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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色拂晓,晨日初升上长空,像混沌云海中的微茫蛋黄,皇城笼罩在圣光之下,金檐纹路上的龙凤比翼栩栩如生,欲将展翅,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向浩瀚的高空,直盘九霄云外。庭廊花海,白里映红,粉光带青,数支盛放在白瓦灰墙下的泥地里,撩得人心神意乱。
从内务府出来的宫女手中端的檀木盒里的那些簪花珠玉,较之四周的万花景色也不相上下,他们小心地端走,既赶时间,又要使步子稳当,就怕宫中的各位小主等不及,这些美妇人当得知皇上太后下发赏赐时,可都在心里盼得紧很。
一个小宦官坐在内务府里,翻阅着账簿,然后他转身命人取多少给到来的宫女。“盛华宫,熙妃,青花贴翠六支,蝶王流苏步摇四支……霜云殿,良嫔,新桃绢花三支,云莲玉簪一双……还有,嗯……清莲阁,飞燕耳坠一对,白玉手镯一对……”
“多谢中贵人。”绿蓉匆忙领过,旁边有个宫女暗自白了她一眼,然后赶紧走了,绿蓉瞥见后自然也不甘示弱,她冷哼一声,那个没踏出屋子的宫女一定听得见,接着她转身,留下了一抹洋洋自得离去的身影,身后的小宦官盯着绿蓉的背影好大半天,才迟疑地琢磨道:“这宫女是哪宫的大宫女?怎么那么眼生?”
刚经过他身旁的督察宦官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很快停住步伐,看了几眼绿蓉,“你且细想,近日有何人要新入宫?”
小宦官蓦地恍然大悟:“难不成是太后的那位新侄女——”
督察宦官微扬了扬眉梢,一副这是自然的派头。
“可……”小宦官突然犹豫,接着支支吾吾地委婉道:“不是还未入宫登册吗,怎么就能派大宫女过来领嫔妃赏赐了?”
“出身太后血脉的贵戚,岂能令寻常宫规看待?”
“那、那也得按照宫规来啊,否则未入宫就领封赏,其他嫔妃若知道可不得心里妒忌……”小宦官捏了一把冷汗,他不明白太后为何会做这个使人推至风口浪尖的举动,如果真想怜惜她,难道不应该沉默为好吗?
督察宦官把手温和地放在他的肩膀上,“皇城里的事,莫去多猜。”
“明白了,义父。”小宦官应声点头,在后宫里,初来乍到想往上爬的小宦官可不得认一个有权有势的中贵人作义父,有个人在上头罩着,这才算在宫里混得好的第一步。像太后的领头宦官高德忠,就在宦官中拥有无数的党羽力量,只是认这样厉害的人做义父,还是比较难的。
“艳临京城的元妃都失败了,为何太后还要再送一个侄女入宫?”他不解地询问义父。
督察宦官目光泛着深沉,他盯着门外走远的宫人若有所思,宫中所有势力在门前分道扬镳,有一些嫔妃成日看似相聚欢语,实则背地里各分阵营,但凡在内务府里做事,就能明察出许多细微末枝的问题。“太后的棋术……哪容我们来看穿?若真看穿了,你我不是调到贴身的高位,就是在掖庭的牢狱了。”他缓缓答道。
小宦官低头翻了翻手边的账簿,紧闭着薄唇,没有再多言。
转眼间,宫女们都走出了内务府的殿门,朝着各自的宫廷走去。清莲阁的宫人都将玉饰送至西厢房,虽然太后还没有给出旨意,但在他们心里都把沈淑昭作为半个主子,你看,当初暗自取乐他们派来庶出二小姐身边侍奉的人,现在都一个个像蔫了的狐狸,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多得罪他们。
至于小姐和皇上的情缘,可是大有吹头,得从很长的地方说起——
“小沈小主和皇上是怎么定情的?”别人怯声问及时,绿蓉这类人都是转瞬面带荣光,恨不得沈淑昭立马化为枝头上的凤凰,傲慢地登临妃子之位,而她们则是在册封大典上贴身扶着主子的婢女,接受后宫一众艳羡的恨视。“我也不清楚小姐和皇上是如何定下心意的,但是在此之前,三位小姐中皇上最先看中眉目传情的就是二小姐,莫不是看在嫡长女和太后的份上,皇上早依了自己的心思直接择二小姐入宫了。”
