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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意难却,望着这双认真的眸子,沈淑昭忍不住握着卫央的手,泪珠子反复淌落,为何听见这样的话会动容。明明相携至今已私心定今生,不论前途再有怎样的磨难,她都不愿放开她的手。
所以当她亲自告诉自己她亦这么想时,酸涩与欣然,霎时化为眼泪不停外涌。
是她太美好,背负得又太多。
所以她愿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守得云开拨日,皇宫安稳,天下太平,太后与皇上终有善果。
无论未来是何种结果,她都想留下来。
留在她身边。
细水流长,不辜此生。
就在一轮好月下,二人渐渐相依,共赏天外美景。
许久以后,酒壶空,座无人。
留得明月映窗户。
三更时分,从外斜横进来一抹霜华冷色,直插在呈有笔墨的书案上。
里头的其中某张宣纸,与其他无差,折痕累累。
只见那上面写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纸上字迹清浅,勾勒稚嫩。
犹昔见人。
是过去,也是今生。
是枉然,也是当下。
物是人非,变的是人,心从未变改,一丝一毫。
今夜除夕一过,众人开始期待十五日那天的宫市。在内务府精心打理下,一切井然有序进行。
如今大多事情都和沈淑昭前世无差,只不过,之中稍有不同的是,这回太后每日虔诚拜佛、请德高望重僧人替沈家女求签时,多了一人。
便是为了嫡长姐沈庄昭——倾城之貌美,薄宠于囚宫的那人。
长姐求得了什么签,沈淑昭未可得知,但高僧的解语倒有几分灵验,自己两生听的各为不同,前世是“南海鲛人,其泪织珠”,前几天再随太后去寺里时,就成了“如鱼得水,相逢化劫”了,当真有趣。
因太后近日勤于礼佛,所以她未曾常陪在太后身边,而是多随卫央相伴而行。
她深知这段时日是难得的相安无事时候,一定得好生把握住。
想起来上回出宫时看着京城街头景象,叫她心生艳羡,真想去看一看,宫市她前世已随其他宫妃一齐去过了,今世不如就去外头走走,顺便与卫央没有负担的真正离宫一次。
当把这个想法说出后,卫央自然没有他意,于是沈淑昭开始乐呵乐呵的准备出宫行装。
宫女将她们千辛万苦从外面买来的民女衣裳全部展出来,娘娘真是好奇怪,不要华裳,要素裳,还说是什么为了怀念过去,可把她们忙坏了。
沈淑昭遂在其中踱步,左右挑选。
酡红太艳丽,墨灰太素雅,海棠紫太端庄,这些宫女不知她要出宫的隐意,挑的都是显眼的衣物,所以选来选去怎么都寻不出适合的。
还有这打扮,也得尽量按着不起眼来。
猞猁狲衣料一看便知是大富贵人家的小姐,走在街上莫过太引人注意。
看来看去还是碧霞流云纹绫衫这样的合适,再取下宫妃簪,松开飞天鬓,挽上一个普通百姓家与名门贵族小姐都会挽的发髻,佩饰全部从手腕与颈间摘掉,擦去绛红樱唇,换上那件不显华美却清丽俏皮的衣裳,从贵气宫妃变回原来的模样——
这才是她,想要的自己。
沈淑昭对着小桌铜镜看着自己,这许久未别的样子,蓦地一眼觉得生疏。
随后,涌来的是无限怀念。
前世未入宫前,她一直对自己这身打扮永不满意,直至迎入宫中成了皇妃,这才觉得能在府邸众人面前抬起头来。但是后来发生的太多变故,让她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不穿华绸贵锦的生活。
纯真朴实,人一生究竟可以留住这份心多久?
