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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宁本已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收回来,重新回到屋中,奇怪问道:“世子还有吩咐?”
严恪已在翻看方陌和晏均带回来的东西,他抬头看她一眼,“你今日到什么地方去了?”
展宁有些不解,严恪何时对她的行踪关注起来?
她道:“往城外云隐寺去了一趟。”
严恪目光一闪,“去求什么?”
展宁心里更奇怪了,这位世子爷这几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平常时候,他可没有这样与她闲聊的心思。
不过没等她回过味来,下一刻,严恪头也不抬丢出来的一句话立马让她醒悟过来。
“莫不是三日之期太短,交不出东西来,便去求一求佛祖保佑?我倒不曾想,你是信佛之人。”
敢情严恪才不是关心她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而是因为她给他找了麻烦,心里不忿,话里话外总要敲打她几句才好。
还说什么不信她是信佛之人,是暗讽她心无向善之念吗?
是谁说这位世子爷性子严正的,她这几天怎么觉得,这位世子爷无聊起来,也够可以的。
展宁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世子尽管放心,明日之前,下官定会把东西交给你。”
许是她的语气要比平时显得无奈和不忿一些,严恪抬起头来看向她。
他那深邃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瞧得很认真,目光瞬也不瞬,似乎想通过她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心里面。
屋里灯影闪烁,严恪看得那般久,且目光里并没有展宁以为的怀疑或不喜,只是单纯的专注,像是要看清她这个人一样。
展宁给瞧得心里突了一下,屋子里静悄悄的,一角香炉里佛手的味道弥漫,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她不由抬手轻咳了一下,借此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静,以及心头浮起的一点尴尬。
“前几日才落了水,身体不好,就别总在外面乱跑。”严恪这才收回视线,淡淡说了一句话既像关怀又像责备地话,然后不等展宁细究,又道:“刚才方大人与晏均的意见,你更赞成哪一个?”
“啊?”严恪的话题跳跃太快,展宁今天本就有点魂不守舍,一时间还有点跟不上。等回味过来,她想了想,道:“若以本心而言,我当然赞成晏均的。不过人在世上,并不能事事依凭本心。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方大人的办法虽有些违背本续心,但既能令三省自行整顿,又卖了江南道总督和三省巡抚一个人情,对世子而言,显然是更有利之策。”
为官处世,更多讲究均衡之术,而不是简单的是非黑白。
严恪出身皇室,又身居要位,怎会不懂这样的道理?
不过他这般问她,得了她这样的回答,只怕更会觉得她工于心计吧?
果然,严豫微拧了眉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又似在琢磨。过了一阵,只听他缓声道:“人至察则无徒吗?展宁,我很好奇,靖宁侯府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毕竟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没有你这般世故。”
世故吗?意料之中的评价。展宁微微一笑,回道:“那是世子的福气。世子可还有别的吩咐,如果没有,请恕下官告退。至于世子关心的东西,明日一早,我会送到世子面前。”
展宁面上笑着,笑意并未入眼。
严恪当然察觉得到,自己刚才的话,令展宁以为是讽刺。
但他说得是实话。
虽说天家无真情,汝阳王府到底还隔了几层,即便府中糟心事不少,但他被养在皇太后身边后,针对他的龌龊事便少了许多。
他十六岁入朝之时,虽也算少年老成,但总也有几分少年血性。
可面前这个少女呢?面貌间或许还带着些许稚嫩,可那双灵秀眼中,却寻不出半点她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她平日说话做事,一进一退,也总是算好了的,几乎未见有冲动莽撞之时。即便与他说起预测洪水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也是有理有据,理智到可怕。
他心中虽早就对她下过定论,可有时又隐隐觉得,她不当是那样的人?
严恪不知怎么开口解释,但瞧着展宁那疏离客套的笑意,他又觉得假得难受。
他忍不住想起那日堤坝之上,夕阳余晖里,展宁抬眸与他一笑,眉眼均弯的模样,让她整个人都似蒙了一层暖光。
那样的她,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那样的她,似乎才是真实的她。
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严恪猛地回过身来,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摆摆手,让展宁退下。
待展宁出了门,将房门关上后,他望着门上雕纹,抬手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懊恼。
与展宁这趟江南之行,他似乎让自己陷入了一个糟糕的境地。
翌日,展宁依言将拟好的疏散方案交给严恪,严恪仔细瞧过,又对其中一些细节作了修改完善过后,便带着连安亲自去了一趟惠州相邻的熙州。
江南道总督府设在熙州,江南道总督蒋云奇与汝阳王有些旧交情,严恪此去,即是就江南三省水利工事疏漏一事与蒋云奇做个交涉,卖蒋云奇一个人情,也是要说服对方,在展宁预计的洪水来临之期前,组织疏散三省沿河八州居民。
惠州风景别致,严恪走后,劳累了好一阵的方陌与晏均相携出去游玩,两人也邀了展宁一道。展宁虽跟着去了,可她心中总装着展臻的事情,不知展臻何时会来找她,又怎么找得到她,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
晏均性子脱跳些,见状不由打趣展宁,可是出门时间久了,想着燕京的心上人,犯了相思。
展宁笑着辩了两句,心里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江静姝。
就当日马文正马巡抚前来试探的态度,诅咒温陵一事,就算不是他做下的,他必定也是知情者。
且连安跟随严恪离开前,已前去查访过展宁抄录下来的几个工匠,非常巧合的是,这七名工匠要么举家搬离,要么意外亡故,总之没留下半点讯息。
这样的状况,绝不正常。
马文正与安国公家是姻亲,马、江两家的关系也走得近,巫蛊一事本就敏感,又事涉温陵,到时候呈到景帝,马文正难脱干系,江家搞不好也会受些影响。
她已欠了江静姝一段情,若然可能,她希望能把江家从这件事里摘干净。
眼下,或许该寻个机会,先想办法让江二小姐回京,离了这是非之地再说?
