰的,却是众人的三魂六魄,神识清明。

    “乱魄曲果然不同凡响。”

    内力差的人纵使闭目塞听也无法阻挡令人神魂颠倒的笛声,却有人在此之际能保持清醒,颇为轻巧地称赞对方一番,内功修为,可见一般。

    这发声之人,正是裘万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在裘万盏开口说话的一刹,林乱魄已如落叶一般飘然落地,笛声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裘长老是个识货的人。”林乱魄将碧玉笛收入袖中,看向裘万盏,似笑非笑道。

    “饶是你那笛子有点功夫,使得也不过三脚猫的把戏。凭你天残谷的人,也想上神器谱争夺一二?真是笑话!”还不等裘万盏回话,道场中已经有一莽汉急吼吼地开了口。此人肤色黝黑,一身短打,露出一身粗肉顽皮,双眼发赤,发如铁刷,手握一柄凤头斧,随着他的话语,斧柄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再看斧柄所落之处,石板已碎成几块,可见此人力量之大。

    他话说得无理,林乱魄却也不恼,好整以暇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帮主。都怪林某记性不好,这神器谱一百开外的玩意,实在是记不住。”

    这莽汉正是与铁鲨帮并称“河海两大帮”的霸淮帮的帮主,杨武泗。他手中的武器凤头斧,虽在神器谱上名次倒数,但与未入神器谱的兵器相比,已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他一身蛮力,敢打敢撞,平生所逢敌手不过靠着江河湖海吃饭的小帮小派乌合之众,鲜有败绩,对自己的身手更是自命不凡的很。

    林乱魄轻飘飘一句话,却戳中了他排名靠后的死穴。他跳脚道:“你一个不男不女的玩意,说话恁的无礼,你爷爷便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完他挺身向前一步,正是与林乱魄约战的姿态。

    林乱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嘴角挂着隐秘的笑容,身子却侧开,让出一个身形与杨武泗不相上下的大汉。

    此人生得高大结实,整条右臂由金属铸成,手腕处连接的不是手掌,而是一把大锤,那铁锤大如水缸,打眼看去,便不下两百斤。此刻在此人手中,却轻巧地在空中转着圈,如同玩具一般。

    “天残谷,褚虎。”报完身份,褚虎伸出左手,像是招呼宠物一般,朝杨武泗勾了勾手指,一脸的不屑与轻蔑。

    “让你爷爷看看,你这孙子到底是虎还是鼠。”

    言罢,杨武泗一掀凤头斧,便朝褚虎迎面劈去。斧面带着劲风,扫过之处,尽是衰草断叶,众人目视着那虎虎生风的凤头斧,都不由气息一凝,只看天残谷之人如何面对。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天残谷的褚虎似乎只是随意抬了抬手臂,方才还气干云霄的凤头斧却被整个掀翻在空中,斧面应声而断。

    乍逢如此变故,杨武泗脸色煞白,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掌,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他纵横江湖多年,虽算不上一流高手,但被一招打败却是从未有过,更遑论连最趁手的武器也毁为一旦。他那凤头斧虽列于神器谱末尾,但究竟不是凡铁,如今只在短短一击之间便彻彻底底的断为两半,要想修复已无可能,若要重铸一柄,更是难得机缘。思及种种,杨武泗不可置信的神情中,更多了几分万念俱灰的意味。

    就在这时,只听那褚虎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道:“先前闹得这么欢,爷爷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谁知道,孙子蹦跶得再厉害,也逃不过爷爷的手掌心。”

    先前杨武泗一口一个“你爷爷”自称,如今被褚虎用同样的口气羞辱,更觉面上无光,他垂头不语,站在一边,双手握拳,暴鼓的骨节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愤怒。

    然而技不如人,无可奈何。霸淮帮的弟子看着帮主被如此羞辱,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愤恨的盯着褚虎,若目光能化作利剑,那褚虎身上早就遍布窟窿了。

    “褚英雄这么厉害,可否容小可请教请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侧目一看,只见一店小二打扮的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此人当然是贾无欺。

    有丐帮弟子瞧着贾无欺那副破破烂烂的装扮,不由起了几分同袍情谊,见他身板单薄,又是赤手空拳,若与褚虎对上想必占不上半点便宜,便想要拉住他,让他莫要逞一时英雄。没想到刚要伸手,就听裘万盏笑嘻嘻道:“无妨,让贾小兄弟去,我瞧他未必会输。”

    褚虎瞧着人群中钻出来的这个干巴巴的瘦小子,下颌一扬,粗声粗器道:“你是谁?”

    “无名小卒而已,不值一提。”贾无欺任由褚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笑眯眯道。

    “无名小卒,也敢来挑战你爷爷?”褚虎鼻头喷出一口恶气,双目一瞪,如铜铃一般,颇有些年画中钟馗驱鬼时的气势。

    他话说的无理,贾无欺也不恼,好整以暇道:“既是无名小卒,褚英雄若是输在小可手上岂非很没面子?”