“你真是好命啊,得个这么厉害的主子!”那人以咬牙切齿的感觉说出羡慕的话,“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几个好姐妹。”
绿蓉目也不抬,只是浮起妩媚笑靥敷衍道:“那是一定的。”
深夜小聚散去后,绿蓉的虚荣心得到格外满足,以至于她现在处处留意沈二小姐的举止,究竟是有何等的内在魅力,才让皇上忽视了美得令所有女子自叹不如的沈庄昭,而去动心了庶出的沈淑昭?多日留意之后,她发现二小姐虽清淡简雅,弱不禁风,温婉的侧颜与尖悄脸不及大小姐精雕玉琢的鹅蛋脸透露出的一股端庄雍容,但是对看惯了名门望族嫡小姐的矜持与大气,这种江南四月朦烟雨中撑一把纸伞款款而来的民间小女子,身上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她也发现,二小姐总是不露声色地沉默,她的温声细语,既是可以隐在万物尘埃的雨滴,也是月光流华过的晚风,第一眼不会多顾,第二眼也不会反感。
因为有了皇上的爱慕,绿蓉逐渐对二小姐心怀敬意,一个不被众人看好的庶女踩着嫡姐上位,这段宛如卫子夫再世故事总是能讨好到一些卑微小人物的。她仔细比着内务府发下的玉簪,然后谄媚地呈给沈淑昭,让她一一过目。
“小主,你无论带哪支都好看。”
谁知沈淑昭听到此话后浑身一抖,如同诅咒,她背感到寒风阵阵,但仍保持着如沐清风的镇定。“我还未入宫,你们怎能唤我小主?此时被有心人听了去,该传我没宠便娇了,还是不提入宫事宜为好。”
“这里清莲阁上下都是为小姐侍奉的人,有太后对小姐的疼爱与庇护,断不会有人多说什么。”绿蓉答道。
“绿蓉称小姐为小主实有不妥,但小姐身处在长乐宫内,就不必去担心耳目之事。”最懂事的惠庄也插上了一句话。
长乐宫?
沈淑昭感到一丝讽刺,正是在长乐宫才叫人担心——
她宁愿被太后看作一个仇视嫡出的庶女,也不是一个狂妄无知的鼠辈,于是她严厉地说道:“即便是在令人安心的长乐宫中,你们也要规范自己的言行,今后都应当谨慎处事,在外谁有傲慢轻视之举一经我发现,无一例外——我都会统统贬回他们到太后前殿!”
“是,奴婢们谨遵二小姐教诲。”一众人纷纷跪拜道。
随后宫女们开始苦思她宫宴那日的妆扮,左是碧玉簪,右是雪梅挽,眉心需点什么花蕊,眉梢描远山还是却月,绫罗薄扇取何好,熏香用哪种妙,这些寻常嫔妃宫里聊得正上兴头的事,在沈淑昭这里就变成了聒噪的烦扰。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关系。她很想如此说。因为她和皇帝仅是联手关系,他想压制太后,她想摆脱太后,各取所求而已。
宫内盛传的皇上与她一见钟情的戏码,跟她毫不着边,纯粹是世人对宫内民女与皇上相恋的戏码增添想象。
那并非我的爱情。
她平静地望着铜镜里被人打扮的自己,想起昔日那年入宫为妃的时候,宫人热衷不已,她却冷漠如水。婚姻,只是一种交易,无关风花雪月,无关身不由己。她忽然想停住时间,想好好休息,镜里描眉施妆的她不是真正的自己,她的爱在屏门外,在很长距离的云阶上,不是众生普世向往的帝王身旁。她恋的人亦是今生都不可光明在一起的人,然越是不可得,她越有一股劲想求得终老。太后和沈家,终究还是不把她作人看的,大夫人心心期盼沈庄昭的荣盛转眼堕为云烟,现在是她的出头之日了。前世她最大的失败在于还是过于倚靠太后,是她忘记了,天下——只真正属于姓卫的天子。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曾一度黯淡的眸光再度复燃,仿佛灰烬凝固在落地,没有什么比她留下来还值得的抉择了,这里有她想要的一切,有了这一切,她才可以去保护所爱之人,像爱的人一次次默默守候自己一样。
