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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光明台那云中火芝之异象,一连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身为衡阳县父母官的申知县也是忙了个焦头烂额,一应公事统统抛下不管,只是在卧龙岭上一处给朝山香客舍茶的小亭里坐着不走。
附近几处寺院不过两三进的院子,虽然多是唐宋年间的禅门大德们留下的古迹,却着实不是住人的地方。上封寺号称敕建名刹,客房倒是不少,但是上封寺方丈三催四请,却全被申知县推脱了一个干净,宁可给舍茶的小亭蒙上布幔,怀里揣上手炉,在虽是晚春却依然寒风料峭的山头挨冻,也不到上封寺里去歇息。
申知县不是进士出身,仅仅是个举人挑大梁,然而处事倒是极有决断。只是有一桩不好,便是极信鬼神之说,每逢水旱灾祸,必要在各处有名寺观庙宇设祭祝告。
此刻他见着沿途佛寺大多变成一片白灰,只有集贤峰黄庭观、紫盖峰九仙观两处道观安然无恙,自然而然地就心中起了计较,绝不肯立于上封寺这等危墙之下。
申太爷有地方避风,有手炉取暖,然而他带上山的一班皂隶衙役却是倒了大霉,一个个被山风吹得清涕长流,说话都有些呜囔呜囔的。
就这样,申知县的手令还是一条一条地发出来,一会儿又打发人各处山头去问失火情状,一会儿要找善于攀岩的山民去金简峰那层层红云深处探虚实,竟是一刻也不消停。
只是随着时间拖延越久,环绕在金简峰四周的赤云越发浓密,层层叠叠间,除了那一株光炬般照耀衡山诸峰的对生灵芝,竟是连去向金简峰的山道也看不大清楚。
不过此刻从衡山上的僧道香客,再到衡阳城中平头百姓,除了那些庙产化灰的倒霉鬼之外,只觉得此乃是从未有过的神佛显灵之相,只是一个个焚香顶礼。中间甚至有些痴了念头的,就这么摸到金简峰左近,朝着那赤云、灵芝的炫目光影间舍身朝圣,就这么一个个跳了下去。
然而他们这里下跳,赤云中却有虎啸之声阵阵传来,随着虎啸声,便是一股股罡风腾起,顿时将一个个存了舍身念头的傻子依然都刮回山道间。只是这一跳一摔,纵然不死,也多半摔成个跛腿拐脚。
如此灵应,更唬得无数人跪地焚香,大呼“圣帝爷爷显圣”不止。
种种纷乱扰攘,直到了第三日正午时候,却见得金简峰间那一株对生的珊瑚灵芝,再生异变。
原本的珊瑚灵芝,虽然向着四方照耀出灼热光华,但是在这正午时候,日光下映,却是将芝炬之光压得不复夜间那样灿然夺目。然而在日光最烈的这个正午,芝炬之光却是乍然一收,随即金简峰四周光明也随之一黯。
原本笼罩金简峰的重重赤云,就在此刻猛地伸展开来,转眼间就将祝融峰为首的衡岳诸峰笼罩无余,只剩下光明台上那一团光轮中的对生芝炬,其光温润,其色正朱,却是一枝芝盖、芝茎分明,甚至能见到灵芝身上特有的云纹,而另一枝珊瑚芝,却是虚实不定,微微摇曳,如蜃如影。
两株芝炬对峙片刻,却是猛地彼此一合,随即朱光敛迹,光轮、芝炬转瞬无踪,只有一道赤云如桥,横架金简、祝融二峰。
赤云桥上,隐隐能见羽衣星冠之士,持旛拈花,似在迎候贵客。
转眼间,赤云桥上现出一轮其色正朱的日轮,其中似有道者手持灵芝如意,缓步而上,虽然从衡山群峰间望去,也只见得一道日轮中的剪影,依旧让衡山上无数香客欣喜若狂。
尽管——大家连这位日轮中显影的究竟是哪一方神仙菩萨,都没有一个准数。
当下也有喊南岳圣帝的,也有喊衡山圣公的,但更多的人,只是拜倒在山间,大呼“神仙”不绝。
只有上封寺的方丈反应最快,只喊了一声:“回禄大神又显圣啦!”这几日早已准备停当的和尚们,已然将寺里早已装车的粮米布匹、佛像经卷、法器家私,一并抢运了出来。
至于地契、债条这等紧要物事,更是老早就藏在了僧衣领子里。
饶是他们动作这样快捷,上封寺这座由隋炀帝下令劫夺而来、几毁几建的南岳第一寺,只在赤气蒸腾间抖了几抖,便化作了漫天白灰,山风一吹,纷纷扬扬得不知去了何处。
……
………
衡山上的那些杂事,仙术士却是浑然不知,只是手中持定丹灵如意,向着祝融峰顶行来。