    褚虎闻言大怒道:“小子,便让某瞧瞧你有什么本事敢与你褚爷爷叫板!”言罢,不顾贾无欺咫尺之处便是人群,挥舞着大锤便朝他面门砸去。

    那大锤带着劲风朝贾无欺所在的位置猛烈掼去,只听“砰”一声巨响,大锤所落之处,原本平坦的石板已经尽数碎裂,失去石板的庇护,暴露在外的土地深深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

    只是美中不足,受损的只是山石土木这类无情之物,被大锤瞄准的人,却不知何时来到了褚虎身后数丈之远的地方,一点事都没有。

    “好快的身法!”人群中有人暗叹一声。

    又有人好奇道:“你们可有人看清他是如何闪到那处去的?”

    众人纷纷摇头,方才褚虎的大锤袭来,大多数人只顾竭力后撤闪开,哪里还顾得上去关心那无名小子是死是活。

    “少林不愧是武学大宗,就连少林弟子身边的小厮也是藏龙卧虎。”武当的涵灵道长此刻突然开口道,他语气颇为平淡,只是其中的意味,是褒是贬,是赞是嘲,只能由人细细揣摩了。

    “涵灵道长谬赞了。”法严和尚似是没听出此话中的深意,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冲身旁的岳沉檀道:“沉檀师弟,洒家看着,你的这小厮,骨骼清奇,确实是练武的好材料。要不等赏剑大会结束,去找店家讨来入我少林门下,也算不误良材。”

    “有劳师兄费心,只是此人已有师承。”岳沉檀道。他面上虽不显,但想到若贾无欺知道法严想将他带走当和尚后会有的反应,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哦?”法严遗憾地拍拍脑袋,随即疑惑道:“既有师承,为何不勤修苦练,钻研技艺,偏偏成了店小二?”

    “入世未必不是一种修行。”岳沉檀一本正经道。

    “原来如此。”法严恍然大悟道,“竟是洒家太过拘泥了。”

    说话之间,贾无欺和褚虎已战到了道场中央。

    褚虎那铁锤,乍看连在手腕处,实则另有关窍。铁锤与手腕由软索相连,那软索以蚕丝纱线夹金缕银线混合编制,既柔又韧,索长两丈有余,伸缩之间如灵蛇一般。有了软索的加持,笨重的铁锤已变成了灵活的流星锤,远攻近战,皆不在话下。阵阵破空声响起,流星锤仿佛长了眼睛,专盯着贾无欺的位置定点砸去。

    可是每一次,就在铁锤堪堪擦过贾无欺头皮的时候,贾无欺突然闪身避开,不早不晚,不疾不徐,就在那一刹,一个拧身,便躲过了铁锤的致命攻击。

    “这小子使得是什么身法?”霸淮帮的帮众终于有人憋不住问道,方才他们帮主在褚虎面前不堪一击,可到了贾无欺这里,对方似乎浑不费力的就躲开了褚虎的攻击,倒显得褚虎的锤法有些笨重迟钝了。

    “迷踪步。”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自然是梅独凛。梅独凛是剑痴,也是武痴,天下武功,只要在江湖中显山露水过,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称他是行走的武林法典,也不为过。

    “莫不是青州一带习武之人常练的那个迷踪步?”有人不确定道。

    “恩。”梅独凛从鼻腔发出一个音节,算是作答。

    “可那迷踪步并非什么独特身法,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轻功,据说青州习武之人皆可练得……”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

    迷踪步既是寻常身法,又怎么可能与天残谷的古怪武功相抗衡。可既然梅独凛说贾无欺使得是迷踪步,就一定不会错。同样是迷踪步,为何此人的迷踪步就比那寻常的迷踪步看上去高明许多?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裘万盏看着场中对峙的两人,漫不经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

    似乎是应了裘万盏的话,贾无欺似乎玩够了站成木桩等着褚虎来打的游。就在褚虎挥舞铁锤,进行下一轮猛烈攻击之时,他脚跟碾地,足尖轻巧一旋,整个人如幻影移形一般,眨眼之间便移到了褚虎的背后。

    而此刻,褚虎的巨锤,还在空中。

    “褚英雄。”贾无欺笑嘻嘻地拍了拍褚虎的肩膀,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朋友间的问好,而不是比武场上你死我活的争夺。

    “砰!”

