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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惜绿进屋来禀今日各宫送来诸多慰礼,道是先备点入库还是先作察看?对皇上也无所避讳,沈淑昭择了后者,很快,流水般的金镶盒穿过落红庭廊走向白幕主殿,有轻巧端于宫女掌间的精贵羽盒,亦有四个宦官共抬的沉甸甸紫檀木盒,从院落月门至大殿屏门的途中,人排起长队,惹得好几名闲来无事的近身伺候宫女聚在红花高树下围看,悄冷的天,被吸引住了神,木棉蓦地落在簪上也不知。
沈淑昭当面清算下来,六宫内世家名门出身的妃子近乎皆送礼来表心意了。她们嘴上道着节哀顺变,实则是来暗中道贺攀附的,礼一份比一份稀贵,俱是些天下名匠之物,甚么鲁氏铜奔雕马,张氏梅子青碗,白氏紫百子莲屏风,李氏利簋,郎氏霁蓝,从小至大,贵不可数,其中熙妃尤甚。
大臣送的也不少,其中好几份礼来自当朝太后的心腹下臣晁司空、严大司农、江司直、潘刺史、秦宗正与窦大鸿胪等人。
望见熟悉人名,沈淑昭心头涌现刹那感怀,这些朝廷命脉,不过短短半载,便都可在“自家”门前所见,若说她被捧为贵妃时京城除了普通权贵急于笼络外,这些人还可摇摆不定,那么此次长姐倒去,一切前景都再显而易见不过了。“留下这些,其余撤库。”她罢手,满屋的呈礼宦官便将它们收了下去,只剩太后心腹所赠之物。于下人而言,主子姓沈,自然要格外留神太后的大臣,无可厚非。
他们带门屏退,殿外宫女在庭廊打趣热闹,飞花渐落美人衣,各个出挑美好,披帛飞舞,即便衣着微臃也掩不住她们的窈窕多姿。欢声笑言洒满殿外,望人离去,沈淑昭面上最后一丝善柔抹去,转而化为平静如水。回头,案上摆着大小不一的木盒,有的敞开,有的合上,她伸手探进一个忘记合门的羽盒,取出稀物端详一番,放下,道:“如今来看,是愈来愈多的人决定赌在我身上了。”
“不仅是赌在你身上,也是赌在长乐宫身上,他们断定沈家会赢,可以料想萧家此时已手忙脚乱了。”
把盒锁上。
“真是可惜了……”她淡淡道,“因为我从最初,就未想过要长乐宫赢。”
随后将承着物的小盒甩向木案。
“就让他们为我去和萧家厮杀罢。”
盒未沾案,半空抛下,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听得里面的东西摔了个粉碎,却未被怜惜一眼。
借刀杀人,是棋盘最常用的伎俩。
只是不知太后与天下究竟要几时……才能看出?
——
宫墙之外,沈府。
满院白笼冷肃,堂内孝幔子横梁,沈家美丽的嫡长女就坐于正央,她唇色发白,眉头浓愁,目光深锁那空空的灵柩,一动不动。香炉燃炭,檀香抽缕,屋子闷得发慌,闷得心凉。
门槛出现一个嬷嬷身影,“娘娘怎还跪在此处?”不出所料传来一声惊异。
南桃手足无措,李嬷嬷瞪了她一眼,她慌忙低下头去。李嬷嬷换了副和蔼神情对里唤道:“夫人一直在屋里候娘娘过来,以为是路上遇见甚么耽搁了,原还在这里待着,娘娘,快些随老奴过去罢。”
见美人依旧以背影相对,南桃忙对李嬷嬷愧笑道:“娘娘从宫中一路赶过来,本在路上哭得晕厥了过去,醒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说甚么也听不进去,马车赶得急,娘娘屡次想吐都忍住了,下马车后一直恍神,我看娘娘还未缓过神来,让她先在此清醒一下,嬷嬷看如何?”
“厉害吗?”李嬷嬷担忧起来。
“不厉害,就是大惊一场后听不进去任何字,您让她先清醒着,很快就好了。”
李嬷嬷看了看她,再看看屋中美人,欲言又止。
“我自十一岁起就照顾娘娘,她的事我最清楚,嬷嬷难道不肯信南桃吗?”南桃扯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进去。
李嬷嬷点点头,“好罢,桃儿,好好照顾她。”
“哎,好,待会儿我就扶她过去。”
送走了大夫人的贴身婢女,南桃擦了一把冷汗,朝里屋大踏一步,同时转身把屏门合上,而后快步走向自家主子,满目急切道:“娘娘、娘娘?您快消气罢……夫人无事不就是最大的喜吗?”
