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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东方破晓。
二人,一床,一椅。凤榻额上枕着散热寒巾的那位唇色渐恢复血色,倚在椅上的则方睡沉沉,床案上摆盆凉水,案角有水渍痕迹,可见彻夜照顾的劳累。
时辰如约,宫女进来后却没有唤醒俩人。收拾水盆,拭净滑面,最后悄声离去,稍上门把,留皇后与元妃于屋内继续安然入眠。
殿外,众妃照常请安。
守门的宫女对早早前来的妃嫔委婉歉意道:“各位娘娘,皇后昨夜忽染秋寒,今晨怕是无法起身候诸位了。”
于是议论纷纷,尤其是嫣嫔等晚膳后拜访过皇后的人,那时皇后看着十分精神,怎的说病就病了?
又有步舆在殿正门停下。
莲步慢悠悠来至,步摇金碧脆响,面对得势红人到来,宫女随之谄媚虚伪相向:“沈嫔娘娘,皇后今晨突然病了,所以请安罢免了,难为娘娘如此早至。”
生病?
听见与前世不相符的突发事,沈淑昭下意识不将它当真。
好端端的,与前世走着同样的生活,不可能说罢请安就罢请安。
莫非皇后已知阴谋败露,遂索性闭门不见?
也不会,她非那种人。
抱着疑惑,沈淑昭随众妃前去了长乐宫,向太后作请安礼。
永寿殿内,两排花梨木交椅,唯独空出了一个位置。
皇后,元妃,双双缺席于不同场次的请安。
沈淑昭按捺不住反复徘徊在空椅上的目光,这二人……究竟是怎么了?
长姐手戴的绕情珠皇后定能识破,就在长姐领后的当夜,她们却都规避了所有的请安,未曾出面示人——
沈淑昭愈想愈觉得,似乎哪里有不对之处……
“沈嫔。”
太后在座上慈爱唤她。
“是。”沈淑昭及时回道,太后的吩咐是不能错过的。
“你们先散了吧,沈嫔留下,陪哀家叙叙话。”
“妾身告退。”
所有人屏退,沈淑昭作为太后侄女有充足的留下理由,她靠近太后,太后温柔开口道:“年关将至,彼时宫内会举行年会,你为沈家唯一的宠妃,众人的期望俱寄托在你身上,哀家会给你机会,让你多陪陪皇上,你可得把握住。”
她对沈淑昭的器重可谓是超越任何人。
“过年时皇上会十分繁忙,你定要多说体谅他的话,哀家记得他喜食寿王糕、绍式八珍糕之类,你要亲自下厨为他送去,对了,他八岁左右很爱吃哀家为他做的粟子粥,只是不知他如今可还喜欢……你近日得空来永寿殿,哀家教你怎么做。”
“太后……”沈淑昭面露难色,言不及它。
“嗯,怎么了?”太后困惑。
沈淑昭虽流出怯弱,但仍是认真答言:“太后教妾身如何做,都莫不如太后亲自为皇上做。”
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太后陷入了独思。
“过年本是以家为先,而家内以父母及子情分为首,太后是天子的阿母,这半年来太后与皇上却因萧家挑拨而出隔阂。妾伴随皇上身边久日,明白皇上的心肠并非不会不顾母子情分的人,他虽与太后谈话甚少,可心里到底还是挂念着太后,只是不知太后对他是怎样想……若皇上在繁忙与朝臣的年事之后,得太后差遣人送来儿时的欢喜之物,说不定,皇上与太后的关系会因过年缘由而破冰呢?”沈淑昭诚恳道。
手被温热的掌心握住,是太后。她欣慰地看着沈淑昭,“能考虑至此,还是你心细。”
“妾身不过是说了身为儿臣该说的话。沈府以太后作撑,太后与天子的感情才是首当其冲的,妾身为妾室,在以孝为天的卫朝,男女之情哪及得过母子情分重要?”
