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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算不算朋友?”
元沐兰放下茶杯,突然问道。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向来只和朋友饮茶。”
元沐兰的明眸亮如晨星,道:“那我叫你微之?”
“我的荣幸!”
元沐兰抿嘴,笑起来时那张充满了压迫感的漂亮脸蛋会稍稍的有些邻家女孩的感觉,显得特别的好看,道:“你要是战场上也这么好相与,那可就阿弥陀佛了!”
这话由别的女郎来说,或许是有点撒娇和示弱的味道,但出自元沐兰的口,却只代表字面上的意思——战场上的徐佑,很不好对付,战场下的徐佑,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徐佑笑道:“若是败军之将,怎么会有和殿下对坐饮茶的机会呢……”
这不是讽刺,而是阐述事实,元沐兰这样的女郎,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和聪明才智,勉强成为朋友也只是让双方都觉得尴尬和不自在。
元沐兰嗔道:“我有那么势利的吗?”
徐佑没有接话,又倒了一杯茶,道:“尝尝,第二杯和第一杯不同。”
元沐兰饮完,闭目似在回味,半响才满足的睁开眼,道:“微之,你此次是否准备大举北上,灭了魏国?”
徐佑摇头,道:“我没这能力,更没这么大胃口,西征只为灭凉,你不出兵南下,我现在应该在金陵成亲……”
“嗯?”
元沐兰愣住了,她没想到徐佑会突然提起私事,道:“等你成亲那日,我虽不能亲至道贺,但会派人送一份厚礼。”
徐佑婉拒:“礼物还是算了,我怕有人告我通敌!”
元沐兰大笑。
笑声中又饮了一杯茶,她把茶杯反过来扣在石盘上,笑容渐渐敛去,道:“楚国无力灭魏,可你只要一日占据黄河沿岸的土地,大魏就不能安心,必会不惜代价和你争夺豫洛之地。我不知要投入多少人马财物,也不知最后谁胜谁负,但可以预见,两国将被豫洛战场完全牵制,就像是不要命的赌徒,倾家荡产也得咬牙坚持着,看谁先支撑不住……”
徐佑同意元沐兰的看法,豫洛之地要是成为名副其实的绞肉机,无休无止的打下去,很可能先撑不住的是楚国。毕竟就皇权而言,魏国皇帝的权力远远大于楚国皇帝,受到的牵制和阻力也比较小,楚国内部错综复杂,门阀几乎和皇室并驾齐驱,如果门阀的利益因为战争损失太大,他们不会介意再换个皇帝,换一个听话的皇帝!
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北伐索虏,复汉人河山,大多数既得利益者都希望维持现状,不进步没有关系,可是一旦倒退,就会引发剧烈的反弹。
徐佑之所以想要和魏国打出十年的和平,很大一部分原因正在于此,他需要时间去搞定楚国内部的纷争,统一思想,然后才能集中所有可以集中的力量,发兵北上。
元沐兰很诚恳,道:“这没有意义,不如各退一步,我方保留洛阳、荥阳、中牟、浚仪以北的土地,以南归你。”
这是魏国主动让出了原有的豫州大部,徐佑可以把国界线从淮河流域推到接近黄河,算是百余年来难得的大胜。
“感谢女郎的诚意,但是我不能答应。”
元沐兰不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道:“请微之明示。”
“洛阳、虎牢关可以给你,这样保留魏国从河东郡随时渡过黄河的途径,并可借洛阳为根基,东,则威迫豫州,西,则震慑关中。”
谈判不是吃独食,必须给对方好处,洛阳既然被元光占领,傻子也知道通过谈判要不回来,而魏国占有洛阳,可以通过盟津渡口连接黄河两岸,就像是插进华北平原和关中平原的一把锥子,没事的时候恶心着你,有事的时候瞬间可以变成巨大黑粗的利刃,腹地开花,撑破你的肚皮。
元沐兰知道徐佑还有下文,静静聆听。
徐佑给了好处,自然要占便宜,道:“从滑台到荥阳以南,皆归我所有!”
元沐兰道:“微之,你这可不是和谈,是要我签订城下之盟。就算我同意,回去之后也会被廷议否决。”
徐佑也是一笑,道:“那你开个价。”
元沐兰沉吟着,她在权衡,徐佑的底线在哪,而平城的皇帝大臣们能够接受的底线又在哪?
漫天的黄叶随风摇曳,零零碎碎的落在她的肩头和发梢,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因为塞北的风沙而有丝毫的瑕疵,凝神思考时的身姿,就是画里最隽永的风景。
“我美吗?”
她歪着头,胡人的豪爽和大方展现无遗。
徐佑被抓了正着,也不尴尬,诚实的回道:“很美!”