美人冷幽幽回眸,“莫摇我。”
南桃讪讪收手,委屈巴巴地低头:“奴婢是怕娘娘气伤了身子……”
“你出去罢,我要一人清静。”
“可、夫人那边已经在催促了,奴婢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
“南桃,你听我道来。”美人抓住她的肩,定睛冷静道:“我未是在气。而是在绝望沈家的前程。”
“娘娘……”
“高德忠是个弑人疯魔,草芥人命,视如儿戏,太后却对他重用有之,那太后又是什么人?”
“这、我。”
“阿母被逼假自尽,让阿父空无正妻,这不是沈淑昭的打算,又是什么?”
“……”
“我已然明了,就算来日有多少变化,都熬不过烛火终熄,我要死了,你要死了,阿母阿父也逃不掉的,所有人……都会死!”
“娘娘!莫在这种地方说晦气话!会、会灵验的!”
“还有甚么比二月办丧事更晦气之事吗?”美人咬唇,决绝道:“沈家,气数尽了。”
南桃听得一阵头皮发麻,好似五雷轰顶,雷声闷闷由下至上传来一般,齐聚天灵盖,被震得久久回不来神,她缓缓坐下,心中几番失言,唯有沉默以对。
“但至少……在我死前,我得把你送出去,嫁个好人家,离这里越远越好,然后平安活着,永不回头。”美人突然低声道。
南桃大惊,美人双眸通红,昨夜余留血丝仍在,憔悴目光背后,是悲伤的,透白的愁思,若说屋中举丧无人离逝,那外头如霜雪骤头的纸绸,一夜苍老的沈院,枝头哀婉的鼓棚鸣乐,又都是送予谁?
“我、我,我走了,小姐怎办?”慌乱之余,南桃竟连尊称都搞混。
“我背负百条人命,且我与沈府共生共死,我没有出路,但你有。你可大病一场留在沈府,宫里对此不会为难我什么,然后我把你许配给好人家,多送你夫君银子,让他照顾好你一家老小,你就跟在他身边,莫再回京城。”
“不行!”南桃急得大喊——“小姐与我也是共生共死!我怎么能舍小姐而去?”
“多一个人活,就多一条命。你为何偏要把自己送入黄土?”美人怒斥。
“为何不能拿我的命换小姐的命?我与小姐身形相仿,年纪无差,若是死了、烧了、脸花了,谁看得出是我还是小姐?!”
“啪!”清脆巴掌声响于南桃的右脸,震得她耳根子发疼,随即半边脸红光浮现,四指鲜明,根根有力。
“我不需你为我死,莫为我自作主张。”美人起身,冷冷丢下一言,“我要你离开这里,活着。”
不等南桃反应过来吃的这一掌厉害,美人就踏出屋外,把她抛在脑后,朝大夫人的主院大步流星走去,消失在眼前。她侧跪在地,抚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挨的小姐掌印,泪花直在眶间打转,终于止不住,吧嗒往外掉,一旦开始哭,就收不回来了,这些天里受的宫内血光之灾,人心惶惶,命途突变,此刻全部化作女子柔绵无声的眼泪花开,润在地上,而后不知不觉渗下去,留给地面了却无痕的空白,什么也不剩。
——
沈庄昭从屋中走出之后,眼圈更红了,若被人瞧见,又道是白梨晕脂、顾盼含露。失了色的天生美人,无论在何处,都是美的。她坚毅地望着前方,不顾旁的被吸引住的目光,冷峻地走在路上。冷风袭来,昂起头,饮泣吞声,至始至终,一滴泪也未流出来。
来到大夫人院。
李嬷嬷领她进来,大夫人就坐在凭几上,瞧见从宫中出来的女儿,她忍不住也成了红眼眶之人。抱住沈庄昭,松手后,大夫人又拿着她的手反复打量起来,轻抚手心,翻看手背,再放在脸上,直道消瘦了消瘦了。李嬷嬷端来另一张凭几,大夫人扶着她坐下,一面道辛苦了孩子,日后会好受得多的,一面掏出娟帕抹去自己的眼泪。
沈庄昭道:“阿母,来日何来会好?”
大夫人口头一叹,将沈家江家与太后的妥协全盘道出,沈庄昭听后攥紧衣袖,双目怒红道:“所以你们用死讯昭我回府,为的就是这一件事?”
“不用此计,皇上如何允你出宫?你真当宫中是太后一人的天下吗?”
沈庄昭却冷冷一笑,“这个天下是何人的我不清楚,我只知无论是谁主天下,都于我无半分好处!”
“放肆!我教了你十七载,就教了你天下与你无关这件事?”
“阿母,太后对我承乾宫上下无辜百人痛下杀手,你以为她真的能放过我吗?实际上她是因我乃嫡长女才不得不留下一命,她想让我活着煎熬,死后入狱,一切都只怪我无能争宠,若不是二妹出现,她恐早就想把我逐出沈门了!”
“太后自然不是好东西,可你别忘了,既然你都知她因你的出身而留你一命,难道这不正代表着,你的出身就是你的命吗?”