    铁锤砸地的轰鸣巨响算是对他这声问候最好的回答。褚虎缓缓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个身材瘦小的小子,脸部的肌肉不时抽动,最后终于憋出几个字道:“是我输了。”

    说完,只听“咻”的一声,软索如闪电一般,钻入他的铁臂之中,而那嵌在泥土中的铁锤也随之回到了他的手腕上。收好武器,他默不吭声地回到了林乱魄身后,早已没了先前气焰嚣张的模样。

    “这位少侠,好俊的功夫!”林乱魄一方虽输了,他却毫不在意般,笑吟吟夸奖起对手的功夫。那音容气度,仿佛他才是获胜的那一方。

    “好说好说。”贾无欺懒懒散散地拱拱手,竟是把林乱魄的恭维应承了下来。

    “不知少侠如何称呼?”林乱魄脸上笑意不变地问道。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姓名不过身外之物,阁下何必问,小可又何必答。”贾无欺面不改色地瞎扯道。

    “这位小兄弟倒是有几分禅心。”法严和尚暗赞道。

    岳沉檀:“……”

    “何必与他废话,我看这小子油腔滑调,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硬邦邦的声音在林乱魄身侧响起。

    贾无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说话的正是林乱魄身旁一髭须虬结的莽汉。料峭天气,他上身却不着一物,在冷风寒雾中打着赤膊。下面只穿了一条起了毛边的短裤,金底褐斑,竟是豹皮所制。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那条裤子,而是右裤筒中那条腿。

    不,那或许不能称之为一条腿。

    一根金属棒从裤筒中探出,一直延伸到脚腕处,与之相连的乃是一个铁轮。那铁轮两侧长满锯齿,如狼牙一般锋利参差。而那根金属棒,比寻常男子的腿还要粗壮几分,竟与炮筒粗细相当,也布满了刀口,不知那张张紧闭的刀口中藏着怎样的利器。

    林乱魄注意到贾无欺的目光,微微一笑,让出几步,让那莽汉站到了一行人的最前面:“既然少侠不愿意告知姓名,我等也不做那强人所难之事。只是有一事,还请少侠成全。这位是天残谷中最重身法修习的人,方才见少侠身法高妙,又是心折,又是心痒,不知能否向少侠讨教讨教?”

    他话说得彬彬有礼,令人难以拒绝。似乎料定了贾无欺不敢推辞,那莽汉已经率先上前一步,自报家门道:“天残谷,徐无脚。”

    “得罪。”贾无欺也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算是应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分据道场两端,相隔足有九丈余。全场逐渐安静下来,山风一过,树动,草动,却唯独没有人动。

    高手相交,只在一瞬。

    众人屏息凝神,连眼睛也不愿眨,只怕错过了那最关键的一刻。

    就在这时,徐无脚动了——他垂在腿侧的右手,轻轻在腿面上一按。

    “什么味道?”武当弟子中不乏炼丹高手,对金石药物之类的味道最为敏感。

    有心人闻言在的空中嗅了嗅,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真有其事,真地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怪味。

    “像是硝石的味道。”武当弟子自言自语道。

    “还有硫磺和木炭。”涵灵望向道场中的两人,目光中带了几分探究。

    “硫磺、硝石、木炭……”终于有人了悟道,“莫不是火药味吧!”

    此话一出,众人暗暗心惊。

    江湖中人对火药并不陌生,不只因为炼丹制药,更因为朝廷军队所用的武器中,火器威力最盛,不少于朝廷对抗的江湖门派,都败在那杀伤力巨大的火器之下,只能俯首称臣。而火器之中,尤以神火飞鸦最为厉害。

    那神火飞鸦,主体由细竹芦苇编成,形如乌鸦展翅,鸦头鸦尾无一不全。而飞鸦内部则填充着火药,与鸦身两侧的起火筒相连。点燃起火筒之后,那飞鸦真如活了一般,可喷射至一百丈开外,不论速度还是射程,都是寻常兵器无法比拟的。等那飞鸦落地,内部的火药便被点燃爆炸,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火,所到之处,都烧个干干净净。

    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岳沉檀面沉如水,眉峰微蹙,看向贾无欺的目光也带了上几分担忧。若徐无脚真以火药作为武器,练武之人技艺再如何精湛也不过*凡胎,若与火器一对一硬碰,轻则伤,重则死。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咻”“咻”几声毫不间断的尖锐破空声已经响起,不过刹那,徐无脚已冲到了贾无欺面前,仿佛真能缩地成寸一般。他的身形实在太快,饶是贾无欺应付起来也觉得有些吃力,只得在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刹,矮身一绕,才堪堪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你们看他的腿——”场边回过神来的人注意到徐无脚腿部的异样,不由喊出声来。

    只见徐无脚裤腿探出炮筒一般的金属棒,四周冒着白烟,而空气中的火药味,也随着他脚步的停止而逐渐散去。就在他落定的一刹,他突然抬起右腿,那布满狼牙的铁轮瞬间化为夺命的利器,朝贾无欺中路拍去。

    贾无欺撤步,他便欺身而上;贾无欺扭转身形,他也跟着一同变化身法。看着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此刻却如鬼魅一般,紧跟着贾无欺不放。

