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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开始飘香,秋试之期一天天临近。
根据惯例,开考之前都须请仙师开坛施法,祭祀神明祈福禳灾镇魔压邪,这日一早,卧牛镇的县令大人和官学的学政甄胤便来到崇玄观恭请田处夷。
这一套仪式排场虽然仅是讨个吉利,未必真有什么邪魔可供驱祛,但在卧牛镇这个小县城,终究也算是一场颇上档次的盛事。而且仙师到时会大洒消灾解难的符水,所以观者极众,几乎是举城出动参与。半夜时分,就有人拖家挈口守候在官学大门外,以求能占据到一个接近仙师的好位置。
当然,这只是指普通百姓,至于有点钱财权势的富贵人家,自然不会如此自贱身份,早早便暗地通过各种关系,再捐纳出一笔不菲的银钱,为自家谋得一席之位。
正因为有着这种因素的存在,顺理成章地,法事上的座次排名就等同了卧牛镇各大户人家在城中社会地位的排名,为了让自家的位次排前那么一些,背后也不知生出了多少是非,其中勾心斗角各施其能的种种勾当也就不用多提了。
性情一向温和的狄母在家中发起了脾气,将狄子仲骂得狗血淋头,往年官学举办的法事,狄母均每次不漏,而今年陈浩然身为秋试的一员,狄子仲竟然忘记了预订狄家的座席,这才引得狄母大发雷霆。
事实上,狄子仲也并未是全然忘了这件事,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心疼银子的缘故,反正狄家无论如何在卧牛镇也排不上有头有脸的大户,连个出风头的机会都没有,犯得着出这笔冤枉钱么?况且。如今的狄家并不招人待见,狄子仲更是臭名在外,实在不愿去大众广庭下给人戳脊梁骨。
狄母虽是骂得厉害,狄子仲却不再如往日那般敬畏,反倒阴阳怪气地顶撞道:“母亲以前都是为小弟去祈福,什么时候又把我放在心上过?再说现在家产已经分了。即 便母亲要去,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费用也该大家分摊才对,为什么硬要着落在我身上?小弟此时正在官学,你去找他替你安置就是了。”
狄母气怒交迸,怒斥道:“你、你这个逆子,你小弟不跟你计较,把大半家业送与你,你竟有脸说出这种话。你还算是个人吗?”
狄子仲矢口否认道:“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跟小弟分家的财产账目可是明明白白的,所有产业大家一人一半,我何时争过他一枚铜钱的光?”
狄母怒极,端起桌上茶杯就待掷打这个不肖子,狄子仲见势不对,赶忙溜了出去。
独坐房中垂泪好一刻,狄母方才收拾起悲哀。出门吩咐下人套上马车,带上丫环准备前往官学。正待出发。闻知消息的何朝兰赶了来,道侍奉婆婆是自己的本分,主动陪她前去祈福,让狄母心中多少安慰舒畅了些许。
何朝兰其实却是在家中闲得慌,更兼狄子仲与新纳的小妾刘氏日日在她眼前卿卿我我,无可奈何之余心中气苦得紧。只愿避开图个眼不见心为净。亦隐隐想虔心祭拜神灵,让狄子仲能够回心转意,两人重续往昔恩爱。
一 路上人群拥挤不堪,热闹得仿佛全城的人都在赶往官学,短短的路途耗去了大半个时辰。到达时法事仪式已然即将开始,县衙派出大批官差捕快在官学外维持秩序, 陆续放行一些民众入内。至于那些花去大笔银子的头面人家,自是早已坐在院内搭好的凉棚下品尝茶水点心,悠闲地等待法事开场。
狄母并未预先订位,而允许免费进入的又只能是排在前面的少数人,按照规矩已经无法进去,被官差拦在了外面。好在狄母对于人情世故还是明白透彻,叫跟来的下人暗地底递了块银锭给领队的官差,也就带着何朝兰与随身丫环顺顺当当踏进了官学的大门。
祈福禳灾的高台祭坛便设立在官学大庭院的中心处,四周所搭的竹木棚子足有好几十个,放眼望去,凡是自认为在卧牛镇有点地位的人物,基本上都带着全家老少到齐了。
平时要聚集这么多头面人物自是难得至极,是以势不可免地,这种场合也就成了士族富豪炫耀身家实力争光夺彩的大好时机,老爷少爷均是锦服玉带,夫人小姐尽皆佩金挂银,似乎把压箱底的家当都穿戴到了身上,四下里光芒闪烁耀眼欲花。
作为盛事,自然得有盛事的样子体统,绝对不能马虎,所以,在仙师施法仪式的前后,均有戏班子演唱戏曲以供大家娱乐。
狄母入院时,前面应景的驱邪短戏正当开场,“铛铛”几声鸣锣后,几个扮成邪魔鬼怪的戏子翻着筋斗跃上高台,开始了表演。
毕竟上了点年纪,站在拥塞的人群中瞧了一会戏后,狄母觉得腿脚发酸身体有些不适,忖念别累着了,须得找个座儿歇歇才好,便四处张望那些凉棚,希望能寻个熟悉的人家去搭个座。
可巧,左近就是相熟的孙员外一家大小,年节时,孙员外不但让管家到狄家拜见过狄母,后来孙夫人还亲来问候,两人以老姐妹相称,彼此关系算得上相当亲近。
