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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日后,莫忘呈来一件谢礼,称是沈妃命人送来的。取出相看,是织绣好的手链,腕径适寸,正合手。
山樱环链,花精瓣细,近看才看清每一寸细节,眼前宛落花雨。
比之宫廷织娘不足,可较常人绰绰有余。
十指灵巧,织绣织画,这一回,没有贵重布匹,没有多言赠衷。
樱,取生之意。
珍重,望百般珍重。
卫央捧于掌心,那手花系上去正好遮住浅痕,体面,又不失美。一个太后身边小小的妃子,不起眼的庶出表妹,竟在初礼已赠后,还亲自再织绣这样的东西。久久拿在指间,她承认,即使对方心思中有那么几分算计,她也被打动了。
大年间常来宫做客的江沛柔见之顿生醋意,“原来沈妃的针绣这般好,换做臣女得此礼,定爱惜得舍不得取。”
听后把手环放下,卫央道:“沈妃有心了,但孤未必会戴。”
江沛柔唇畔勾起得意一笑,长公主金贵的手哪里会去戴那种心计女之物?见它引不起任何波澜,她顺势谈起了别事:“臣女听说今年太后召了天下最厉害的工匠与绣娘入宫,只为明日忙弄三五之夜的宫市烟火与天灯绣案,那日宫中景色定是非凡,殿下若见之,心情想必会比从前好一些。”
她所言的宫市,正是当日皇帝于宫廷设市,由宦官与宫女集体组成,在市上卖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多是糕点佩饰之类,因宫里头的娘娘与皇上不常接触,所以才觉格外的新鲜。宫人与宫人之间也可进行买卖,能人者即可摆摊赚钱。
逛完一次宫市,还可以去园林点天灯,山顶赏烟花,好不惬意。
然而卫央回想起上次尴尬出宫的情形,只好道:“三五当夜孤正巧有事,恐去不成宫市。”
此话戳灭了江沛柔的幻想,她微露失望,“为什么?”
“对不起,但你可寻沈府嫡大小姐同去。”
美人流露委屈时神色总是惹人怜的,江沛柔低垂眼睫,卫央于心不忍,但她已经对江沛柔这样总是必须依顺着她,否则就会自责的状况感到厌倦。她一面收拾起案上沈淑昭所送的谢礼,一面欲离开这屋,“孤将它收好后,就去客殿吧。”
每次都是擅自来主殿的江沛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一般女子的相处方式并不适用于眼前的这位特别的大美人。
她委屈欠身看着卫央将木盒放入案层,目光一晃,随之转色诧异,“这是什么?”
卫央这才注意到层里的东西,掏出端详,才知是上个月沈淑昭练字的习帖,许是因为结束了,所以遗忘了送去长乐宫。
江沛柔看见沈淑昭的东西无名火升起,正是因为她,自己最亲密的好姐妹才失去了成为皇妃的机会,以沈庄昭的倾国美貌,何尝和皇上不会是一段佳话?现在这半字不识的麻雀难道还想跻身跃为假凤凰?
“她的习帖为何还留在这?”
“是她忘记带走。”
“娘娘真是忘性大。”
“明日我就让人还给她。”
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答令江沛柔喜然,看来长公主也看不上她,庶女今日送的谢礼依旧没有打动上正主。为沈庄昭探实了情况,江沛柔被卫央的拒绝的挫败感才稍微减轻了些。
一日就这么过去。
正月十五夜,宫市兴起。宫人摆上摊位,吆喝贩卖手头的玩意,有留下好名声的摊位,只要一开卖,群众纷涌而上,围得是里里外外水泄不通。尚食局宫人的摊位糕香飘四里,各引八方,尚功局摊位的胭脂则是最受女子欢迎的,她们做出来的,皆是宫妃平日里用的,而现在隔开位份,只要有银子就能买到别人私下做得最好的,何乐不为?众妃嫔穿梭期间,还有与皇宫有点沾亲带故的千金小姐都来了。
雪覆地,红梅驻,地里头留下数不清的脚印。
此时的皇宫,与宫外同样热闹。
长乐宫内,宴群臣的太后请来的歌舞伎奏唱不休,笙箫传遍皇城,歌女的歌喉清丽悠扬,唱尽卫朝昌隆,边塞英雄,百姓安居,天下无忧。
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
遥远地望着远方歌声中的盛世,黑暗角落里,是遗世独立的绝世人儿。鬓云欲度香腮雪,风吹仙袂飘飘举,她立于寒霜天地间,玉足旁是封冻的湖泊,映月落地,黑发随风,美人身上好似不带丝毫人情世味。驻扎屯兵的长山上头,难得出现此佳人。
俯瞰京城烟云,十里明灯年味弥漫,独周身没有。
士兵沿路驻守,千里宫墙暗中伺人,这里是最偏远的地方,除了他们守卫外,很少有宫人走动。
一个士兵小跑着从僻径上来,直到来到亭畔,对里面的贵人抱拳禀告道:“启禀长公主殿下,陛下来了。”
话音刚落,一张俊秀容颜出现在跟前。玄色龙袍加身,纁裳作底,长袖绣有双龙,肩部各以日月龙纹为尊,大小金钩玉佩,脚踏赤舄鞋,君王风范尽露。
众人下跪,齐声道:“参见陛下。”
皇上罢手他们才起,他直接朝卫央走来,“我就知道你会在。”
靠着坐下来,见她凝视天边落寞,他变做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一小物,然后捧至卫央面前,讨巧道:“给皇姐的。”
掌心那物,是包得结实的甜糕。
“这是什么。”
“是尚食局最好的老厨子在宫市上卖的小糕,他只要一摆摊,势必人山人海,我托小福子路过那里时带了块回来。”
“我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我问的是何味?”