    近战未果,只能远攻。

    就在两人纠缠不休之时,贾无欺刻意卖了一个破绽。徐无脚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抬起铁轮就朝贾无欺下盘扫去。没想到的是,贾无欺本来扭旋未果的身躯突然向后飘去,速度之快,连徐无脚也没来得及追上。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裘万盏看着再次拉开距离的两人,充满兴味的摸了摸下巴。

    “裘长老看出了什么?”丐帮弟子问道。

    “这两人的身法,依你们看,谁快谁慢?”裘万盏不答反问。

    “比之前自然觉得是小兄弟略胜一筹,不过看刚才那意思,两人似乎不分轩轾。”

    “不,”裘万盏摇摇头,“方才他们两人,一个在迎,一个在闪。迎得追上了,闪得却避不开。”

    “裘长老的意思是,那天残谷的家伙更快?”丐帮弟子猜道。

    裘万盏哈哈一笑,没有回答。

    “可不对啊,”那弟子十分不解道,“若是天残谷的家伙更快,又怎么会被那小兄弟拉开了距离?”

    “你们以为,那铁轮速度如何?”裘万盏问道。

    “自然是快的!”众弟子齐声应道。

    “那铁轮所携之风如何?”裘万盏又问。

    “自然是又急又快!”

    “所以嘛,”裘万盏拉长了语调,顿了片刻,才慢条斯理道,“有这疾速劲风为凭,那小兄弟的身法只会快上加快。”

    众人了然大悟,这才明白了他方才吟的那句诗的含义。贾无欺虽然身法够快,却拼不过火器加持的徐无脚,要想拉开二人的距离,只能取巧,不能硬拼。所以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引得徐无脚奋力一击,对方所击越重越猛,他可借之势就越迅越疾。徐无脚那一轮使足了力气,自然成功将贾无欺送到了道场的另一端。

    “这小兄弟倒是有点意思。”有人道。

    裘万盏能看出其中的关窍,在场的各派高手又怎么会看不出,看向贾无欺的目光中都不由带了些赞赏之意。抚掌而笑心有戚戚的大有人在,出声褒奖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岳沉檀却双唇微抿,目光始终凝固在道场之上,片刻没有离开。

    道场上,徐无脚看着与自己相去甚远的贾无欺,面色有些阴沉。不过片刻,他面上浮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在腿侧一抚。

    火药之味渐渐弥漫在空气中,贾无欺脚腕一拧,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无脚,暗自计较着对方若是攻来自己该如何应对。就在他眼睫一合一张的刹那,徐无脚已如鹰隼一般凶狠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故技重施,还是……

    贾无欺来不及多想,只得先后撤一闪,躲开直逼面门的铁轮攻击。就在此刻,他忽听得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几乎要被铁轮劈风之声掩藏过去。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身形一凹,便要向后飘去。

    可惜就在他动作的同时,无数支形如鸣镝的利器,从徐无脚那粗壮的假腿之中窜了出来,如霰雪一般劈头盖脸的朝贾无欺袭去。那利器虽形状小巧,却填满了火药,破空之声分外尖锐,其速度可见一般。落地之后,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所到之处眨眼之间便化为焦土,其威力莫能小觑。

    贾无欺凭借灵巧的身法能躲开利器一次、两次,可对着密密实实的镝雨,却有些左支右绌,无可奈何。就在他进退维谷之时,徐无脚又发动了新一轮的鸣镝攻击,谁也不知道他那炮筒般的假腿中究竟装载了多少如此威力惊人的利器,但见他那志在必得的架势,恐怕不将贾无欺炸个片甲不留是不会罢休的。

    “赏剑大会旨在切磋,既然胜负已分,阁下又何必咄咄逼人。”

    这话的口气分外疏淡,其中所含的内力却不容小觑。修为尚浅的人听到此话,如洪钟大吕在耳边敲响一般,一时间头昏眼花,气血翻腾。那徐无脚的动作,随着这句话的出现,也随之一顿。

    就在这一停一顿之间,只见一玄色身影已出现在贾无欺身边。他手臂轻轻一挥,还未沾到贾无欺的衣袖,可贾无欺整个人却如纸鸢一般,翩翩然飘出去数丈,落在了人群之中。

    “你是何人?”徐无脚见自己的攻势被强行打断,十分不忿,恶狠狠道。

    “少林弟子,岳沉檀。”来人一袭缁衣,双手空空,可单单只是长身而立,气势却比那有火药武装的徐无脚强上许多。

    徐无脚听到对方的身份后,愣了片刻,随即冷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秃驴门下。”

    “好个狂妄之辈!竟敢侮辱师父!”少林一行中不乏年轻热血的弟子,一听徐无脚出言不逊,都恨不得亲自上场,将那厮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稍安勿躁。”法严和尚看似莽撞,其实乃外宽内深之人,既然岳沉檀已然上场,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他拦下群情激奋的少林弟子,让他们好好观战。

