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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太后——”不久后,长乐宫内回荡着这句话。在一番上阶近身耳语后,凤座上的主人已然明了大体情况,护指微抬,命退下人。那瘦削的身影消失后,冰冷珠帘似涟漪般不断波动,与承乾宫漫长的煎熬不同,大殿幽寂无比,深呼吸一口,令拜访者犹如置身深海的清静。四面高墙,围困如城。
拜访者静候座上者启唇,实际在宫人告退期间,她心中便对那边的事猜得不落七八十。
果不其然,“你长姐她……”此声以那熟悉名字打头,与方才预料高德忠所禀之事是承乾宫一致。太后却修剪着瓶中花,恰似对承乾宫动静毫不在意,只道:“她病了。”
病了。
人能承受的疼痛总有极限,若无好转,心魔成身病是自然的。
沈淑昭对此毫无意外。
然重要的并非长姐会不会病愈,而是……面前此人,可愿施以仁心?
她无法把握她所想,而这位永远从容不迫的女人——此时正挑着纯银护指套,一双保养得当的柔荑在初白仙客来中穿梭,银指上透彻得映出主人与自己的容颜,是那样的模糊,被薄雾扭曲。
长甲上并无多少珠玉修饰,银得纯粹,虚无,像天河铺空,也如雪中藏兽,尖勾带刺,在静心潜伏中慢慢展开五爪利刃。
花香四溢,她却嗅出了一丝血腥味。就夹杂这淡淡之间,自那双手散出。
“她是你长姐,该如何处置?”太后剪去一片突兀的叶,突然问道。
沈淑昭看着叶子缓慢坠落,“长姐生病固然令人心怜,可她生母乃家族罪人,妾无法裁评,但凭太后决断。”
取过案角娟帕,太后揩擦起被露珠打湿的手指,“若旁人也能似你这般懂事,哀家也无需这般折神了。”
“妾早就说过,您才是沈家唯一的支柱。”
“听你这么说,哀家倒想起你初入宫那会儿了。”剪子声干脆利落,不似太后延长之音,“你那时……比任何人都要聪慧。”
“聪慧之人诸多,出类拔萃者却寥寥无几,妾完全得益于太后教导。”
“你初来时,非常冷静,果敢,无畏,将其他二人皆比了下去,真是奇也,明明未有你长姐的殊姿,却令人觉得比她更明耀。哀家在你身上看见了不少自己的影子,所以很留心你,央儿与你走得近,是件好事。”
提及卫央,沈淑昭心头一触。
那已成她唯一的弱穴。
“哀家垂帘听政数载,多亏央儿手握半个江山军队,若是日后你除去萧氏掌权后宫,余生沈家该是何等风光?”
“妾绝不辜负太后所期。”
“哀家知道你与她都是好孩子,其实说起她来,哀家诞下她时并未失望太久,因为哀家深知哀家的女儿绝非平庸之辈,果然后来不仅无公主比得上她,就连皇子都不能。先帝信任她,领她巡视军营,因为是公主,所以她早早就拥有了自己的兵场,亦正因不可登基,所以另一半虎符才被全权托付于她手上。”
不知为何,沈淑昭听后只感一分悲凉。
不知是自己出生起从未被人留意、在乎过比较好,还是诞生时就被赋予了利用价值的过度在乎比较好。
也许,两种都称不上好。
可人有何选择呢。
“大多母亲自知晓所诞下的是公主那一刻起,便心灰意冷、郁郁寡欢,哀家却并非如此,因为哀家明白,只有公主才能在皇宫内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而哀家的孩子——又岂非普通之人呢?她流着皇家与沈家的血,并且沈家子女,是最擅于隐藏在黑暗的猛兽,旁人无法猜透你我在做甚么,在想甚么,当他们发觉之际,便是头断血流之时。”
轻笑一声,把剪子放在案面。
“哀家养出她与皇上,是此生最得意之事。”
……
沈淑昭却听得心中寒凉,余悸阵起。
她早就知晓,眼前的人,是比黑暗还要令人窒息的存在。
“但哀家犯了件错事,险些使所有毁于一旦。”忆起那日,幕幕雷雨在眸前交织,仿佛此刻正在面前发生,太后一动不动,流露悲切,整个大殿犹如浸在雨中,细雨如丝,回忆波涛汹涌,何等深沉,但恐怕这些只有她一人才能感受到。
沈淑昭记得是何事,不由得攥紧十指。
阴云霎时在殿内弥漫,雷电与雨声忽明忽灭,充满陈旧,因为它们来自过去,来自那遥远、消逝的过去。
太后发出叹惜,“哀家明白苍天有眼的那一刻——便是被央儿发现了她父皇去世真相之时。”