狄母正想吩咐身边的丫环先去知会一声,恰好孙夫人望向这方,看见狄母时神色微是一愕,马上就扭过了头去,眼里仿似根本没瞧见狄母这个大活人。
狄母脸上浮出的笑容登时凝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响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右边凉棚下找寻,又发现了与狄家同住一条街面,以往交往也算颇为密切的一家李姓富户,便遣丫环过去问好。
丫环很快折身回来,道:“李老爷说,老夫人愿意屈尊相就,他是求之不得,只不过地方实在太少,家眷又过多。怕挤着了老夫人担待不起,所以不敢相请老夫人就座。”
狄母怔忡无言,来时的兴致和心思悉数冷了。见婆婆面色难看,何朝兰回想起曾经的风光和如今的凄凉,感同身受,亦满心不是滋味。放下过往芥蒂,开解道:“妈, 世情原本就是避凉附炎,因为叔叔与庞家和刺史家的事,别人躲着咱们也属人之常情,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您用不着太往心里去。”
狄母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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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上,扮演魔怪和神仙的一众戏子激烈地打闹了一番后,前戏终于演完。一声清脆的鼎鸣响起,七八名道士手捧各色祭祀用品,簇拥着峨冠博带神情庄重的田处夷从官学正厅中鱼贯而出,卧牛镇的县令大人与学政甄胤紧跟其后,再后面。则是卧牛镇参加今秋科考的全体生员。
狄母眯眼瞧去,突然一扫愁绪。眉开眼笑道:“朝兰你快看,小石走在所有秀才们的前面,这可是了不得的荣光啊,要是老爷能看见他这么风光,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子。”
通 常大家公认才学出类拔萃的学子,才能作为应试士子的领行者。的确风光无限,何朝兰笑道:“是啊,叔叔的才华自然是没的说,七步成诗,名气只怕连京城的王公 贵族都听说了……”心中却在忖度。狄家为庞家的婚约与刺史大人的公子结怨成仇,这个小叔子才学再好只怕也是枉然。正想间,忽觉身后有人贴近,摸到自己臀部 上肆无忌惮地用力搓*揉,不禁惊得粉脸变色,急忙尽力避让开去。
何朝兰转头一望,却见身后站着一个二十来岁身着锦衣,满脸色迷迷的麻脸男子,情知必是受其侮辱侵犯无疑,心中又羞又愤,偏偏又无法声张,强忍耻辱慌张靠近狄母身旁。
狄母察觉有异,一望之下,只见那麻脸男子的一只手刚自何朝兰身后抽离,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气得浑身发抖,但亦跟何朝兰一般顾及到自身名誉,哪能诉诸于口?唯有忍气吞声,颤声含恨道:“我们走,走。”便待匆匆离去,只是人群太过拥挤,一时间欲行不能。
那麻脸男子竟是色胆包天,又凑了上来,低声调笑道:“想不到城中还有这等如花似玉的美貌佳人,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娘子?”一边出言调戏,一边再度将手摸上了何朝兰的腰肢。
何朝兰避无可避,八月天气尚热,衣衫轻薄,只觉一只手顺腰直上,眼见就要探到胸前,羞辱惊惶下忍不住尖叫了一声。麻脸男子没想到她竟会当众叫出声来,立时一吓缩手。
人群虽多,但此际均在观望仙师登坛,偌大的官学庭院非常安静,何朝兰突如其来的这一声惊叫,显得分外的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这边。
众目睽睽下,发出这声惊叫之后,何朝兰面色陡然变得煞白。狄母眼前顿时一黑,心里连连叫苦,暗自怨恨何朝兰不迭。这个时代的女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何朝兰遭受猥亵后不被他人知晓也还罢了,但当此情形,无论如何也无法加以掩饰,不光何朝兰今后难以抬头见人,连带着狄家恐怕也名誉扫地了。
那麻脸男子一惊后,迅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行向祭台前方的一个凉棚,似是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与已丝毫无干。
“淫贼,你给我站住。”
何朝兰凄声厉叫。
那麻脸男子神色一变,装腔作势怒道:“这位娘子,在下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为什么这样辱骂污蔑我?”