    徐无脚生平最恨波澜不惊之辈,只觉得这类人心思深沉,最难拿捏。他本想挑衅岳沉檀之后,对方一怒必会露出破绽,他再一招制敌,没想到他的话对对方来说,如同石投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闲言少叙。”岳沉檀只是略一拱手道,“得罪了。”

    说完,他双目一阖,众人只觉道场气场陡然一遍。本来宽阔的道场,此刻却让他们产生一种逼仄之感,似乎被无形的气墙挤压着,只露出一线天地,让人心中惴惴,惶恐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道场周围之人尚且如此,作为对方目标的徐无脚就更是难受万分。他本想再骂骂咧咧几句,可突然而至的威压让他喉头一紧,竟然无法发出声来。就在他张口欲喊的时候,岳沉檀已祭出一掌。对方与他相距数丈,既不用刀剑也不用暗器,可这隔空一掌,却让他舌根发麻,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他的喉管,将舌头整根拔起。他不由自主的大张开嘴,鼻翼扇动,可就算如此,也无法缓解将要窒息的痛苦感。口腔的剧痛,窒息的难耐,让他不得不紧紧扣住自己的咽喉,仿佛稍不留神,他的舌头就会被人拔走一样。

    一时间,徐无脚又是痛楚,又是恐慌,整个人头脑发空,恍若癫狂。众人只见他又是龇牙咧嘴,又是自扼咽喉,表情之狰狞,力量之巨大,似乎真要将自己扼死一般。而他的对面,岳沉檀业已收势,看着眼前疯疯癫癫的人,目光沉静,无悲无喜。

    “早就听闻天下武功出少林,如今一见,方知传言非虚。”一个青衣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徐无脚身侧,朝岳沉檀略一施礼道:“是徐无脚技不如人,我天残谷认输,还望少侠高抬贵手。”

    他话音刚落,徐无脚紧扼喉咙的双手突然松开,神情又是茫然又是迷惑,似乎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在他想要开口之时,那青衣书生手臂微微一拦,又道:“不知少侠方才所施功法,可是江湖传闻中天玄大师的独门秘籍,十八泥犁掌?”

    他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江湖传闻,天玄大师有感地藏菩萨“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创出一套千古独步的掌法,名为十八泥犁掌。

    十八泥犁,十八地狱是也。人生见日少,不见日多,善恶之变,不相类。死入泥犁,中有深浅,火泥犁有八,寒泥犁有十。

    据传闻所说,十八泥犁掌功法共有十八层境界,每一层境界又与十八层泥犁之状暗合,每突破至一层,掌法之威越盛,习练之人须得突破第十八层境界,才算是彻底修得正果。然而第十八犁名曰沈莫,沈莫一苦,不可言之不可为辞,皆万倍于他犁之苦,痛不可极。所谓掌法境界与泥犁之状暗合,不仅指此掌一出,让对手如堕泥犁,饱受痛苦折磨,无法逃脱,更指的是修习此法所要承受的痛楚比泥犁中的挣扎翻覆的芥种更盛,非常人所能忍受。

    入犁即苦,苦不可言。

    这份痛苦,既是对对手,也是对修炼者。数十年前,十八泥犁掌初现江湖,引来不少觊觎垂涎之辈。天玄大师为免江湖再掀风雨,将数本记载十八泥犁掌功法的手抄本交由罗汉堂保管,放言若有想修习功法者,可来少林罗汉堂一阅。一时间罗汉堂前门庭若市,江湖中修习十八泥犁掌之人甚重。然而不足数月世间,号称深谙掌法精髓的人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或真气逆行疯癫失。后来数位武林大家联名发声,极言十八泥犁掌之深奥玄妙,非常人所能了悟,而修习此掌之人,若无金石可缕的毅力,必将殁身殒命,功亏一旦。渐渐地,江湖中人对十八泥犁掌法敬而远之,修习过此法的门派更是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不愿提及。时至今日,原本不设门槛的十八泥犁掌又变得神秘起来。

    天玄大师闭关谢客之后,江湖中人再也没人亲眼得见十八泥犁掌的威力。如今这神秘诡谲的掌法再次与少林弟子联系在一起,可谓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必将在暗流涌动的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

    道场周围的江湖人士,听到青衣书生的问题后,都死死盯着岳沉檀,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正是。”岳沉檀沉默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他此话一出,不用那青衣书生再问,人群之中早有人激动地喊道:“听闻十八泥犁掌共有十八层境界,不知岳少侠可是已突破最后一层境界?”