“噢噢,这是梅花糕,绝不会带成你不喜欢的口味。”
被皇姐有意无意睥了一眼,皇上身心立即紧张起来,见她开始尝作一口,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他轻咳几声,道:“皇姐,年间怎不去宫市转转?”
“你又为甚不去?”
“呃……”
辗转半天后,心中担忧的,终于开口说出:“我听说皇姐连长乐宫都没去,蕊珠宫更不见人影,知道皇姐心烦意乱,所以也无心去什么宫市,倒不如来这僻静之处陪陪皇姐督察护卫。”
“你若不去,你的后妃可就失去了游市的兴致。”
宫市所求的,不就是多年不曾见君颜的宫女与妃嫔偶遇帝王?
皇上尴尬一笑,卫央又道:“罢了,我知道你从不曾宠幸过她们,去那里,还不如不去。”
“皇姐话虽如此……但我必须得去。”
“怎么?”
“母后有令,今夜沈妃相伴,我得去围着她转。”
被他最后一句逗笑,但一笑而过后,似想起什么,转头道:“梦如呢?”
“她在椒房殿。”
“不同你一起吗?”
“自去年过年之后,她很少与我出行,甚至如今,我都不知她是否愿意待我示好。”皇上愈说愈生无奈,缓缓起身,“好了,我该去永寿殿找母后与沈妃了,皇姐,你呢。今夜作如何打算?”
卫央身子向后倚在亭柱边,“散漫的过。”
“就只在这训兵督察吗?”
“除此之外,还有何处值得待?”
姐弟彼此心领神会,随后皇上身影渐行渐远,留一人独处在这仿佛被世间遗忘的角落。
上了玉辂,小福子在前头高声喊道:“起轿——”
帝王舆的轮子朝长乐宫碾转去,一国之君,大年间,竟连决定此夜归属的资格都没有,皇上看着帘外,椒房殿正巧不远不近,然车轮向前滚,终是错过。
彼时的长乐宫上下静候着陛下的到来。
永寿殿内,只点了两盏明灯,橘烛光映,十分微弱。二宫女执起手中拿起的衣裳,对立走远,将其展开,一件古烟绮云霞罗霓裳,在暗处,有的地方竟发出流萤色泽,一波明灭,动如流水。宛如身处幽森,眼前星光漫天。
太后指其,道:“此乃天下最顶尖的工匠与绣娘合力而成,哀家在你入宫前些年,就派人四处秘寻这些奇人来打造此衣,两年过去,他们终于如约带着此裳赴京了。”
沈淑昭震惊望着它,简直似云端天际飘落的独一无二襦裙。
此生难见。
“这上面发亮的珠翠,唯暗影才见光,这是先帝在时,夏夜有宫妃捕置萤虫于裙身琉瓶内,起舞时,熠燿无比,冬日无流萤,工匠们就造出比流萤更璀璨的珠玉,这霓裳上的珠子,价值千座城,是连整个卫朝中最好的珠翠馆玉雅阁也比不上的。”太后抚摸着它,“而今,哀家就赐给你了。你穿上它,去陪在陛下身边。”
感动无言,沈淑昭伏地行叩首,“多谢太后!”