沈淑昭突然感到胸闷,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记拳。
“这种事你想必应是听过不少了。”
她微抿紧了唇,没有作答。
“他们没说错,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哀家确实杀了先帝。”
太后承认得如此坦然自若,人命也许在这些人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空气。
而她此时能将前世从未告知的事坦然告诉自己……
也就代表着,自己从此以后,已彻底成为她的心腹。
沈淑昭未有一丝对往事的讶异,只有几分被赋予重命前的严肃、稳重。
“这怪不得哀家,先帝日薄西山,久病不治,萧家开始拥护其他皇子称帝,气势嚣张,哀家为保全沈家只得这么做了。”
“妾认为此举无可厚非。”
“可她却并不理解,心里还在记恨着我吶——”太后眸底黯然,连自称都改变,“可身在皇城,又有几人能躲过算计?但如今她疏离朝政斗争,不肯与人走得过近,我皆理解。”
这一刹,沈淑昭心底忽而燃起一把火,不知为何,她充满了愤怒。
当听见先帝逝世谣言终落成实时,她都未过多怜悯。
但就在太后轻而易举谈及卫央过去时,她的内心倏然变得脆弱,又无能为力,像被人弃在炼狱里,面前莽莽升起万千毒蚁朝她扑来,啃噬着她,犹如吞下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鸟雀。
她大概一生都无法理解,为何太后能对卫央的伤痛如此轻描淡写?
那分明是……永远无法补偿的东西。
“但如今细想来,许是命里注定罢,”太后复感慨,“她以公主之身介入军政,在校场附近长大,先帝殿外的那些护卫岂能拦得住她?况且发现了,也拿不得她丝毫法子。唉,天命这回事,打自一开始,就一环扣一环了。”
她忙辩护:“长公主待您的心意毋庸置疑。”
“哀家从不质疑亲手养大的孩子。”
“长公主敬重您自无需多忧,只是元妃称病一事……该如何处置?”
“她约是受了惊,派些好御医过去便是,可怜孩子,若非她生母执意不肯妥协,她完全不必承受于此。”
“府中怕是怨言颇多,妾不担忧大夫人不妥协,只忧思人心涣散,置日后行事不便。”
“你且安心,哀家断了这一条路,必得留有后一路。”
“妾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她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心却在颤抖。
皇城的过去如此险峻,卫央却仍选择留她在太后身边至今日,是否就是在为了等待这一天——
让长姐没落,大夫人失势,自己在走向至高无上位置的途中,获取太后给予的最好规划,与那份唯一的信任?
“你三妹已称病不见人许久,待天子驾崩,你长姐便有机会以你三妹的名义,联姻江家。”
“联姻?!”她蓦地一颤。
“这是哀家对她的补偿。”
久久震愕以后,沈淑昭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太后在外人眼中看似大义灭亲的缘由?因为她早就已经为长姐计划起了另一个万全打算!
怪不得她会对自己说“放过她罢”这种话,因为长姐将会取代三妹成为江沈联姻的那颗棋子,精打细算至此,原先那句只是让自己最好别去破坏她的计划,对吗?
长姐,长姐啊……
你真是好命。
她忽而从心底涌起一阵悲凉,不知是对谁的失望,对沈家?对自己?
仅一个出身,就落差了她穷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阿父怜爱,家族厚望,不死出身……
你什么都有了,而自己呢?
只有卫央。
在这天地间,也许只有卫央,是她唯一值得拥有的。
“妾明白了……长姐之事仅听太后吩咐。”
“好孩子,你长姐就算嫁去江家,你生母也会被扶正,她对你再无威胁,你今后就是沈家的嫡女,与她……是一样的。”
“太后待妾这般好,妾一生都无可偿还,岂敢多言?”