    “尚未。”岳沉檀简短道,至始至终,他神情冷肃,眼光清明。这天地之间,仿佛没什么事情能让他方寸大乱,失了计较。

    “区区不才,敢问少侠使的可是十八泥犁掌第一层掌法?”青衣书生再度发问。他身量修长,语气从容,若看背影定会认为是个浊世佳公子,可惜的是,他面色发黄,五官稀松,连“长相平平”四个字也难以和他挂上钩。在场不少女弟子,看清他的面容后,都遗憾地叹了口气。

    岳沉檀听到问题,望向他的目光一凝,然后道:“不错。”

    那青衣书生面对岳沉檀审慎的目光依旧一派风轻云淡,淡淡笑道:“听说地狱第一层名为拔舌地狱,死后入此地者,会被鬼吏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方才我等压迫□□之感,想必与此有关。”

    此话一出,众人才明白了徐无脚为何会有那般动作。他们虽居场外,已被此掌中的真气流动内力运转逼得喘不过气来,那徐无脚……听闻小鬼拔舌并非一次拔下,而是拉长慢拽,其中痛苦,所未亲历,只是略略一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堂主何必和他废话,直接砍了便是。”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蹿出一句怒吼,正是天残谷的几个怪人。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将青衣书生与天残谷联系了起来。方才他虽出来替徐无脚拦下攻击,但一直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让人心生好感,很难将其与天残谷之前出战的两个莽汉归为一类。况且天残谷只收身残之人,这青衣书生从头到脚看上去与常人无贰,又怎么会沦为天残谷的人呢……那些看到他面容遗憾叹气的女弟子,此刻又恨恨地跺起脚来。

    “阁下要代天残谷出战。”岳沉檀道。

    那青衣书生微微颔首:“这十八泥犁掌在下早有耳闻,若能领教一番,才不负此番昆仑之行。”

    “好。”岳沉檀只说了一个字。

    “天残谷,古彦,向岳少侠请教。”那青衣书生说完,便亮出了武器。

    只见他手持一把似剑而曲的利器,长约三尺,器身曲翘。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既有铁镰长钩之形,又有剑锋刀刃之锐,正是传说中的兵器,春秋吴钩。

    春秋吴钩与后世所谓的“吴钩”不同,后世吴钩多指曲刀,与寻常大刀相比只是多了曲线形的刀刃,而春秋吴钩,因春秋时期吴人善铸钩而得名,比起刀剑,其形更似沉钩。今人多以“吴钩”为兵器,实则用的是曲刀,而真正的春秋吴钩,已鲜少见于江湖之中。

    青衣书生还未出招,只是亮出兵器,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堂主的兵器,可不是拿来看的。”林乱魄看着场上之人,嘴唇一钩,自言自语道。忽然,他感到一股视线直直射在自己脸上,转身一看,正是贾无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他倒也不避开对方的视线,反倒是朝贾无欺绽开了一个妖冶的微笑,极尽妍态,倒是惹得贾无欺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看到对方的反应,林乱魄轻笑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道场中的两人身上。

    一阵山风刮过,青衣书生忽而长啸,啸声与风声相合,如雷霆过境,振聋发聩。昔有孙登,独啸之时,声如凤鸾鸣,林谷传响,而今青衣书生的啸声,不遑多让。啸声过后,只听那青衣书生行吟道: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

    把盏凄然北望。”

    当“孤光”二字一出时,众人只觉寒气凛然,只见道场中央二人身影如风,已看不真切,只一缕雪白剑光,似蛟龙,似灵蛇,盘绕在二人周围。两人胶着之时,那剑光如丝如缕钻入缝隙,如蛰伏的蛇蝎伺机给对手致命一击,待两人距离拉开,那剑光又忽而大盛,有头有尾,有鳞有须,如兴云致雨的飞龙般鳞爪飞扬地朝对手呼啸而去。

    牛斗光初歇,蜿蜒气渐浓。云涛透百丈,水府跃千重。

    就在那龙首昂扬,似要将岳沉檀生吞入腹之时,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一块石子不轻不重地击中了那柄化蛟生龙的春秋吴钩。剑光如烟火般夺目一闪,随即消散无踪。

    是谁那么多事,打断了这场酣战?

    看得正起劲的众人有些恼火地寻找着扰人兴致的罪魁祸首,只见那之前被岳沉檀一袖子扇到一边的小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道场之中。

    贾无欺朝那青衣书生拱拱手:“恕在下失礼,打断阁下与岳兄的比试。只是江湖上使钩之人甚少,春秋吴钩更是见所未见,如今见阁下钩法精妙,在下心痒非常,实在按捺不住,只求能与阁下切磋一番。”

    说完,他上前一步,岳沉檀竟是被他略略挡在了身后。岳沉檀见他突然打断比试,也颇为困惑,目光盯着贾无欺的后脑勺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究竟。

    那青衣书生乍被打断,却也不恼,面对贾无欺的邀约,颇有风度道:“若是小兄弟想要切磋,又何必在这道场之上。我等会在山庄中盘桓几日,若是小兄弟方便,只管来找我便是。”

    说完,他不急不忙的朝贾无欺和岳沉檀两位拱了拱手,然后转身走向了天残谷众人,竟然也无意与岳沉檀继续比试下去。

    “怎么样,一句话就帮你摆平了吧!”贾无欺转过身,得意地朝岳沉檀道。

    “哦?”岳沉檀眉峰一挑,“你如此确定我必败无疑?”

