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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要在吃亏中学会教训的,这一次朱厚照暗暗的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做傻事了,这被爹揍是会痛的。
可对方继藩来说,朱厚照是他计划里的一个重要环节,又怎么可以少了这位太子殿下?
听了方继藩的话,朱厚照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而后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他嘴角微微挑了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咽了一口唾沫,才忍不住问道:“这个道人,不是你的师侄吗?”
老方这意思是找个给他们背黑锅的了,可……
老方啊,你真不厚道啊,自己的师侄都坑!
方继藩却是很认真地掰起了手指头,算了算,才道:“臣的师侄和师孙……唔,我算算,加上此人,总计有两百六十七个,就算每天宰一个,今年过年之前也杀不完。”
朱厚照孟地虎躯一震,一下子了然了,他突的抬头看天,只见这天上的烈日虽要落山,可太阳带来的暑气,却依旧让他大汗淋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的一咬牙,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道:“好,一切都听老方的,啥时候祈雨?”
方继藩笑了,他就知道朱厚照受不了诱惑的,忙道:“六月十七。”
六月十七,是顺天府府志中的记录。
农民伯伯们,是靠老天爷赏饭吃。
可方继藩,却完全是靠老祖宗们赏饭吃。
谁让老祖宗们总是这么认真呢,啥事都要记录下来,从历史,到县志、府志,再到族谱、族志,老祖宗们天生就爱记录方方面面的东西。
古时重农,农业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史记之中,开篇就是记录历法和农时,根据季节和天象的变化,来陈述历史。
一场大旱,足以让地方府志大书特书,而大旱之后的一场及时雨,自然也成了大书特书的对象。
当然,方继藩只记得大致的日子,也就是说,这出错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也即是说,师侄李朝文的死亡率也高达五成。
不过不要紧,死道友不死贫道,方继藩现在好歹也是有道牒的宗JIAO界人士了。
一想到李朝文的生死,关系着万千百姓的福祉,方继藩便不禁想要热泪盈眶,牺牲一人,而获得了拯救万人的机会,师侄真是了不起啊。
同样,自己又是何其的伟大,为了拯救苍生,而不惜将自己的师侄推入火坑,佛曰,我的师侄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成大事者,难免要有所牺牲,不牺牲自己的师侄,就要牺牲掉万千的黎民百姓,无论别人如何痛斥自己,可方继藩自认三观奇正,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己,怎么能弃苍生于不顾,若如此,那……还算人吗?
……
当日回到家中,方家却已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虽然敕封的旨意未下,可收到风声的人不在少数。
不得了了啊。
大明虽有大大小小各种因军功而敕封的世袭千户、世袭百户,可公伯候,却已许多年不曾有过敕封了。
陛下此番算是下了血本,算是实实在在的将这贵州大捷的首功,算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到家的时候,预备前往贵州的方景隆却已将不少老兄弟都请了来。
今夜的方家格外的热闹,欢声笑语绕梁。
方继藩就认得一个英国公张懋。
一大桌子人,推杯把盏,甚是喧闹。
方继藩倒是还看到了张信,张信老实巴交地站在张懋的后头,不敢上桌。
“儿啊,你回来了。”
方景隆一看到了方继藩,便立即眼睛放光起来,面容里透着慈爱的笑意,兴奋地朝方继藩招着手。
“我的好儿子,来,叫叔叔,叫伯伯。”
他一面介绍着,一面发出欢快的笑声。
“哈哈,不叫也别勉强,这都是为父的自家兄弟,不兴这一套。”
方景隆一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样子,作为儿子的方继藩,已经可以想象,他已吹了多少牛逼了。
张懋也是定定地看着方继藩,眼眸中的光泽跟以前的显然不一样了,到了这个时候,连他对方继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想当初他是天天在方景隆面前吹捧自己的儿子,可现在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就忍不住龇牙,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可方继藩却是出息了,自己的儿子跟他简直是云泥之别呀。
哎呀,真是羞愧呀。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吹牛了,现在好了,活生生的打脸呀。
他喝了一口酒,擦拭了胡子上的酒水,忍不住感慨道。
“哎,方家子,出息了啊,老方,我这老兄弟真真是佩服你,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方家是靠军功发迹的,现在好了,继藩也立了军功。”
说到这里,他便怒了,猛拍酒案,失望地道:“看看我这没出息的儿子,别人立军功,你去地里刨食,辱没先人啊!”