“好孩子,如今回想起来,哀家当日择你入宫,真是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太后和善地说。
一模一样的话……
沈淑昭的眼神不经意黯沉下去,前世,太后亦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后来,沈府力荐长姐入宫之后她们就起了裂痕,最终以她的失败,走向了被太后赐死的结局。仇人,卫央的母亲,仇人,卫央的母亲……
她渐渐被忧郁笼罩。
太后向女御长作了嘱咐,然后偏头向她道:“淑昭,你可以回去了,哀家许久未做膳食,手快生疏,需要回忆些事,几乎都忘了当年是如何天天为还是四皇子的皇上做膳的。”
“太后请忙,妾身就不多扰了。”沈淑昭说后,自觉躬身退下。
离开永寿殿,她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心事重重。
忆起昨夜——
当时皇上携御医赶至白露宫,在卫央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小撮红块,色泽妖冶。“这是莫忘他们自绕情珠内部掏出的细小粉末。”沈淑昭向他们解释道。
老御医上前翻来覆去察看,他们则围在身后等答案。袖内掏出乘有酒酿的小壶,倾于樽内,酒香顿时四溢。随之而来的,是比酒香更浓的殊味,屋内众人纷纷遮住鼻口,生怕吸了一点进去。
“你们且放心,只这小残块,是挥散不出什么的。”老御医安抚人心道。
“前些日取后送得太匆忙,所以只鉴定出了此药为饶情珠,那么它与宫中昔日出现的那味药是否一致?”皇上问。
“卑臣肯定,此药与曾经用在李柔嫔身上的一致。”
李柔嫔……
她的传闻沈淑昭今世听过不少,可其实她前世完全不识此人,重生入宫鲜少听人提起她,若不是和长乐宫的宫人交好,她说不定还不知这人。而且听说似乎这个李柔嫔是因使用饶情酒而失宠的,最后在封宫中以巫祝之术咒怨皇上,被太后查出来便下令血腥屠宫,那年里里外外躺了两层尸体,凡是皇城内和她牵扯一点关系的人全被灭了口,这个惨案被埋封于内务府里,对宫外闭口不提。
可沈淑昭看着皇上的表情,完全不像被毒妇暗害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物自那年以后被举国销毁,下了重惩规定烟花地界再不允用,萧府如何能得之?”
“回禀陛下,绕情酒制造工艺繁琐,非名医不能为之,而且配方从燕国流传而来,若花重金请燕国名医必能求得,只是流传途径小,监察得严,只敢名门贵族私下关门相用。”
“既是燕国的名医,想来出了不少银两吧?为了掰倒我萧府真是费了不少钱财。”
“娘娘,这些药引子其实只要不遇酒,作用就不会大。您平日里不喜饮酒,所以这药不定就有用,更何况它不融入酒内,就只会催生动情香,闻得越近越浓的人很容易身子发麻,不能动弹,烟花之地常给青楼女子服用,只为迎合客人的喜好。其实这些都是燕国宫廷的妃子为了取悦燕王弄出来的,燕王乐于歌舞笙箫,享受酒池肉林,他才喜欢这等事。”
屋内莫忘等人露出不忍听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
不是令两人动情,而是使一方情醉倒下……
皇上道:“大夫所言朕及诸位已听清楚,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萧皇后做出的此事谁也不准往外言,保密为紧。”
“卑臣明白。”
下了这道口谕,皇上算是把萧皇后捅出的事情瞒了过去,目前他们还暂未有动萧家的念头。
老御医走后,卫央示意莫忘他们也跟着退出。屋内只留下三人后,皇上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冷笑道:“李柔嫔的事不过是场假戏,这些名门姓氏真当朕沉耽女色不能自拔吗?”