    “……”贾无欺干咳一声,拉了拉岳沉檀的袖子,“先回去再说。”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二人施施然地退出了道场。

    “时辰不早,不如众位随陆某先下山休息片刻,用完饭后再继续比试如何?”陆长岐这时走向道场中央说道。此时已是晌午,云开雾散,正午的阳光将人晒得暖洋洋的。经过方才几番比试,众人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苦苦思索,此刻已是饥肠辘辘。陆长岐此话一出,便得到了热烈的回应。众英雄纷纷整理兵器,准备离开道场。

    然而,一个泼辣娇俏的声音却止住了众人的脚步:“早就听说龙渊四卫身手非凡,若是不和他们过过招,我派弟子,恐怕吃不下饭呢。”

    说话的人一身红衣,秾艳无双,正是剑舞门门主,厉嫣。

    听到她的话,陆长岐身形一顿,随即道:“厉门主有所不知,庄内第一条规矩,便是禁止侍卫私斗。”

    他话音刚落,厉嫣红唇一弯,颇有深意地笑道:“陆庄主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我剑舞门与你庄中侍卫比试怎么会是私斗,难不成陆庄主意指我与你庄中侍卫有私不成?”像是说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她话一说完便笑出了声。只是那莺啭般的笑声,不知为何,却莫名地让人心惊。

    众人只道这次赏剑大会,剑舞门和龙渊山庄均坐拥越王宝剑,定是要挣个高下,也乐得瞧瞧热闹。厉嫣那话一出,便有好事者道:“厉门主说得没错,陆庄主何不叫侍卫上去比比?既是点到即止,定然不会伤及性命,陆庄主又在怕什么?”

    “这……”陆长岐看向似笑非笑的厉嫣,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厉嫣瞧见这情形,随即口气颇为理解道:“众位莫要再让陆庄主为难,这龙渊四卫乃是龙渊山庄精要所在,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恐怕我剑舞门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说,好男不跟女斗,”说到这里,她莞尔一笑,“想必若是真与龙渊四卫打起来,他们也不会用尽全力,如此反倒不美。”

    “厉门主倒是十分通情达理。”有人赞道。

    厉嫣闻言含笑道:“通情达理算不上,只是推己及人罢了。只是若不能亲身领教一番龙渊山庄的绝学,究竟心意难平。听闻陆庄主有一千金,想必在陆庄主的□□之下定是身手非凡。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向这位陆小姐请教一二?”

    当厉嫣提到陆长岐女儿之时,陆长岐僵硬的面容已变得一派铁青。然而厉嫣已是退让一步,在众人面前,他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他朝身侧一直沉默的掩日看了一眼,面具之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当他焦躁的目光与对方对上时,掩日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陆长岐转过身,对厉嫣道:“明日便是小女出阁之日,此时舞刀弄剑实在有些不成体统。若厉门主执意要比,掩日乃是我龙渊四卫之首,不知厉门主可愿与他一战?”他说完,掩日已上前一步,迎上了厉嫣的目光。

    厉嫣看到掩日走出,目光倏地变得锐利无比,仿佛刮肉的尖刀,要将对方一片片凌迟干净。只是那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厉嫣眼波流转,看向陆长岐,温婉笑道:“既是我剑舞门请战,自然没有不愿一说。只是陆庄主这侍卫,可真的愿意替令千金一战?”最后一句,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咬字咬得很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长岐再次向掩日问道:“掩日,你可愿替小女一战?”

    “属下愿意。”掩日低沉的声音从面具中传来。

    “好,好,好得很呐!”厉嫣突然放声大笑,朝道场边娇叱一声:“拿剑来!”

    就在四柄古剑从天而降之时,厉嫣突然腾空而起,只听“咣当”四声,四把剑鞘应声落地,而携剑而飞的厉嫣,早已朝尚在道场上站定的掩日攻去。

    昔日中秋之时,明皇由术士罗公远引入广寒清虚之府,见素娥数十,皓衣白鸾,舞歌于大桂树下,霓裳羽衣曲由此而来。剑舞门历来只传门主的绝学霓练九剑,便是从这霓裳羽衣曲中感悟而来。又有传言,剑舞门第一位门主曾观李十二娘舞剑器,那李十二娘正是赫赫有名的以剑器舞成就草圣张旭、诗圣杜甫、画圣吴道子的公孙大娘的传人,因此又有霓练九剑实则化身与于雄妙洒脱的剑器舞之说。