何 朝兰脸色惨白,她刚才受辱之事绝对瞒不过在场民众眼目,这个麻脸男子认罪后她身为受害者,还可以勉强保住清白名声,但麻脸男子却反咬一口,不啻是将她生生 逼上绝路。冲出人群跑到田处夷跟前,“扑嗵”跪地拜倒,凄声哭诉道:“民妇今日前来瞻拜仙师施法禳灾,却不防受贼子欺侮,恳请仙师为民妇伸冤作主,严惩无 耻淫徒。”
田处夷眉头皱起,不悦地回视后方的县令道:“林大人,庄严场所竟有这等鄙贱恶徒行此不法之举。使我道门清名蒙尘,实是可恼可恨。只不过,这是林大人治内之事,贫道不便插手过问,就由你来处理吧。”
那林县令神情颇是怪异,告罪道:“仙师。本县治下不严安置不周,导致出现这般有伤风化之事,本县不胜惶恐,请仙师恕罪。只是,过中实情究竟如何尚需调查取证,不能仅凭这民女一面之词便草率定人罪名,须待本县先行审询一番才为妥当,仙师以为如何?”
何朝兰被辱一事显而易见,否则怎么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后果当众告状?田处夷眉头又是一皱。讶异地扫了这林县令一眼,微是沉吟道:“吉时将至,请林大人尽快处置,以免耽误法事。”
林县令虽与狄子仲有过交往,但并不认识何朝兰,上前正容道:“你告他人对你行不轨之举可有凭证?”竟连她及那被告麻脸男子的姓氏也不问,大有速战速决之意。
何朝兰一呆,含泪道:“民妇并无证据。但民妇婆婆可以作证。”
林县令将脸一板,沉声道:“你既无真凭实据。叫本县又如何判决?速速退下,休得扰乱法事,若有异议,日后再去县衙诉讼便是。”
那麻脸男子似早就知道林县令的态度,眼底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何朝兰不料县令大人竟会如此处置,惊道:“大人。你不捉拿这淫徒,日后民妇又到何处去寻他?大人这般断案,岂不是草率糊涂?”
林县令当即借题发挥,沉脸斥道:“大胆,本县行事岂容你来指派?看你牙尖嘴利面带狐媚之相。多半并非良家清白妇女,说不定是别有意图存心污蔑他人,故意在此寻衅喧闹,再不退下,休怪本县治你重罪。”
何朝兰如闻晴天霹雳,惊惧得全身止不住哆嗦起来,忽然心有所悟,凄厉叫道:“你、你这个狗官,你跟那淫贼是何关系,为何这般偏袒他,要置我一个弱女子于死地?”
林县令面色骤变,喝道:“放肆,放肆,刁妇竟敢如此放肆,咆哮诽谤本县。来人,将这不知羞耻的刁妇拖下去。”
一侧两个差役应声上来,就要强行架走何朝兰,边上的狄母早已惊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麻脸男子得意之色更浓,嘴角露出些微谑笑。
当此情形,在场民众均知事有蹊跷,虽有不少士绅人家认识何朝兰,但更多人知晓那麻脸男子的身份,竟无一人出声鸣不平。
“操你奶奶的王八蛋。”
陈浩然气得简直肺都快要炸开,怒喝一声跳将出来,指住林县令的鼻子嚷道:“岂有此理,你他娘的这个狗官是怎么当的?当王法是你家定的么?”