赤云化成的长桥之上,南岳群峰之灵,或擎紫云华盖,或把重瓣芙蓉,或握长柄香炉,或驾白鹤而献丹药,或骑狮子而捧石钵,最前来迎的山灵,雁羽为衣,正是七十二峰中最近人寰的回雁峰。
而在衡岳中央群峰之外,东方十六峰山灵以形如乘凤玉女的凤凰峰为首,湘潭灵应、碧岫、屏障、日华四峰,长沙岳麓一峰紧随其后,纷纷向着魏野行礼。
仙术士的神识,却是全然系于丹灵如意之上。
自古相传,金简峰光明台上藏着一株珊瑚灵芝,入夜生光,人得此芝,即能长生不死。
不过随着丹灵如意印入南岳衡山真形图,催发了南岳群峰涵养万载的灵枢地气,魏野在金简峰光明台间定坐三日夜,便是以丹灵如意为灵引,以南岳衡山真形图为阵图,激发南岳七十二峰地气,与丹灵如意混同为一。
金简峰万载灵枢造化,也随着丹灵如意激发,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魏野神识之中。仙术士定坐三日,不言不动,然而南岳有无生之生机,衡山有无情之有情,神识历历映照如镜,巨细靡遗。
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株夜夜生光的珊瑚芝,就生在金简峰光明台中,等着修仙学道之士采撷服食?
虽然这个时空中不乏灵药异草,但是这样“服一草而得仙”的神物,绝不可能存在。但是丹灵如意收摄南岳灵枢,运转衡山周回二千里,仙术士三昼夜定坐间,生机律动的山水林木、灵机荟萃的洞天福地,几若与神识冥冥相契。仙术士明白过来,所谓夜间放光的珊瑚灵芝,便是南岳群峰间养育而出的那一股活泼泼的灵机,随着衡山灵枢运转,映照于修道人心神之间。
若说它真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么?正如衡岳别名寿岳,七十二峰间灵枢运转,化为光明台珊瑚芝,造化移转灵枢之奇如斯,正如修道人借搬运身内精气,养成黍米之丹,彻照光明,超脱凡尘而入仙道之境。
就算寻常之人长居衡山之中,以有情之心,感造化含灵之妙,灵枢地气滋养形神,也有延年益寿之效,等若是也分润了几分珊瑚芝的遗泽。
不过那终究只是在能级不足的时空中取巧。
丹灵如意自从被魏野带出下元太渊宫之后,失去了玄云之海元气支持,再难重现曾经勾动太一紫房三元宫阙离火之气的妙用。但是此刻,魏野手持这枝如意,以一人之力,运转南岳七十二峰灵枢地气,等若是以群山之灵机,重炼这件五城玄器——
以地气灵枢运转,洗练天材地宝,祭炼成器,这样的手法,算不得稀罕。仙道中人也好,寻常略通术数堪舆之道的凡人也罢,只要懂得如何运转地气灵枢,哪怕是寻常风水先生布下的风水局,在藏风聚气之间,也能有洗练宝物、滋养形神之妙。
若是传承有序的仙宗道脉,夺天地造化而凿建洞天福地,更非祭炼法器之术所能比拟。
但是似魏野这样,以一人之力,催动一山灵枢地气,以南岳衡山真形图为基,等若将七十二峰统统纳入阵局之间,却是一件既粗暴又事倍功半的凶险之举。别的不论,若是寻常修道之人,若在南岳地界妄用南岳衡山真形图为灵引,催发七十二峰地脉灵枢运转,那便成了货真价实的自杀行为。
不要说神识能否催发七十二峰灵枢地气运转成阵,就算仅仅是局限在一峰、一谷之间,衡山千万载凝结在山川间的沧桑气息,就足以让行法者的神魂迷失,不知是“山川为我”,还是“我为山川”,要么从此坐困定境之中,乃至寿元耗尽而不得出,要么在灵枢地气运转间,将一身法力生生耗尽,修为退转,还成凡夫。
也只有执掌丹灵如意的魏野,能借着丹灵如意这件五城玄器的原本“下以南岳制地气”的妙用,代替了魏野本身去直面衡岳七十二峰灵机。否则就算魏野这勉强算是修成半仙之体的修为,也不是区区三昼夜就能从定境中出来的。
但反过来说,赤云桥上七十二峰山灵现形,所敬的也不是某个仙术士,而是他手里的丹灵如意。至于魏野,在七十二峰受地气灵枢移转、并朝祝融之局里,只比撑着丹灵如意的红木底座强一些,善能御风而行,能够托着这支如意直上南岳最高峰罢了。