“太后,陛下的玉辂已停至殿前。”女御长通报。太后抬指尖,“你们快伺候她穿上。”
婢女称是,随后很快服侍沈淑昭穿上流萤裳。
皇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众人早退散。
空旷殿内,只留下换好华服,恭敬等候的沈淑昭。
皇上看着大殿中央端坐跪首的太后侄女,心中好情减半。
他负手于背后,勉强走过来。
沈淑昭不卑不吭道:“恭敬陛下。”
“嗯。”
气氛很是尴尬。
沈淑昭没有多话,她知皇上心中是排斥她的,更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得柔顺听话,那样的模样不会吸引人。
“你……”最终等来了皇上打破沉默的开口,“想去哪?”
若答无想去之处,依他的性子,恐就懒得去了。
她只好道:“妾身觉得去哪都可。”
“去过宫市吗?”
摇头。
“那挺好,就去那吧。”
“好。”
说后,皇上没有多留,径直走出了殿内。沈淑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毫无感情,毫无交流,因家族联姻之故,生硬地被凑在一起,乍一看般配,实则气场微妙。
长廊上,皇上走在离她非常远的地方,甚至脚步越来越快。
她碎步追赶,而那人是以健步流星行走,身上紧束的襦裙与足上小鞋一时半会儿再也跟不上,着急心间。“哎呀!”沈淑昭被自己绊倒,索性无伤大雅,皇上回过身,“还好吗?”她羞愧满面于被皇上瞧见自己的窘迫,摇了摇头,爬起身整理乱鬓玉簪,继续低头跟在他身后。
他见她自己起来无恙,便没有过去。
走出永寿殿,明黄玉辂内,剔透雕梁,无一处不透露着帝王的尊贵。携太后之命,沈淑昭登了上去,坐在皇上身边,她充满了紧张,而这种紧张,与皇上独处无关。是那种,局外人的紧张,冷漠的紧张。
二人肩膀间隙,仿佛无形中竖起了高墙。
这是她不想感受到的。
再不说些什么,就一直冷场下去了。
她兜转片刻,尴尬道:“冬梅林附近总是飘来京城点的天灯,真是美极。”
“你若喜欢天灯,待会儿可带人去花苑那边点。”
“……是。”
根本聊的不是一件事。
过了会儿,皇上终忍受不住无话可说的氛围,他道:“你想何处,就去何处。朕会命人送你过去。”
“陛下呢?”
“朕随你身旁,恐会扰到你。”
沈淑昭还不能明了皇上所言,但很快她就会知道。
“朕听皇姐说,你近日在刻苦钻研诗书?”
长公主?
这个名字从心头浮过。
不少涟漪。
“她说你是她见过的极认真的人之一。”
什么?长公主竟会在身后称赞自己?
“朕觉得多读书是好事,后宫内只有皇后最识赋文,你若擅书,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皇上淡淡道,“读书清心寡欲,抛却功名利禄,能看透很多事,你多读无妨,喜欢做的事就多做。”
沈淑昭承笑,而她总敏感察觉到,皇上同自己言谈的语气,从未像个夫君,反倒有几分……劝诫的意味?
“那陛下——喜欢做什么呢?”
随之得到的,是一抹苦笑。
皇上看向帘外,缥缈烟云。沈淑昭噤声,若喜欢有用,她与他又何尝会待在这儿?
来到宫市附近,玉辂停下。
皇上体贴搭了把手,沈淑昭被扶着走下来。
繁华宫市,人来人往。
这边宦官摆摊,那边宫女叫唤,琳琅满目,挑不过来。
她感到万般新奇,在沈府半步不出的她从未见过这番景象,皇上跟在她身后,似只是为了交付任务般,远远地走着。
“陛下?”
“是陛下。”
耳旁传来窃窃私语,是几个美人才人。
精心打理一番,这几人上前来,对着皇上娇声软柔道:“妾身拜见陛下。”
“真巧,未曾想会在这里遇见陛下。”
这些人是太后的党羽势力之嫡女,与许多人一样,被匆忙塞进宫后,就没受到皇上召见过。
皇上被她们围于中央,停在首饰铺旁,走动不得。但在沈淑昭眼中,他始终表现得温文如玉。
“妾身参见陛下。”
身后传来一阵清咳,然后响起傲慢女声。
回头,是熙妃。
她想必在这里为他等候了许久。
笑颜迎前,“陛下怎舍得来了?”