林县令色变,定神瞧清陈浩然,恼羞成怒,厉声叱道:“你一个小小的秀才,竟敢辱骂本县,实在猖狂谵妄,本县定要上折举奏,销去你的功名永不得入仕。”
陈浩然恶从胆边生,抬手就狠狠扇了这家伙一记大耳光,当即打得他直挺挺栽倒在地,从嘴里飞出五六颗牙齿,血水急飚。
所有人登时呆若木鸡。
林县令趴在地上痛呼嗬嗬,含糊不清地拼命狂叫:“反了,反了,快把这个胆敢袭击朝廷命官的反贼拿下。”
分散在四处维持秩序的差役们回过神来,“锵啷啷”抽刀挥链,纷纷奔上欲待捉拿陈浩然,忽闻一声震耳欲聋的断喝:“住手。”
众差役一呆,定睛瞧去,却见是仙师在肃容喝止,不由得尽皆止步不前,心下惶惑不已。
田处夷心中亦是惊疑不已,上来小声道:“狄公子,这是为何?”
陈浩然怒火万丈,煞气腾腾道:“竟欺负到我狄家头上来了,老子今天要剥了这些狗杂碎的皮。”纵身揪住那麻脸男子,又掠回来重重掼在地上,踏住他的胸口喝道:“说,你跟这狗官是什么关系?”
田处夷敏锐地感觉到陈浩然身上透出明显的森森杀机,不禁悚然一惊。
此际,陈浩然体内五光十色的护丹元精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丝丝极难觉察的异芒,色彩变幻不定,缓缓围着金丹旋游不息。陈浩然在上京城错手杀人时。心魔初现从而心境失守,但那一次症状相当轻微,而这一次却不然。道佛同修所滋生的心魔在此时已然转为实质之患,凝为魔煞之气侵蚀转化本命金丹,否则纵使陈浩然生性冲动莽撞,也至多只会惩治对方一番而已。断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心生杀机。
心 魔虽是无影无形,但其作用是致使修行者做出有违本性的行为,终究可以有所感应,修行者能够及时固守心境,借助精深修为将之镇压驱除。而这魔煞之气的危险和 厉害处就在于无从察觉辨识,混在护丹元精中不为人知地逐渐壮大。魔煞气候强大到一定地步后,即便受者拥有媲美天界仙佛的实力,亦是再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 看着自己神智尽泯。不可逆转地堕入魔道,堪称修行者最为可怖的劫难。
陈浩然自是不知魔煞已经入体,丝毫不觉自己行为过于失常,又即厉喝道:“快说,要不然老子一刀卸下你的狗头。”随手一招,近旁一个差役只觉手腕陡震,手上的钢刀已飞至陈浩然掌中,直抵麻脸男子咽喉。刀尖入肉,立时渗出一滴血珠。
麻脸男子吓得魂不附体。惊叫道:“别杀我,我说,我说,我姐姐是,是县令夫人。”
林县令忍痛强撑着爬起,急叫道:“仙师。这厮会妖术,定是妖人无疑,仙师可得保护我等安全,快些出手除妖。”
田处夷皱眉道:“林大人慎言,狄公子与贫道师门长辈交好。乃是有道真人,林大人切切不可胡乱猜疑。”
狄 小石竟会是修行者?林县令呆住,忽地记起他与前任崇玄观住持牟处机交情甚密,而田处夷来后却与其从无往来,使得自己原以为是陈浩然攀附牟处机,不想其中缘 由却是如此。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又惊又惧,情知自己有眼无珠,那一记耳光多半算是白挨了。却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了妻弟对付一个寻常女子,又怎会招致狄 小石怒发冲冠?
狄家二少爷竟会是同仙师一般神通广大的修行者?官学大庭院里如飞起了一大群马蜂,人人交头结耳窃窃私语,望向陈浩然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先前拒绝狄母入座的孙员外和李姓富户面色如土,坐立难安悔恨不迭,只恨不能变出一台八抬大桥,将狄母恭恭敬敬请来上座。
学政甄胤比他们更要惊恐,只想,刺史大人父子吩咐自己与陈浩然作对,怎么没交待对方是修行者?自己一个不入品级的小小官吏,又怎生惹得起修行者,这不是让自己送死么?这,这可如何是好……
陈浩然适时为苦思不解的林县令释了疑:“奶奶的,老子就算不认狄子仲那个哥,可他也还是姓狄,他老婆也还是狄家的人,不是随便让人调戏欺辱的。”
自己妻弟所调戏的女子是狄家的大少夫人,这个陈浩然的嫂子?林县令脑袋嗡地一响,幸好还有几分急智,惶然分辩道:“狄公子定然是误会了,我内弟知书达礼熟读圣贤之言,怎么会起意调戏令嫂?必是人多拥挤,不小心冲撞了令嫂所致。”
陈浩然瞪眼怒道:“你这个狗官包庇淫贼迫害老子狄家的人,老子没找你算账也就罢了,你还敢狡辩?”