她用前世的性命最终才明白,荣华不过镜花水月,能在万消百劫之后稳固留下的,那样的东西才是真正值得拼了命也要保护的。
从前,她只有自己与阿母;如今,她还有了卫央。自我、亲情与爱情皆全,权力地位只是沧海一粟,她早就彻底看清了,无人可以比母亲更重要,无人可以比卫央更值得爱。可怜天子坐拥万里江山,枕边的都是不值得爱的人;可怜太后指点朝政,却忽视了怎么去爱自己的身边人。
她苦笑着慢慢放下手里的这支银凤镂花长簪,身上再没有一件多余的贵物。
终于,彻底轻松一身。
出了这宫,今夜,她不再是沈府与太后的棋子,而她也不再是困于皇上与太后间的长公主。
她们,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人,只属于彼此。
做足了准备,接下来便是去给太后禀报自己抱恙,恐得歇养一阵子了。所以前世里太后寄望她穿的流萤裳,还是留给别人穿吧——更何况那衣裳,当天连皇上的一面都没见着。
太后听后恩允休息,还嘱咐她注意身子。
于是在宫市兴起的日暮时分,沈淑昭屏退了下人,叫她们都去宫市上多凑热闹,然后自己悄悄从后门离去,来到人迹稀少的小巷里,等候卫央的到来。
戌时一至,天色昏昏。
过了没多久,卫央如约而至。沈淑昭兴奋起来,然而很快她却傻了眼。
因为在卫央的身后,跟着一个翩翩罗衣,手摇羽扇,美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他腰系绿玉佩,袖袍边是木槿花的镶边,纵使一副普通平明的打扮,也仍旧是器宇轩昂,不羁的贵公子之像。
而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
当今皇上。
“……”
沈淑昭陷入沉默。
二人出宫共度美辰的念头突然云飞烟灭,慢慢破碎在四周,随着轻风远去。
“他一定要过来。”卫央面无表情道。
皇上面带笑意的看向沈淑昭,“朕也想出宫见见人世。”
沈淑昭凝噎,原来卫央是把这次出宫当成普通的出宫了,怪不得皇上会跟过来,亏她连日精心为此累心打扮,还暗中细思过何地适合二人相处,现在都没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沈淑昭的心情,皇上连忙罢手解释,“沈姑娘可莫会错意了,朕不放心你们二人离宫,而且皇姐从未离过宫,故而过来看看,顺道也可出去体察民情。”
以卫央的武功……
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她心底涌动着无限失望,干愣愣看着皇上,不知自己现在是想离宫,还是不想离宫了。
“沈姑娘若是觉得朕去有甚不便,那朕便自行回去了……只是,出了宫,你们得留意点,莫去人少之处。”
皇上收回了扇子,他语气里的温柔嘱意与失望同时隐于尾音,接着马上准备带着身后的张魏离开。沈淑昭顿觉于心不忍,终下定心来,好吧,三个人就三个人。
天子一年如一日常居深宫,如今卫央难得随自己出去,他不愿留在宫内面对阿谀奉承,还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她露出善解人意微笑,“臣女并未觉得不便。”
皇上面上的失落一扫而空,“那就走吧。”他很是春风满面,然后昂首走向她们前方。
很快把她俩都留在了很远的身后。
卫央:“……”
沈淑昭看着皇上与张魏走远的背影,她明显感觉他就是自己想在过年时出宫,不过顺势找了个正当理由而已……
她顿时松了口气,若是如此,她还是能与卫央独处,想至此她情不禁望向身旁的人——
这时的她才细看到,卫央身上的离宫衣裳,与往昔在宫内常穿的颜色无异,大体清雅脱俗,不过是少了出自名贵布匹与织娘之手罢了。她发鬓上常点缀的银玉也取而代之成了普通的大家闺秀簪,很简单的挽在后发上,干净优美。兰花薄水烟逶迤长裙,白玉散花纱披帛,这些明是寻常不过的美丽衣裳,但到了她身上,就变得出类拔萃,衬托傲人了。
沈淑昭不禁看得面根子红,趁着卫央尚未发现,她连忙道,“咱们跟过去吧。”
然后就牵着卫央离开长巷,走向离宫之路。
其实说是离宫,不如说是越墙。
因为肯定不能走皇城正门,出门时会查人,她身上那块能离宫的令牌,是太后给的,这些都是要记录在册的,而宫女的令牌又岂是想能得就得?
于是,她们决定走后顾无忧的一路,那便是在在偏远之处,轻功越墙。
四周无人,就在沈淑昭看着高墙恍神时,卫央一揽其腰,横抱住她,轻松踏墙而去,然后平稳落地在地上。
下来以后,沈淑昭很开心原来出宫竟是这么简单的事,前方就是丛林小路了,她们得赶紧过去,免得被周围巡察的护卫发现。
还没走几步,她就听见背后有一声微弱的“喂——”,这才猛然想起来,皇上还留在里头呢!
皇上不会轻功,一墙之隔,竟如此遥远。
“皇上如何过来?”她拉了拉卫央的衣袖。
谁料卫央道:“我不知。”
原来她没想过皇上出宫的法子?他们决定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些过于仓促了……
“皇姐——喂——”
墙内的人在呼喊。
“走吧。”卫央扯着沈淑昭就往外走,不曾回头。
她看起来是真的没有想让他出宫的念头!
总不可能留下皇上一人在此地……在沈淑昭的连忙坚持下,卫央终于在半途停下步子。
尽管,那离宫墙已经很远了。
然后她们在那边看着一个人头缓缓地从墙上出现,接着是胳膊,腿,初见时那个英俊潇洒的贵公子此刻竟在落魄狼狈地翻墙而出,沈淑昭噗哧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卫央就这样很平静的看着皇上翻墙出来,还听着他嘴里一边念道:“张魏,你站稳了……抓着我。”想也不想,一定是踩在他带来的那个宦官肩上出来的。
最终皇上从墙头跳了下来。
身上的衣裳都有些刮灰了,他拍了怕手,沈淑昭看着他,心里啧啧称奇,自己前世从未见过皇上的这副模样,他是俊美的天子,失意的明君,后妃面前位重如山的男人,太后不喜欢的不听话傀儡,她对他的了解与大多数人一样,帝王血脉,不苟言笑,甚至不会钟情任何人。
今世重生以后,她才发现,原来天子在卫央身边可以如此有趣,除了万里江山外他还有很多心事,也会想过离开皇宫——
原来,大家都是人。
在皇宫里,每个都是会感受酸甜苦辣的人。
只是因为需要生存,所以不得不伪装起来,皇上应有皇上的模样,宠妃应有宠妃的模样,皇后应有皇上的模样。
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会因离别难过,会因好事喜悦。
再恨之入骨的冷血人,白昼里的对峙之后,深夜他对身边的人又何尝不温柔有加?