    厉嫣身姿轻盈,一挥一斩之间,娉娉婷婷,细腰如柳,真如舞蹈一般。可便是如此款摆娇柔的身影,却能顷刻之间化为夺命的利器。厉嫣的霓练九剑向来以狠辣出名,与温柔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我瞧这厉门主不只有四把剑么,何来霓练九剑之说?”贾无欺问道。

    “剑至化境,则天地万象,皆为剑器。”一个声音从贾无欺背后传来。他转身一看,洛十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看到洛十诫,岳沉檀与他对视一眼,双方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你与洛十诫相熟?”贾无欺撞了撞岳沉檀的肩膀道。

    岳沉檀睨他一眼:“旧交。”

    “没想到啊,”贾无欺感叹一声,“在下本以为岳少侠下山之前,只见过没头发的男人,却不曾想,竟有个有头发的旧交。”说完,他又自言自语道,“也对,岳少侠那小师弟也不是个头发少的,想来有头发的人,也见过不少。”

    岳沉檀听完这话,嘴角竟有了一丝笑意,深深看了贾无欺一眼。

    “看我干嘛……”贾无欺嘟囔一句,“合着你那些有头发的朋友都不让说啊。”

    “你可知何谓瓮里醯鸡?”岳沉檀不答反问。

    “不知道。”贾无欺理直气壮道,“在下读书少,不与岳少侠相熟之人一般,还请见谅。”

    他这话一出,岳沉檀也不管他话中暗刺,反而心平气和道:“你虽不是那瓮里醯鸡,这话中醯味却实在太浓。”

    贾无欺被他这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他既不知何为瓮里醯鸡,当然也不明白何为醯味。这时只听身旁传来一阵大笑,原来是裘万盏。

    贾无欺狐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我笑岳少侠说话风雅,世难得见。”裘万盏看看岳沉檀,又看向贾无欺,憋笑道。

    “哦?”贾无欺有些不相信,“他吊的书袋子,你倒是明白了?”

    “当然。”裘万盏拍拍胸脯道,“小兄弟,你可别小看咱们。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浑裘我走南闯北,知道得可不比那些秀才儒生少。”

    “那你说,他刚才说得那话是什么意思?”贾无欺朝岳沉檀指了指。

    裘万盏哈哈一笑:“别的咱不多说,只说一句,醯嘛,酸也。”

    贾无欺一听,琢磨片刻,立刻明白过来,对着岳沉檀磨牙道:“好你个岳沉檀,拐着弯的骂我拈酸吃醋的是吧?”

    岳沉檀淡定道:“自然不是骂。”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继续往下说,倒是让贾无欺听了一愣,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说话间,厉嫣与掩日以交手数百回合,仍是未分出胜负。这时几朵云彩飘过,遮挡住炽热的阳光,原本温暖敞亮的道场立刻变得阴凉,甚至让人生出有些森寒的错觉。

    “小心——”原本站在场边沉默不语的陆长岐,此刻不知为何,突然惊呼一声,失去了龙渊山庄庄主本该有的沉着和冷静。

    那道场中央,随着阴凉到来,气场陡然一变。饶是见多识广的众位江湖人也不禁张口结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层云之下,厉嫣周身竟被八具剑影笼罩,那八具剑影形态各不相同,诡异非常。就在厉嫣衣袂翩跹间,那一具具剑影如舞动的绣缎一般朝掩日飞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霓练九剑,一剑惊鲵,一剑灭魂,一剑却邪,一剑真刚。又加之惊鲵之影为剑,水击三千,绝云气,负青天,汪洋恣肆,剑意磅礴;灭魂之影为剑,飞魂散魄,破神灭气,魑魅皆俱,剑气森然;却邪之影为剑,擒尽妖邪扫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剑势如罡;真刚之影为剑,光纳日月,气排斗牛,削铁如泥,剑域通玄。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四柄越王古剑与剑影已组成密密实实的剑网,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更加久而弥坚,势不可挡。然而这还不是厉嫣最后的绝招。

    霓练九剑,尚有一剑未出。

    众人皆翘首以待,只等着厉嫣解惑,看那最后一剑究竟从何处而来。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忽听丝竹之声响起,剑舞门的女弟子竟在道场边吹拉弹奏起来。曲调悠扬婉转,萦绕于耳,仿佛不是身在喊打喊杀的比武场,而是置身于画船听雨眠的江南。那曲子便是有股莫名的力量,让人忍不住阖上双目,侧耳倾听。

    就在不少人忍不住跟着曲子轻声迎合的时候,一句唱词从道场中央传来,珠圆玉润,娓娓动听:“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歌声随着最后一个“柔”字戛然而止,乐器声也陡然停住。只听“铮”地一声龙吟,众人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道场中哪里还有八具剑影,只有厉嫣!

    厉嫣翩然而起,衣袂击空之声却如长剑破空,发出如龙吟一般的金石之声。她周身真气流转,杀气泠然,无处不可化为剑锋,无出不可化为剑气。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霓练九剑的最后一柄剑,就是厉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