宠妃驾到,旁人都得靠边站。真正的有情人来了,其他皆成多余。
沈淑昭被隔离开外,分外尴尬。
轻摇市上买来的羽缎扇,熙妃瞥了一眼她,然后笑道:“原来陛下是在陪沈妃呀,那妾身就不多作扰了。”
此话拉来不少怒视,宫妃们打量着沈淑昭。
贤妃也从远处闻讯而来,莺燕来之,众妃围着皇上,密不透风。
此时的沈淑昭忽然明白了皇上所说的那句话,原来这就是恐会打扰。
她不知怎的,竟心生出一丝怜悯。在这种雪夜,先被太后命着来陪自己,后又被一群女子围困于此,看来天子这个位置,也不是怎么坐都舒服。
在熙妃撒娇要求相伴时,沈淑昭作揖告退,“妾宫里还有事,先行告退,陛下与熙妃、贤妃娘娘慢行。”
皇上根本顾不上,他只是旁若无人地拿起首饰铺上的某支色胜烈火的赤红石榴玉簪,问道:“此物多少银子?”
“不要钱、不要钱,”宦官恐慌地连连挥手,“大过年的,就当小的敬献给万岁爷。”
他感到不满,“朕要如实付银子。”
“哎呀,陛下可不能给钱——小的若收,恐会折寿啊!”
“陛下是天子,哪会在意这点小钱。”熙妃打扇在一旁作趣道。
从怀中掏出银子,冷冷放于首饰铺上,然后皇上取走了玉簪子,不欢离去,这便是他没心思游宫市的缘由。
身后众妃相随,只是,其中再也没了沈淑昭的影子。
离开宫市的沈淑昭,在长巷上漫无目的步行。
华裳迤地,疏影投月处,服裙再美,终无人欣赏,有何用?
许是无缘无分,她觉得,在皇上心中,应是有了珍贵的人,所以才如此疏远自己,偏偏自己还是就着太后侄女的名气入宫,来势汹汹,不得不让人防备。
于她而言,情还太远,缘还未至。
沈淑昭踏月而归,地上的瘦长黑影数不清的落寞。
开宫市的花苑设于甘泉宫,从这里出来,与万岁殿,椒房殿与蕊珠宫都不远。她想起昨日长公主命人传话,自己的旧物还未收拾走,此刻顺路,莫不如去蕊珠宫取回罢。
她一边走一边忆起皇上所说的那句话,长公主原来……会在背后肯定她吗?
她本以为,她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冷美人,自己做的她都看不上眼,原来在身后,她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面前却从不对自己说过一句表扬话,真是个奇怪的人。
明明说出来,自己会对她增添不少好感。
不……也许,对于那样美丽又出众的女子,好感乃唾手可得之物,她不想与宫妃有交集,所以宁愿面上没有过表示吧?
渐渐走至蕊珠宫门口,沈淑昭遥望正殿,仿佛可以看见那个人。
若是碰上了,好生言上几番感谢她为师的日子。
来到寝宫前,她敲响冬日里紧闭的门。
门声回荡。
“来了来了——”从里面传来宦官的声音,门迅速被打开,一个宦官探出头来,他的手里还提着剪贴木窗的红纸,看来是待在里头和同宫的人过年,当他看见沈淑昭时大吃一惊,吓得瞪大眼睛,直溜溜地看着沈淑昭。
“本宫来取留于长公主书房的旧物。”
“这、这怎么是娘娘亲自来呀?快请快请,外头冷着了吧。”
她走进来,屋里明烛高亮,着实比外面暖和。
宦官给她把旧物都拿过来,递给她,“娘娘,就是这些了吧?”
“嗯……对了,长公主在何处?”
“殿下啊,好似出宫了。”
“是吗。”她喃道。
“娘娘是不知,其实大多时日殿下都不在宫内,除了教习娘娘的时候,才经常在。若是娘娘想找殿下,不妨提前一天派人通报。”
“不必了,本宫只是顺路过来,你回去吧。”
“娘娘慢走。”宦官给她开了门,恭恭敬敬送这位长公主的表妹出了殿,不敢怠慢。
走回了寒冷长巷,沈淑昭缩紧衣袖。
连长公主都见不上,今日,还要有多少不顺?