足下白虎咆哮连连,群山之灵纷纷避道,魏野一扬手中丹灵如意,赤云涌动间,祝融峰顶上封寺废墟之上,云光霞气涌荡如海潮,恍惚间只见白璧筑坛而起,与云中青玉坛遥遥相对,二坛同放祥光,朗照四方。
上封寺所占之地,本是光天坛福地,然而自隋末起,香客、游人、缁衣佛徒鸠居千年,钟灵毓秀之地就此化作泥淖卑下之处。
直到今日,洞阳真火焚净千年积秽,光天坛福地方才重现人间。
光天坛与青玉坛两处福地同时显现,祝融峰顶顿时浮出一轮赤霞,恍如朱镜浮天,遍照衡岳七十二峰。
赤霞之中,隐隐有王者头戴玉冠,身披赤衣绯裘,腰佩灵章而出。
神光、宝光交相辉映间,衡山仅有的九仙、黄庭两处观宇中,焚修道众心有所感,稽首叩拜,同声咏赞:
“朱阳乘晨,徘徊九霄,丹舆飞盖,洞焕霞寥,曲回下映,监我心翘,上愿所陈,莫不感幽,抑披灵卫,形与神交,书名丹台,结字南瑶……”
这声音原本不大,却是随着两处观宇间道人们的曼声咏赞,渐渐萦绕于衡山上下不知多少人的心头,渐生敬仰之念,渐生皈依之心。
七十二峰灵枢地气此刻早已运转至浑然同一之时,这道咏赞之音不曾扰动地气分毫,反而将漫山香客士女形神,统统收拢于造化遗留在衡岳群峰的悠长气息之中。
申知县不知何时已将头上七品素金顶子的喇叭凉帽摘下,拜伏于地,屏息股栗不敢言。
不仅是他,漫山欣喜若狂的香客,只是跪地礼拜,那些原本还为了各自庙产转眼成灰的僧人,那受了大动摇、大惊诧的心神,也被这衡岳千年不曾记载的神异景象再度震慑无言,便是几处大丛林的主持僧,也只能靠着身强力壮的侍者与年少机灵的幸童搀扶,方不至于一跌滚下山崖去。
饶是如此,这些禅门大德面上也不见一丝寺院焚毁后的懊恼之色,只是一面合掌叩拜,一面有志一同地在脸上露出喜悦微笑:
能见着南岳司天昭圣帝君白日显圣,这只怕是衡阳地方上千年不遇的福泽吧?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天下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还管什么舟山普陀、山西五台?还去什么四川峨眉、安徽九华?只有南岳菩萨,才是真正有灵应、会显圣的真佛,便是坏了多少寺院庵堂,也是南岳菩萨显圣的机缘——
大不了,再从十方善信那里重新募化,再修上十座、百座也全不是问题!
……
………
赤霞之中,仙术士迎着一众随侍仙官真形,走到了南岳帝君法相之前。
南岳帝君法相戴八朗宝光玉冠,披神光绯文之裘,带封灵制魔之章,乘赤霞飞轮。
魏野戴浮筠竹冠,着青溪道服,佩青绶银印,踏庚辛风岩之虎。
半仙之士、山灵之神,目光相对间,魏野举起手中丹灵如意,南岳帝君法相举起手中赤玉圭。
玉圭与如意一触,无声之间,早已意到神知。
“见过南岳衡山君。”
“见过下元太一君。”
……
………
一股强大气息,无由而生。
祝融峰头的光天坛福地猛然大震,但是这股震感却是被一股玄妙之力束缚在了祝融峰顶方圆之间。
自大陆板块间万载抬升而上的断块山体,千百年来经历风刀霜剑不曾稍移的南岳主峰,此刻却是隐隐颤动。
赤霞之间,有一柄火剑直刺而下,在光天坛四周划出了一个浑圆剑圈。
火剑穿透了峰顶岩石,剑锋过处,僵硬无比的花岗岩也被切削开、融裂开,在光天坛的边缘化作深有数丈的石壑。
一股湿润水汽,从光天坛下涌了上来,不是淙淙流响的烟霞峰懒残泉,不是蛟龙隐没的狮子峰黑沙潭,而是氤氲间染着一段地火烈性,喷起素烟白云,弥散祝融峰间。
祝融峰左近的人们,只听见赤云间猛地传出一声虎啸,随即云中赤霞里,王者身影伫立不动,七十二峰间,唯有朵朵红云映着人们的脸庞,在峰头山间游荡起来。
一切来得突然,去得更加突然,恍惚间山风拂来,峰顶赤霞不再保持着如照天朱镜般的异象,只是洒作万亩浮光,在人们茫然的面上镀上一层红玉色。
距离祝融峰顶最近的人们,不论是在祝融殿前照看香火的庙祝,还是挑着家当痛惜庙宇成灰的和尚,或者那些早已经欣喜如狂的朝山香客,一个个都向着上封寺——
不,这天底下已经没了那个隋炀帝敕造的上封寺,只有祝融峰顶一方被泉池簇拥在当中的石坛。
这刚刚出现的泉池间,细碎水泡如蟹眼,如鱼目,滚荡在水面间,一阵阵的热浪蒸汽拂面而来。