“就这短短半载,太后便从一个任善宽慈之人变成了屠杀我周身性命不眨眼的恶人,更别提后有二妹□□篡位相争凤座,有朝一日她成了皇后,我的命又能否留住?”
至此,大夫人面色倏静沉下去,只留得深不见底的漆瞳。
“怎了?”沈庄昭不安。
半晌。
大夫人终于开口:“你二妹做不成皇后,她,也会一直保你不死。因为,你是沈家的嫡长血脉。”
沈庄昭心提至嗓子眼,难不成太后另有打算?
大夫人定在眼眶中的黑珠子冷冷左移,然后右瞥,见四下窗外无人,她慢慢俯身,抬起小指长长玉甲,在沈庄昭耳旁用最轻的声音道:“天子,不久命消矣。”
沈庄昭嘴唇哆嗦,大夫人用手按住她的纤肩,示意她镇定。
儿时阿母总是这样训她冷静,只是从未有哪一次,是听这种话。
“皇上与太后作对,太后已留不得他了。所以他,很快就会死。”拍了拍沈庄昭的手背,大夫人安抚道:“此事本不想告诉你,但你已变得多忌羸弱,再瞒着你,只会让阿母更担忧你的身子。阿母知道太后想杀掉他,所以为你另寻婆家,不做亡夫人是最好的打算。他死了,你二妹无子,太后更好端端活着,她就算有再高的权位,也始终是太后的走狗,做不成主子。阿母把你留在江家,是让你投奔他们,一生安稳无忧,只有你锦衣玉食地活着,阿母才死得瞑目。”
“他会……怎么死?”
“这阿母就不知了。但她多的是法子,我猜,过完大典,就近了。他不能一下子死得太突然,否则会被世间质疑的,所以她留着他,慢慢打量。”
“那……新帝是?”
“许是没落的旁支罢。有势有才的,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不是年幼无知就是性情软弱,皆是太后的掌中之物,她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沈庄昭听得心头沉重,大夫人握住她,唉叹:“好了,为母已将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听明白了,就莫太悲伤。”
见未应声,大夫人又道:“你来时途中可见你阿父陪着的公子?”
沈庄昭摇首。
“没见着吗?怪了,他们明明就在附近的。不过罢了,你还记得你表哥吗,儿时你们在一起玩乐过,自从他入朝廷被派去兖州后,去年总算归京了,只是你入宫了,便没见着,今日晚膳江沈二家共谈朝事,你去和他见见。先起来罢,让李嬷嬷送你回屋,晚些我与你爹过去迎你。”
被搀起来,沈庄昭低头抿唇,一言不发。
大夫人抚着她的臂膀,“阿母也想陪你,只是尚有许多事要做,你先回去罢。”
李嬷嬷带她出去,走在熟悉的故居路上,沈庄昭面色愈来愈淡白,打不起精气神,一身白衣戴冠行于落花间,像一缕香魂,泪尽北花枝,漫长的路,仿佛走不到尽头。李嬷嬷摸着她的身子骨,觉得愈摸愈飘忽,遂道:“娘娘可是病了?”
沈庄昭极力撑着身子,回道:“我无病,只是心疲力竭,一入夜就犯梦魇,早上又遭逢重击,故还未静下心来。”
“可怜娘娘,进屋我就命婢子熬汤去。”
“不用熬了,反正我终有一死,何时死都是命数。”
“娘娘怎说起这么不吉利之话?夫人听了要心疼的。”
她无声隐泪看向李嬷嬷,然后,侧头过去。
心中纵是有千言万语,亦不敢在沈府其他人面前提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从当局者中被泼了冷水陡然清醒。
如今承乾宫成了孤魂宫,还能有甚么比住在冷宫更深知人情世故呢?她的下人死了,阿母“死了”,她也要“死了”,就连不久的皇上,都要死,生死原来只在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刹那,它太轻了,毫不沉重,何时都可被夺取,不分九龙天子与低卑庶人的贵贱,正如高德忠与太后所做的一般。他们眼中的生死——才是它的真正重量。
既然性命如此渺小,那她又凭何去信,自己一定会笑至最后呢?
今是沈家欠别人血债,后便换了谁,让他们去偿这笔血债?
芸芸众口,茫茫苍生,孰也道不清最终会沦为甚么光景。
但此刻的她已十分确信,一切都不会再如人意。
回到屋中,李嬷嬷帮她安顿好后就走了。她闭门不见任何人,合门一霎,突然泪珠子掉弦般滑落,她掏出娟帕欲擦,却越拭越多,止不住地流,一个个落在帕子上,手背上,最后把帕子塞入口中,她极力屏住想失声痛哭之态,沿着屏门缓缓坐在地上,今日,也是她过的极糟的一日。
她撑手扶住散落青丝,背靠着门掩面颓丧。
为何所有人就是不肯去信她呢?
她总有预感,总有预感……那就是这里,每个人,都要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