半柱香过去,该决定好的衣饰都妥当了,沈淑昭遂脱下第一支簪子,“好了,现在都将这些取下。”
珠玉卸至一半,门外王献走进来通报,他拍了拍腿前的长袍然后单膝跪下,声音里带着沉稳,“小姐,门外……皇后的宫人有旨而来。”
“宣。”沈淑昭临危不乱。
她是不怕皇后的,但是其他人都不晓她会不会怕,她们二人毕竟还没有交集,其实沈淑昭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晰皇后得多。
走进来一个清瘦的小宦官,看来只是打打下手的人,该是皇后的贴身宦官收的义子之流,他用年轻的声音说道:“二小姐,奴婢是奉皇后口令过来。”
沈淑昭下跪,“臣女接令。”
“今日午后申时至椒房殿一趟。”
“臣女遵旨,只是敢多问一句,皇后所来是为何事?”
宦官一甩手杖的白毛,漠然吐出四个字:“宫宴之事。”
沈淑昭心里一下了然,“臣女明白。”
“奴婢就不多久待了。”宦官率着众宫人出了门去之前,又嘱咐了句话,“还请沈二小姐按时来,过了那个点,就是别的嫔妃来了。”
他们出去以后,绿蓉感到有些略微的惧怕,皇后娘娘是何等角色?她的冷漠是六宫之中无人不怕的,当年李柔嫔的死可和她的逼迫有不少干系,熙妃就算如此盛气凌人皇后也不曾在她面前落过下风,将领武门萧家的嫡长女,果然还是不太好惹的——但是沈淑昭却理了理襦裙襟绣,淡然地问道:“现在几时?”
王献想了想,迅速回答道:“是申时的前一时,未时。”
“那么一会儿便可走了。”
“小姐,此事需要太后出面干涉吗?”他忧心忡忡地问。
“不必。”沈淑昭不禁感到些许荒唐,他们太过于小题大做了,以至于把宫廷斗争想得过于在明面上争锋相对,于是她说:“皇后是万花之首,一国之母,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明着对我做出什么事。不必太担心了,从此时算起,不出一炷香就可以随我过去了。”
说完之后她欲要挥退众人下去,忽地想到什么,复道:“待我离开时,命人去空蝉殿通报长公主,我回来后会直接去殿内拜访她。”
“是。”王献说,他看向旁的下级宫人,“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对了,若她不再,就等在椒房殿告诉我便是了。”
“奴婢遵命。”那个宫人欣喜地答复道,第一次被沈淑昭吩咐的心情直接体现在面上。这里谁不想成为第二个王献呢?
“行了,我们过去吧。”沈淑昭道,“即刻去看看皇后会做些什么。”
绿蓉心怀期待地开口问道:“二小姐,您唤哪些人陪您去?”
沈淑昭上下微微打量了一番她,面对她的目光,继而只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王献与惠庄就可以了。”
“好吧……”绿蓉眼底有瞬失望的情绪十分明显,失望让这位娇柔的美人减了半分明艳。沈淑昭装作未曾发现的样子不去过多的理会,她自然地背身离开。对于过于浅显之人,是不需要多留心去栽培的,惠庄的沉稳性子倒还是个好坯子,而若云沉默寡言,不知是真聪颖还是真木讷,在用人之前,她得要好好斟酌一段时间。
越过庭门,一行人朝着椒房殿的方向慢步走去。
远在皇城对面的椒房殿,此时是一派歌舞升平,不是因为皇后在举行私宴,是在观赏嫔妃们绞尽脑汁欲要搏君倾心的献媚。九重金凤帷背后,嫔妃们也看不清里面的人,只是就当是皇上在看,她们奏琴歌舞,娇滴滴的媚态流转在大殿中,直传给朦胧遮掩后坐在高台风座上的人。
千篇一律的做派。
毫无新意的风情。
即使很多次里面的人觉得有些疲乏,也强撑着自己审完了。
无趣间摸了摸腰上的翡翠水玉,狭窄的帷幔里幸好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否则真要沉闷至死。不是她们真的无聊,只是因为她对于谄媚于同一男子的举止看不顺眼。
自己的才艺,就用来展示给从不曾珍视你的男子?