泉池之侧,一方色红如火的大石傲然而立,通体光润如玉,上刊三字古篆。
少顷,便有本地秀才上前仔细辨认过去,正是“光天坛”三字。
此时的衡阳人早已不知“光天坛”三字代表着什么,还是几个秀才从前明衡阳县志里面找到了当年隋炀帝改光天坛为上封寺的旧事。
但比起他们来,上封寺的主持大师手脚反而更麻利许多,不用一天功夫,“南岳司天昭圣大帝显圣,光天坛福地重现人寰”的故事,不曾从九仙观、黄庭观的道人口中传扬,倒是给山上山下忙着化缘重修山门、募钱先盖窝棚的和尚们说得响亮。
至于环绕着光天坛的那一泓热泉,也给上封寺的一众僧人扎起竹篱笆围了个不透风。主持大师则效法着《西游记》里的如意真仙做榜样。
怎么讲?
如意真仙霸占着解阳山破儿洞,修起聚仙庵,论碗卖起落胎泉水。
上封寺主持大师,则是在光天坛侧急急忙忙修起个茅棚,论桶卖起“福地神泉水”来。
虽说上封寺已经化作了一片白灰,光天坛如今又被这么一泓热泉整日里围住,热浪蒸腾,换了谁都吃不消,更不要说重新在上面修庙了。可是庙产田契尚在,谁能说光天坛不是上封寺诸位大师的产业?菩萨不能拜了,香火钱没处收了,卖几桶水可以了吧?
这“福地神泉水”自然不是拿来打胎的,但是南岳圣帝菩萨显圣后留下的灵迹神泉,谁敢说没有什么不同凡水的灵效在里面?常喝这“福地神泉水”,延年益寿是不消说了,百病不生是理所当然了,用来泡澡能治疖癞疮疱估计也是必定、一定以及肯定了。
哪怕带下山去,给撞邪病人喝了,说不定也能驱邪赶鬼呢!
起初三、五日里,上封寺卖起这“福地神泉水”还算是公道,十文制钱便能挑走一桶水去。然而不到半月间,衡阳地方上无人不到祝融峰头求“神水”,十文钱一担水就立马变成了十文钱一碗水。
照着上封寺监寺和尚的算法,只要这样卖水卖上一年,重新修起一座比原先更壮观、更轩敞的上封寺,也不是什么难题。到时候将光天坛朝寺里一圈,卖起福地神泉水也更安心些,总不用担心有人钻过篱笆去偷水!
但是上封寺之外,余下那一百来处寺庵的和尚,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上封寺的师兄们这股乐观向上的精神。
从山腰到山顶,那些小庵小寺不论,福严寺、方广寺、祥光寺、高台寺、衡岳寺、弥陀寺还有新老两家南台寺的当家和尚,如今瞅着上封寺中人,眼里就快冒出火来——大家都是佛门弟子,也都出了家改姓了释,虽然宗派有别,师传不同,可总归也算是一家人。为什么你们上封寺就这么得天独厚,庙虽然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反倒又从天而降下这么大一注财源,只是坐等着银钱上门?
倒是我们命里该着恶曜临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庙产成灰,没头苍蝇一样满山乱窜?
有些心思灵活一些的,还把上封寺当年修建的因缘拿出来说事:“便是当初隋炀帝强修了这座上封寺,压在那光天坛上,惹得南岳菩萨动怒,方才降下来这一场无妄之灾。论理,这事也是你上封寺的祖师不对,怎么也怪不到大家的头上来。可是如今你们却是独占着福地神水之利,丝毫不给各寺的师兄们分润,也不念大家因为你们遭灾。说破大天去,上封寺也理该赔偿各寺的损失。可你们上封寺只是装死狗,对各寺的师兄不问不闻,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说到“利”字上面,便是亲生兄弟都能生分了,何况是平日里假惺惺客气一声的师兄师弟?
只是苦了衡山县的申知县,刚写完上奏天子的祥瑞奏章,衙门前头就被一群群来告状的和尚给堵了。知道的,说这是衡山上的和尚在争光天坛福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县太爷家里哪位官眷不好了,正在请各寺的大德高僧放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