元沐兰笑了笑,对徐佑的道:“简单点吧,洛州归我,豫州归你,但是我要豫州的滑台和白马。”
有了滑台和白马,就控制了过黄河的筹码,过了黄河,豫州就像是光着腚平躺着的美女,再没有任何的安全可言。
徐佑无所谓,反正洛阳的盟津渡在对方手里,也不怕再多滑台和白马这两个渡口。若是有选择,他更想要洛州,有了洛州,可以和关中连成一片,但是谁见过饿狼会把吞进肚子里的肉吐出来?
“洛州只能给你洛阳以东和以南的地方,洛阳以东的弘农郡归我。并且,滑台和白马维持现状,不许单方面加固城防,驻军不能超过五百人,兵马调动需要知会豫州刺史府,避免我方发生误判。”
元沐兰想了想,弘农郡可以作为洛阳和潼关之间的缓冲地带,况且这是徐佑的核心利益,他不可能让步,道:“我同意,但不能通过公开途径,那样有损国体,我建议双方建立秘密联络通道……”
“可以!”徐佑适时提出了他和魏国和谈的真正的想法,道:“秘密通道也需要掩护,我建议汲县和酸枣县皆不驻军,只留少许的巡检力量,然后筹建榷场,开放互市!”
汲县属于魏国,酸枣县属于楚国,两县隔着黄河相望,位置处于洛阳和滑台的中线,地势平坦,交通便利,也无险可守。
“互市?”
“对,互市对你我都有益处,一方面可以促进商贸往来,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另一方面,加深彼此互信,维持边境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元沐兰犹豫,元瑜给了她临机决断的所有权力,元光也会无条件支持她做出的任何决定,但是在她对徐佑的预判当中,并没有互市这个选项。
徐佑笑道:“白乌商来往南北,不知养肥了多少贪官污吏,并且因为牵扯到了贵人们,无法进行有效监管,导致他们胆大包天,很多违禁的东西也因此流通。开放互市,至少有法可依,明面上可以收取巨额税赋,暗中也能防止大部分违禁物。”
说的也是,魏楚敌对百年,没有互市。但是,人都是有需求的,你想要魏国的精盐,我想要楚国的绸缎,这些需求并不因为两国的敌对关系而发生转移,也因此造就了白乌商的盛行不衰。他们以各种名目和手段行贿边境官员,然后倒卖两国物资从中渔利,这么多年无数人发了大财,可国库却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好,我同意……”
两个跺跺脚就能让天下震荡的大人物,却如同市井小贩一般针对彼此的条件讨价还价,有时剑拔弩张,有时笑语欢声,有时沉默如风雨将至,有时暴跳如惊雷贯空,就这样持续到了天色渐暗,元沐兰抬头,侧耳倾听,中牟城外连绵数里的楚军大营隐约传来苍凉悲怆的歌声:
“驱马去西征,乡愁步步生。举鞭绝江水,回首见哀鸿。欲问故人在,万里共月明。”
“驱马去西征,长江水初凝。匆匆寒暑过,又见黄河冰。千山与万山,山山两不同。”
……
“这是什么?”
徐佑答道:“家中父老盼儿归,妻子儿女望夫还,征人思乡,人之常情!”
元沐兰久久无声,道:“我是胡家儿,不解汉儿歌,但是这些时日,浚仪城内也多能听到相似的歌声……百年征伐,死的人确实太多太多了……微之,我愿力促朝廷永罢刀兵,和楚国结为兄弟之邦,两国百姓安居,再无兵祸之忧……”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元沐兰终究是女子,会有某个瞬间的感性冲动,但她忘记了一个铁的事实,决定两国关系的准则,不在于盟约,而在于双方的实力对比。
实力永远均衡,自然可以永远为兄弟,楚稍强魏稍弱,或者楚稍弱魏稍强,可以暂时为兄弟,但是只要有一方的实力明显超出另一方,别说兄弟之邦,就是父子之邦也只是纸面上的笑话,没有丝毫的约束力可言。
不过,徐佑明白,十年之内,楚国还无力北伐,魏国也无力南下,十年之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所以顺着元沐兰的话,击掌盟誓,约为兄弟。
既为兄弟,元沐兰表现出了鲜卑人大气的一面,她和徐佑拿住大方向:分洛州豫州,滑台驻军,建立秘密联络通道,酸枣汲县互市,其他的许多细节问题不再深究,交给底下人去讨论商量即可。
金乌西落,玉兔高悬,远处的天际抹过清冷的弧光,银杏树下的金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元沐兰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回头冲着徐佑嫣然一笑,轻踢马腹,提振缰绳,飒然如流星,疾驰而去。
徐佑默立良久,长长的身影渐渐的消没在了月色中。
这正是: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
(第六卷完)
(还有最后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