“你真是懂事。其实你该明白,庄昭她……纵然拥有出众美貌,但归根到底,始终是个庸人,不成气候,这些年以来,沈家需要的是能让所有族人立足于皇城之上的英雄,要有傲世天下的气度,绝非凡夫俗子。沈家如今未有一人能继承血统里最好的资质,他们是白花,禁不起风雨,而你不同,你是特殊的,淑昭,只有哀家与你,是早就生长于黑暗中的花。”
“……”
她捏住沈淑昭的下巴,抬高,“哀家正是在你身上看到了相似的自己,才如此看重你,央儿与哀家教出的天子走得太近,才连一丝野心都没有了,她拒绝朝政,无异于拒绝终极的荣华,你可莫令哀家再失望,保持你的黑色,去享受敌人的痛苦,去折磨、撕裂他们,这条路的尽头,只有哀家与你这般的人才能抵达。”
长如利爪的银指嵌在沈淑昭的颚上,四目相视,深渊八方坍缩变窄,无力之感袭来,连带着高墙崩毁,黑色如潮水般涌动不断,寂冷陡然无影无踪,只剩下越来越多的黑暗,无尽黑暗……
她再未感到一丝冷清。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炼狱气息。
对于善与恶,她已模糊太久。
久到在卫央身边的每一刻,她都感到救赎在降临。
皇上是太后的孩子,卫央也是,那……自己呢?在太后眼中,自己不正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吗?
没有利刃,没有血腥,就在这黑暗之中。
思想,精神,一言一行,像傀儡般被隐藏于影子里的细线提起,拉扯。
兵不见血。
她似乎隐隐懂了,对,正是这无尽悲剧的轮回中的关键。
那个真正邪恶的人,从不曾是萧家,沈家,天子,所有人都未意识到,所有人都未真正想过……
造成这一切的,是那个永远坐在凤座上,指挥着每一个人,令他们为自己杀戮,养出了一个迟迟下不去杀手甘愿牺牲自己的天子、与一个手握军政大权凌驾于任何亲王之上的公主的人。
正因从未有过怜悯,所以才如此没有顾忌。
玉帘外传来脚步声——
“启禀太后。”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据皇宫东门的护卫传报,沈太师,进宫了。”
黑色暗涌中,波浪万千,那个被黑色模糊了容貌的人回道:“是吗。”
父亲?
沈淑昭顿生提防。
“你回宫罢,去见见他。”抵在下颚上的长银甲松开,沈淑昭终于感到一丝轻松,“他头一个来见的人大概是你。”
“妾遵命。”
“记住哀家所言。”
太后余音落毕,沈淑昭慢慢从凤座旁起身,离开那银甲,那个人,朝门外走去。
背后,几步之遥的人轻勾起唇,黑暗中,四周犹如炼狱升平,魍魉魑魅齐相聚,那座上人望着走远背影露出深意一笑,像看着自己养大的猛兽,眼神从容,冷静,势在必得。
但与高德忠擦身时,她的猛兽未作招呼。
反而向着与她相反的道路走去。
白光溢满,望不清尽头与界限,以令沈淑昭对侧肩而过之人的蔑笑毫不在意。
走在远离长乐宫的途中,沈淑昭心中只剩下怅然,太后说对了一件事,那便是她属于黑暗。
同样的庶女出身,同样的取代嫡女入宫,同样的城府心狠,同样的生于黑暗,寄于黑暗……如此相似的宿命在皇宫出现,得到信佛的太后赏识是早晚之事。
可她又说错了一件事,正因相似,所以太后的打算,自己完全明了。
她不可能被拉入炼狱,她的思维,永远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立于长道上望向白露宫,她可以感受到父亲冥冥之中身处何方,想起过去府中十几年的日子,从出生至入宫,若不是相遇了卫央,她的一生可能都要在黑暗中度过,尝不至半分光亮,想至此,她渐感到一丝凄凉——
“这世间,除了我心甘情愿外,无人可掌握得了我。”
她冷然看向长空。
“我虽是在黑暗中生长的花,但我绝不会投寄于任何人的黑暗——我在何处,何处便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