“假戏?”她一知半解。
“唉……”皇上道,“朕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是命他们退下的原因,李柔嫔是皇姐手下府里的一位贵族闺秀,武家出身,其父是镇北将军。当年母后需要武官势力,遂看中了皇姐势力里的她,而她那时已有了心上人,彼此相爱只待提亲。母后欲把她嫁与沈府嫡公子作贵妾,她迟不肯就,一怒之下,母后便派人使那个年轻人走路遇劫命丧夜里。因有母后相逼,无人敢向她提亲,家族亦不同意出家,无奈之下,朕便借嫔妃之位暂时招揽她入宫,皇姐与朕本想着某日以病逝之由将其秘送宫外,好歹为她的家族名声落个体面。未料母后对令她得不到势力的李柔嫔恨之入骨,绕情酒一事,便是从她身上开始。朕与皇姐力图保下她,还于当初背负了不少昏君名声,最后母后又陷害她使巫祝,欲屠宫泄愤,朕派人趁乱送她出宫,这才算有所了结。”
原来李柔嫔是这样的经历,怪不得前世从未听说过她。
“她如今身在何方?”
“出家长白山,归隐了。”
“是好地方,长白山上有皇陵,每年冬日皇室都需去长白山庄祭祀,这样一来你们看望与照顾她就方便得多。那里的梅花开得最美,她逃离了家府,逃离了太后,也许那片地方最能让她静养后半生。”
“心上郎君被谋杀,很快被逼嫁为贵妾,这种经历换在任何人身上,后生恐都会在抑郁里而终不得快乐,岂会静养后生?朕只能给她留命,始终无法解开她的心结。”
唉……
同为女人,太后为何还要对李柔嫔这般残忍?
沈淑昭始终无法理解。
半晌后,她在心底幽叹,身在京城,命悬帝王脚下,谁知深宫内,真正掌权的主子是以仁爱治理天下,还是以残利呢?
“朕从未想过和母后争夺,真的。可母后为同其他权臣斗争,不得不牺牲很多无辜之人,朕只能随在她身后,能救一个算一个……”
就这一句话,令沈淑昭坚定了今日,让太后同皇上主动示好的想法。
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忆毕昨夜的事,她的眼前只浮现出这样的话——
百姓家,清官难断。
帝王家,天神难理。
前世她和太后水火难容,今生太后竟对她起了喜意。
生与死,爱与恨,仿佛皆是转变一朝一瞬的事。
当情景重现时,截然不同的结局摆在面前,她无法遏制太后那句体贴话带给她的恐慌。原来,原来还是没有彻底忘记过去的痛苦。
行走时不留神脚下路,沈淑昭下楼时忽然踩空,幸而有惜绿扶住,她才不至于掉了下去。“主子还好吧?”惜绿着急道。
“还好。”沈淑昭罢罢手。
惜绿不依,“主子状态恍惚,需不需要太医看看?”
“不必了,太医又能看出什么来。”
“可是主子的脚踝起了擦伤……”
“傻丫头,这点擦伤算什么。”沈淑昭对这个尚处豆蔻年华的小少女起不了责意。其实想来,如果没有重生这事,她此时的年龄也不过十七,只是现在,她已是成熟得过二十的心神,小伤着实不算什么。
年长了,该思虑周全的就多了。
太后与她前世结下的生死之恨,今世她打算无论如何都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尤其是卫央。
她要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守护至死。
若要问她为何?
答案,早就显而易见。
若卫央毕生的心愿是使皇上与太后消除隔阂,若这样能使她解开常年忧郁的眉头终展笑颜……
她会倾力已赴。
她要,守住卫央的欢容。
宁愿放弃所有。连带仇恨。
此时,椒房殿寝屋。
日光刺眼而来。
梦魇被冲散。
眼前,是熟悉的明光;不熟悉的,是身处的这间屋子。
元妃缓慢睁开了眸子,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榻,但头顶的凤舞金刺绣清楚地提醒了她——这里是什么地方。
感到头一阵发疼,元妃晃过眼去,似被雾模糊的景色逐渐清晰,床畔边的长椅,黯梅襟花襦裳,倚椅而入眠的青丝披腰女人……
是她。
沈庄昭以为自己看错,可皇后就真实的在自己面前。
同时,她感到额上有寒巾的承重,在望向皇后,那守在这里的模样——
一切,似乎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