林县令身上大汗淋漓,只恐陈浩然一刀下去结果了妻弟的性命,咬定道:“我身为一县父母官,岂会昧心狡言相辩,更不会徇情枉法迫害令嫂……狄公子,我内弟无心之过冒犯了令嫂,的确是误会一场,请狄公子宽恕,我愿叫我内弟向令嫂磕头赔罪。”
陈浩然嗤之以鼻,只当他在放屁,正要顺手宰了脚下的麻脸男子,脑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低头问道:“你这个姐夫说的是不是真的?”
麻脸男子倒不是蠢货,拼命点头道:“是,是,小人绝非故意……”
陈浩然移开腿道:“好,你先去磕上十个头再说。”
麻脸男子翻身就趴跪在何朝兰身前,“咚咚咚”一连磕了十四五个响头,额头上磕得皮肉绽开才停,惶惶讨饶道:“狄家大少奶奶,小人不是有意冒犯,请大少奶奶大人大量放过小人。小人任打任罚绝无怨言,还甘愿奉上千两白银为大少奶奶压惊。”
急转直下的形势让何朝兰如置身梦中,痴痴愣愣像傻了一般,好半响才出声道:“不要问我,一切自有我家叔叔作主……”语未毕,面上两串泪珠已是簌簌滚落。
林县令赶紧道:“此事这般了结最为妥善。狄公子。法事吉时已到,不可耽搁,稍后我定当带内弟登门谢罪,如何?”
陈浩然斜眼睨着他:“你说了结就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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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眼神不善,林县令不敢多说,转脸望向田处夷,哀求道:“仙师……”
田 处夷自然明白他是在自己求助。虽然极其不愿多管闲事,以免处理不当招致陈浩然迁怒见怪,但眼下也唯有自己才有分量发话打圆场,只得咳嗽一声,勉为其难道: “狄公子,以贫道之见……”忽然望见狄母,立刻转口道:“狄公子,那位应是令高堂大人吧?狄老夫人既在此处。今日之事当由她来决断才是。”
林县令心中暗恨,忙道:“是极。是极,应当由狄老夫人……”
陈浩然突然冷笑着打断他:“你以为我妈她老人家耳根子软,你去说几句好话就可以求她让我放过你们么?不要打什么主意了,今天的事老子说了算……县令大人,你说你这个老弟不是故意调戏,你也没有徇私枉法。对不对?”
林县令迭声道:“对,对,我岂敢虚言?请狄公子明鉴。”
陈浩然嘿嘿笑道:“这种空口白话我总是有点儿不大相信。这样罢,举头三尺有神灵,今天是祭祀神明的日子。祭坛也是现成的,你们要是敢上去指天发誓,我就听信你们的话,再不追究这件事,怎么样?”
日常赌咒发誓之言多了去,谁又曾见过真有神灵降罪?林县令偷偷松了一口气,满脸正气道:“好,自当如狄公子所愿。”
看林县令和麻脸男子搀扶着爬上祭台,陈浩然脸上笑嘻嘻地,暗中早已从如意戒里取出一件法宝,悄然御上半空。
田处夷发觉到他的举动,微微变色道:“狄公子,你这是……”
陈浩然瞧他一眼,嘻嘻笑道:“田住持,怎么了?”