一声咆哮,小腿粗的胳膊扬起来就要揍张信。
方景隆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张懋抱住,忙劝解道。
“老张,听我一言,别打,儿子打了也没啥用的,我有经验,这等事,只能慢慢来,哎哎哎,别打,张信贤侄,你出去,继藩啊,跟你张信兄弟出去走走。”
方继藩早就受不了这个场面了,扯了张信便走。
脑后,则是方景隆的劝慰:“说起教儿子,我老方也不是吹牛,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老张,你消消气,儿子是教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这教子,是手艺,靠打有什么用。”
“哎,那是个不成器的狗才。”
而方继藩这边,扯了张信出去,走在这昏暗的庭院里,老早就晒得黝黑的张信,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眸在转动。
张信默然无言,呆呆的立在庭中天井口。
方继藩其实是不大愿意搭理他的,可看到了天井,害怕张信跳下去,便索性留在一边,慢悠悠的开解他。
“张兄,别将你爹的话放在心上,他也只是喝醉了酒,发酒疯而已。”
张信却是异常的平静,情绪没有一点波动,反而朝着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淡淡道:“我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对他倒是有了几分同情。
张信回过头来,与方继藩对视,居然露出了微笑。
“我自幼就被我爹揍,家里的马鞭,都打断了不知多少根了,他一直都希望教我成才,于是我骑马、读书,总而言之,我这辈子,就是挨揍、骑马和读书,没有别的。”
“谢谢你啊,方百户。”
一听张信突然说谢谢,方继藩突然想到《卖拐》中范伟的台词来。
他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这是讽刺吗?将你调去屯田百户所,其实最初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会记仇吧。
张信却很认真的说道。
“不,我真的谢谢你,直到去了西山,我才知道,原来人生不只于骑马和读书,在那里,我才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爱的事,我终于知道,我天生就不是骑马和读书的料,我擅长耕种。”
他越说越起劲,面容里透着向往的神色,嘴角也荡漾着笑意。
“我在搭暖棚的时候,异常的欢喜,每一块玻璃盖上去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样盖着,采光够不够呢,如何才能提高采光面呢。设置烟道的时候,我自然而然会去琢磨这烟道如何设置,才可最大限度的缩短烟道,烧最少的碳,让地热起来。”
“我爱裁剪老参藤条进行移植,我爱将老参切成一小块,让它们生根发芽,我喜欢去思考怎样可以让西瓜更大更甜,我想我终身都不是读书和骑马的料了,而我该做的,是自己喜爱做的事,所以多谢你,方百户,你使我终于明白,原来人生的意义,不只是我爹说的那样。”
“……”方继藩看着张信的眼睛,他说到种地的时候,眼睛都在闪光,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甚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漂亮的色彩,而拥有这双眼睛的面容,则透着轻松自然的神色。
这是一个被读书和弓马耽误了的农业小能手啊。
只是,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张信,一时无言以对。
…………
此时,在王家里,王守仁已有两天没有进食了。
他在书房里枯坐了足足两天,双眼无神,只有送来的茶水,才会抿上一口。
他始终无法明白,知行合一的背后还有什么深意。
他更无法明白,欧阳志他们,明明经世之道远不如自己,偏偏他们却能高居在自己之上。
当初说皇帝老子昏聩,其实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因为圣旨已经放出来,贵州大捷,而贵州的大捷,则纯是因为山地营的缘故。
可为何,自己就想不到山地营呢?
为何自己从小练习弓马,强身健体,拜方士为师,学习武术、地理,自己博览天下兵书,游历边关,就为何想不到这一点呢?
方继藩……太强大了。
方继藩给他造成的阴影,已彻底地击溃了他仅剩下的信心。
问题出在哪里……
他若有所思,却在心里一直坚持着一个执念……一定要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