所以当萧皇后前世自尽时,她心底其实有一丝怜悯。
因为身份造就无法理解,这道鸿沟无法逾越,故而她前世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皇上、皇后,以及很多人。
正如他们对自己。
无法理解是人与人之间无法打破之物。
这就是身为人,令人厌恶,又悲伤的一点。
庆幸的是,现在的她可以理解皇上。
皇上道别了墙那边只是送他出行的宦官,稍微一瘸一拐朝着她们方向走来,他目色温柔,卸下了帝君身份,看起来落得不少轻松,因为连她们丢下他自己翻墙这种事都仍无动于衷。
二人没有了前世对峙的身份,不再是以各自应有的“模样”来相待,他于卫央而言,究竟是怎样成为这么重要的人,她想一一知道。
想更多的知道卫央的事。
她所不知的事。
待皇上过来以后,他们三人顺着丛林密道里离开,一路凭卫央听音辨位的能力躲避着不少巡察士兵,随后渐渐走至人多的京城内。
嘈杂声,吆喝声,稚童嬉笑声,车轮子声,纷涌而来。
从这个黑暗的泥泞巷子望去,远处明亮角落边蹲着几个卖饼的小摊贩,正街一角还有各色各样衣着行走的身影,不再似宫内各宫统一的颜色那般无聊,明烛高照,人肩挨着人肩,有茶楼,有当铺,有酒庄,十里长街上应有尽有。
粉的,红的,青的,白的,在街头每处角落里体现着。橘光飘融在上空,暖暖衬映在来往行人的脸上。
这儿没有威严高殿,不似人间仙境,这里是平凡的长街,甚至喧嚣不止,但却是宫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一生都可能不会见的地方。
街市上人流穿梭如织,可里头卖的那是比宫市要多得多,说到底,宫市不过是给宫人们一种怀恋、以贵族们一种新奇的模仿罢了。
沈淑昭与卫央并肩走在一块,皇上则老远的走在后面。
迎面而来的是衣着普通的各色人群,有中年,有年轻,他们开开心心,有说有笑,不会因自己是四大名门出身的人而让道,甚至根本都不会看一眼。
身为京城的洛阳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周遭川流不息,令她忍不住好几次回头去看皇上有没有跟丢。
也因为人太多,她害怕会离开卫央太远。
手刚想伸过去牵,刚刚触碰至指头,忽然僵直在那里。
她忘了,身后还有皇上。
就在此——她余光瞥见一道来自皇上的非常深的怨念目光。
她惊然想起卫央所说,皇上自小就常随在她身侧十分依赖自己,如今皇姐不和风姿卓绝的君子在一起,而是和她这个柔弱纤瘦的庶女……
现在,她又当着他的面突然牵起了他长姐的手。
她愈发觉得背后的视线强烈。
这已经不是三人出宫游玩了,而是成了一种监督式的跟随——
她竟觉得该来的迟早要来,皇上这般重视卫央,所以才想跟出来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让他满意。
这便是他们十几年的姐弟之情,她总有一天是要接受这个考验的。
但转念一想,两个女子之间的事他已经接受,若是能证明自己不输任何人,岂不皆大欢喜?就在这个瞬间,沈淑昭忽感自己肩负重任。
她想到这手心开始冒汗,就皇上在身后向她们两手靠近处投来反复的打量目光时,她觉得自己连走路都会变得同手同脚了。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隐忍笑声。
足够前方的她听见了。
怎么了?
她真的走成同手同脚了?
沈淑昭慌忙注意自己,但她发现并没有走错步子。
“长姐——”接着听见皇上在背后一边像个公子哥摇着扇子,一边优哉游哉说道,“你刚才走成同手同脚了。”
卫央立刻面色微红,冷冷回道:“离我远点。”
沈淑昭满面不解其意回头,没成想皇上对她笑意有迎,这副痞气的贵公子感觉被他演得分毫不差,而且还好心示意她要留神前方的路,与嘲笑卫央时的样子全然不同。
此时,沈淑昭才终于意识到,原来皇上不是来盯梢她的,而是来盯梢卫央的。
卫央自离宫后,脸色一直愠气没好过。
望着她浑身散发出的带了个拖油瓶的气场,与身后皇上假装赏景游市、实则在观察卫央不自在的举动,并加以嘲讽明示给自己听的举动,沈淑昭终于了然彻悟,原来——
这才是真正的……姐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