她自小苦练多年的长指不自觉收拢,阿母说过,女子珍藏的蕴涵,该是给会欣赏的人看的。
于是她百般聊赖之际瞥了身旁的人,那个端坐得一丝不苟,永远淡漠居高临下的美人。那女子的桃花眼含露带光,眉角捎了几分长情,可是气质却是冰冷得让人不敢轻易接近,似天生禁情,又天性撩情。不如长公主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味,这是僧人特有的忍性不动情怀意味,但是二人都有共同的特质,值得远观,且英气与美丽并存,她自己也可以扮得俊俏美人模样,只是在举止上,总比她们真正不拘泥小女子的女人要掺了几分假。
所以皇后她们这样的独特美人,可以静其观焉,而不是迎娶作伴。光是冷,长久下来就足以灭掉*,那时沾了阳春水的手指,自然又大打了折扣,或者换句话说——她们,不适合谄媚男性,也不需要。
沈庄昭琢磨着皇后沉默的侧颜,尖挺翘鼻的冷峻已然让她忘记之前的恨意,此刻是仅有的,带着一丝羡慕来近距离观察着她的。毕竟对于自小在入宫为妃为后熏陶下的她,对展现截然不同刚硬气质的美人还是心存好奇的。她有些许紧张,只是在皇后面前,沈庄昭自认不能丢了沈家的颜面,无论皇后以协理的名义唤她过来做什么,会说什么,她都相信会有妥当化解的办法。
这样想了很久后,绸帐外的嫔妃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有一段时间都没听见她们唱了或弹了什么。
皇后长久不变神情的面容,终于在某刻,突然挑了一下细眉,接着清咳了声。
“元妃,你该看前面,不是看本宫。”
沈庄昭赶紧恢复之前的平视前方正经模样,其实她不知道皇后留意她的“观赏”很久了。
她还是起身谢罪:“方才妾身走神了,是妾的失仪,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不理她的客套之话,直问:“你为何看本宫?”
“妾觉得她们太无趣了,所以不自觉看向皇后娘娘。”沈庄昭没有去绕圈子,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才貌双绝,她自有自的傲慢。
皇后慢悠悠地转眸,一双能凝住对方神思的透亮美眸盯着她,“所以——你觉得本宫比较有趣吗?”
这话让沈庄昭不知说何好,她语塞住了,皇后是想进一步借机打压她,还是只是随口问她?沈庄昭择了最万全的回答:“皇后娘娘乃中宫之后,论起才情涵养,宫内外都道皇后博学,妾身这等蒲柳之姿怎能不认为娘娘有趣?”
就在沈庄昭认为说完后皇后会说些不责不褒的话,然后就让她坐下,不料皇后却平淡地飘过来一句话:“本宫,比你想的更有趣些。”
什么?
沈庄昭不懂皇后娘娘此话的含义,她仔细端倪着皇后,发现她冰冷的表情全然没有别的意思,允她坐下后,本田也没有进一步的意思,难道……皇后真的只是单纯地在说自己“有趣”?
短暂的沉寂后,沈庄昭很快确认了这件事——她真的只是顺口夸一下自己而已。
明白到这一点以后,她忽然扯了一下唇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了一眼皇后,高雅如活在缥缈云端的她一本正经地睥睨着台下的妃嫔,让她有种方才的一番话不是出自同一人的错觉——好不甘心!沈庄昭心底忿忿,什么有趣……她下意识揉着系在襦裙腰间的长绸缎发泄力度,很是不满模样,沈庄昭大概没想到冷冷的皇后一句话就挑起了她的怒火,我才不认为你比较有趣……她想,真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