怀中紧紧抱着那沓字帖,她黯然神伤地走在长巷里,峭月下,斜影却被拉长,慢慢延长至另端那人的脚下。
白马匀称,战毛发光。这是匹久经沙场的马,见过生死的马。
灰暗马骥上,她想见的冷美人正翩翩骑它。
虽面无表情见着她走,但好歹目光也算一直停留了下去。
沈淑昭浑然不知,自己身后,想遇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注视自己,不过是一声动静都无。她失意地走在蕊珠宫外的长巷,缘风来,明月云蔽,流萤裳在晦暗处,隐隐约约泛起星光。
卫央坐于马上,看着仿佛身着夜照的沈淑昭出现前方,她,竟没有再动过手里的缰绳。
流萤四起,明灭银河,雾里看花,云边探竹。
真是旷世奇服。
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突然天灯凌空而来,是京城那边的。
傍上冬风,天灯点点。宛如流星降世,统一从宫墙外头飞来,朝遥远的它处消去。
磅礴震撼,藏色夜空,都不足以支撑这种华丽的美。
既是有天灯绕顶,必有强风伴随。沈淑昭怔怔看着它们从头顶略去,怀中松动,一张宣纸转瞬跟风而去,紧接着,趁她还未回过神来时,两张,三张,四张,五张……这些宣纸似顽劣的稚童,纷纷从怀中脱离,然后肆无忌惮遨游上空。
沈淑昭着急伸手,怀中宣纸尽数落下。
触地。
马上被风卷走。
“等等——”
高顶天灯浩荡而过,低处白纸似雪漫天。月华静静躺在乌云背后,看着冷光下,沈淑昭无奈地望着手里的纸张全部飞落,渐渐飘远,像风筝般自由,像雪花般烂漫,留地的留地,随风的随风,来来去去,逃离的皇城那些跟着天灯,一齐往远方消逝。
她身上的流萤裳在天灯遮阴之时光影忽起忽暗,长巷尽头,好似行踪不定的麋鹿,追寻不到规律。
沈淑昭与天灯宣纸的那一幕,被远处的那人永久的定格在眼中。
卫央的身影站在巷的这头,然而心思被不经意系在了这里。
纵使青丝齐腰舞,白袖长半空,背影冷如冬夜。
那匹雪马自从踏入这条蕊珠宫外的长巷后,却再没动过步伐。
风过,天灯去。宣纸飞舞,未若雪起。
沈淑昭也疲于拾了,她蹲下身,裙裾边星光如烁。她恍然未觉,只是慢慢拾起近处的,挂于枝头的,翻过宫墙的,飞往远方的,都不想寻了。
纤指捡起半年以来的辛苦成果,她无意间回顾上那上面的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酸涩瞬间无声蔓延,她唉声叹气折过它。
哪有什么恩爱夫妻,哪有什么今夕欢娱。
皇上——是个坚定的君子。
这段姻缘是错的,是本不该发生的。
正如自己本不该出现在皇城内,本不该出现在长公主与江小姐她们这样的名门嫡女之间,像个透明人,衬托他人的人。
无爱,无求,这不就是庶女的宿命吗?
坐着坐着,她竟觉得鼻酸。
阿母不是告诉过她,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命缘吗,为何自己千辛万苦成为宫妃,却在这里寻不了?难道有的人,注定不能拥有命缘吗?
泪珠子轻轻滑落,仅一滴。
她不论什么时候哭,都只有一滴,因不能被阿母瞧见。若自己倒下,阿母的荣华谁来争取?她沮丧不已坐在原地,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接近。
马蹄声直到走得很近,她才留神过来。
是谁?
沈淑昭谨慎起来。
回过眸,只见月下高大白马迎面而来,一名绝美清冷的人儿出现在眼前。
冬风冷冽中,卫央骑马踏雪,朝她走去。
缓慢步子,没有任何攻击性,仅仅是留给她接受的时间,直到近处才停下。
长巷里,马与人被月投下绵长影子,二人站得近后,双影重叠,一时分不清你我。
沈淑昭心脏忽然怦然疾跳,冷冷的月色中,卫央的气质仿佛就是为那而生的。她驾驭着战马,一步不偏地向自己走来,虽是居高临下的视角,可她竟没有感受到平日里卫央待她的冷气。
真是画中才有的天仙。
真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这是她毕生都无法拥有的。
沈淑昭感到一丝凄凉。
可她不知,在卫央的眼中,她从未有她自贬得这般不堪。
冬雪月夜,空长巷。
一流萤漫雪的宫妃,一骑马而归的公主,相遇了。
那阵铺天盖地天灯过后,事情想必会发生诸多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