却说展宁心事重重回了驿馆,已是未时,她本准备回房歇息,不料却有人接着送了封书信来。
信封上的字迹熟悉无比,瞧得她心头一震,当即连手都有些微微发抖,险些就要捏不住信。
她的反应让身边的晏均瞧了,不免有些诧异,关心问了她一句:“展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展宁慌忙拆开信来一看,看完却与他摇摇头,只道是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些不用等她用晚膳,便捏着信匆匆出了门。
那信是展臻来的。
她与展臻自小一道读书一道习字,彼此的字迹很是相仿,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信上约她在响雨巷相见。
展宁让驿馆中人备了车,匆匆赶往响雨巷。
她在惠州呆得时间不长,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路上,她问了问车夫,才知道那是个临水的小巷子,曲巷幽深,一到梅雨季节,屋檐落水滴滴答答,巷子里雨声潺潺,因而得名。
不过巷子的名字来的诗情画意,巷子里住的却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人家。
多半都是些私妓,或是些落魄江湖客,三教九流,混乱得紧。
展宁听得眉头直皱。
那场意外之后,展臻究竟遇到了什么?那日在灵隐寺,跟在他身边那个姑娘是谁?他为什么不肯与她相认,他在顾忌些什么?
展宁心里装了无数的疑问,可等到她了响雨巷,见着巷子口水坞旁立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时,她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散了,只有一片空茫。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遣走了车夫,又是怎么走到对方身旁。
她只知道对方转过身来,以一张陌生的容颜,和记忆中熟悉无比的嗓音,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宁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一哭,对方立马就有点不知所措,他赶紧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故意咧嘴一笑,没心没肺的模样,和出事前一模一样。
“阿宁,别哭。是不是我现在这样子你瞧不惯?虽然没有我原本的模样好看,可也不至于吓到你吧?”
可他越说,展宁越觉得眼泪停不下来。
她就像一个丢弃了所有,一路爬山涉水想要走到目的地的人,可走了一半,却发现自己以为已经失去的,最在意的、最放不下的东西,竟然在原地等着她。
她一路上所有的痛苦与绝望,所有的艰辛,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值得的感觉。
她以往心里装的都是仇恨,支撑着她往前走的,是要摆脱前一世命运的仇恨。每每夜里梦回,想起上一世的旧事,她都会感到通体冰寒。
可所有的这些,在展臻这一声阿宁面前,通通化为无形。
她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个人,她有着依仗,有着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展宁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止住的泪。
她是被有些无措地展臻带着,上了水边一条小船,船上并无船家,展臻将船摇到了河中,才又慌忙哄起她来。
虽然是陌生的容颜,但他哄她时的笨拙,还是跟过去一模一样。
“前日我不敢认你,是因为我最近在追查一些事情,对方有所察觉,我怕当时身后缀着尾巴。我和你的容貌在那摆着,若被知情的人瞧见,那还了得?所以我只能换了装扮再来见你……再说你都是得了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这让我怎么放心……”
展臻的个性爽朗,可哄她的时候,却跟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能说上一大通。
以前展宁总嫌他烦,如今听着听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脸上带着泪,一会哭一会笑,把展臻吓得够呛,有些事还不待展宁问,就自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全部倒了出去。
“阿宁,哥哥求你,别再哭了。我不是故意吓你,也不是故意不回去找你的。当初我受了伤,被人救了下来。一开始的时候,根本记不起以前的事情。救我的人要回江南,我便随他们一路来了,来了之后,我才开始断断续续想起以前的事情……”
原来,展臻当日掉落悬崖之后,因崖上树木阻挡,减缓下坠的冲力,崖下又有河流,他虽然遍体鳞伤,却大难不死,让一对路过的父女救了。
那对父女姓叶,父亲是专司堪舆之术的风水师,女儿就是展宁那日在云隐寺见过的那个姑娘
父女两人均是江南惠州人士,三年前因为避祸,远走他乡,路过燕京之时,救下了展臻。
展臻当时伤重,又记不起以前的事,恰巧救了他的叶姓风水师膝下无子,堪舆之术传男不传女,他见展臻资质聪慧,不愿自己一身本事就此断送,便收了展臻为徒。
师徒三人游走各地,半年前,展臻的师傅因为旧友生死之约,决定回江南一趟。
却不想,这一回没多久,便遭了意外,落脚之处被烧成灰烬,他师傅死在那场火中。
他与他师妹侥幸逃脱,或许是再一次的生死刺激,他开始慢慢记起以前的片段,直到今年春末夏初,展宁三元连中的消息从京师传至江南,他从别人议论中偶然听来,才彻底将自己的身份、发生过的事情全数记了起来。
他与展宁是孪生兄妹,对彼此的性情了如指掌,一猜便猜到展宁必定是冒险走了李代桃僵的路子。
他本想带了师妹立即回京,谁料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他与她师妹意外找到了师傅留下的一本手札,手札里记着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应该就是他师傅当初避祸远走,以及回来后意外身死的原因。
“什么秘密?”
展宁听到这,眼泪早已经不再掉了,但心里却一下子紧了起来。
莫非上一世,她直到死的时候,都未能收到展臻的任何讯息,是因为展臻追查这个秘密,在江南出了事吗?
而且刚才展臻说被他追查的人有所察觉,那不是意味着此刻的展臻正处在危险之中?
她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怎么能够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展宁问得急切,展臻却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道:“事涉天家,其实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展宁哪里肯依?
“我与你是双生兄妹,什么事不可以让我知道?而且要说危险,从我顶替你身份活在世上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是拿命在赌。我们两个,难道还要去计算谁会拖累了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