田处夷脑中飞快转念,最终明智地摇头道:“没什么,神灵不可欺,只望林大人心口如一,无量天尊。”区区一个县令而已,是死是活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诸天神明在上,我等若有半句不实之言,甘受神明惩罚谴罪。”
祭台上两人举手过头,很快就发完了誓,正待下来,朗朗晴空中,“喀喇喇”地响起一声巨响,一道霹雷迅猛击下,正正轰在麻脸男子头上,电芒嗞嗞急闪,当即将之劈成一团人形焦炭。
林县令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绝望地大叫:“仙师救我……”
又一道霹雷从天而降,冷酷劈落,狂叫声在耀眼的电芒中戛然而止。
这一幕让所有人仿佛都挨了一记雷劈,呆成泥塑木雕。
田处夷肃容稽首,又念道:“无量天尊,神灵果然不可欺。”
许久,面色惨白的甄胤僵硬地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突然发现,自己的裤裆中已是冰冰冷冷**的一片……
一县之令官职虽小,也是大楚一位堂堂的朝廷官员,却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遭天打雷劈,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信禽加急传书,两天后,这个消息便上达天听呈至国君宣威帝的龙案上,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这件事比上次赶跑二皇子府中两名供奉的行为更具轰动效应,陈浩然的大名,因而在上京城的王公大臣圈子中迅速传播开来。
日间禁卫并不显得如何森严的大楚皇宫,御书房外,大楚几名重臣正襟危坐,等候圣上召见。
御书房一角古朴厚重的三脚铜鼎中,一缕轻烟袅袅升起,涤神香独有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氤氲飘浮在整间房内。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卧榻不起,久未上朝的宣威帝今天气色颇佳,斜斜靠在塞满软垫的宽椅里,眯着眼审阅几份奏折。
“左国师到、右国师到。”
太监又尖又细的唱名声中,两名高冠宽袍相貌清奇的道士手持拂尘,一先一后缓步行入,均面带和煦微笑,气度雍容却隐透威仪,令人心折,各各稽首道:“贫道见过陛下。”
“两位国师请看座。”
宣威帝坐起身虚手相让,道:“寡人身体不适,未能亲迎,还请二位国师见谅。”
两名道士又各道一声不敢当,自行安然就座。
宣威帝道:“寡人今日烦请两位国师前来,所商之事想必两位国师都已知晓,便是卧牛镇县令遭受天谴一事,寡人想听听两位国师对此有何看法。”视线停留在左首朱衣道士身上。
这朱衣道士正是大楚左国师,洞玄派外门弟子首座毕光尘。事情发生在洞玄派势力范围内的卧牛镇,这处崇玄观住持田处夷当时又身在现场,自会将经过详细禀报给毕光尘知悉,是以宣威帝首先征询的就是他的意见。
毕光尘略一欠身,从容道:“陛下,存心不可欺天地,举念还当畏鬼神,那县令其心不诚其行可恨,雷霆诛殄当属咎由自取,陛下龙体刚刚有所好转,无须为此等小事耗费精神。”
宣威帝哦了一声,又望向另一名道士道:“右国师以为呢?”
右国师韦回偃微笑道:“天地可鉴神鬼可视,自伤阴德者遭谴原也是命数使然。只不过,若有人借昭昭天理之名,暗行赢赢一已之私,便断不可轻忽视之,否则此习一开,必群起效尤难以杜绝,绝非世人之福。”
他停了停,大有深意地望住毕光尘,道:“道兄以为然否?”
毕光尘神容丝毫不动,含笑道:“道兄所言极是,贫道受教了。只不知,道兄所指那行赢赢之私者,是否便是那陈浩然真人?”
韦回偃眼神略略一闪,仍然微笑道:“道兄此言差矣,贫道与那狄真人素未蒙面,怎会妄断其意其行?仅是就事论事而已,实情究竟如何,当然尚需先行查明。”
毕光尘道:“日前,敝师侄于卧牛镇传书给贫道,对此事并未提及异样之处,道兄若愿遣人前去查核,贫道定当让敝师侄提供方便。”
韦回偃眼角又是微微一挑,笑道:“道兄言重了,卧牛镇崇玄观是贵派门人主持,贫道岂敢喧宾夺主?嗯,听闻那陈浩然真人师承某位地行仙,又与朝中吏部尚书慕容靖大人的千金定了婚约,贵师侄可是觉得其中有些妨碍之处,因而大而化之呢?”
毕光尘眉角也跳了一跳,微笑道:“道兄果然心细,这些贫道倒是未曾考虑到。唔,道兄看这样可好,不如你我亲去卧牛镇一趟实地查据,倘若真有内情便绝不姑息,以免他人垢言。”
韦回偃笑意微僵,复回颜道:“兴师动众就不必了,贵派既是认定此事并无不妥之处,那贫道也自无异议,由陛下裁决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