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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根被这老头哭得喉结发硬。
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一直过得清苦。王桂宝身有残疾,考虑到嫁出去日子更加艰难,她爹就让她留屋里。
稍稍过得去的男人,本就没有愿意入赘做上门女婿的。何况王桂宝家境贫寒,身有残疾?王有根他爹是个痨病鬼,入赘的时候身体就不行,王有根五岁那年两脚一伸走了。
王桂宝更嫁不出去了,长得难看,身有残疾,又有个娃......
秦大书在坟头干嚎了一会,慢慢停止哭声,田野里,野风阵阵。两个男人,一个六十多,一个四十多,坐在坟头前的垄上。
“桂宝怎么提起我的?”
“我娘日子一直过得很难,我十二岁那年,无意中问起母亲这辈子有没有开心的日子。我娘说,十六岁那年,有个新兴镇的男人,叫秦大书,路过南头村的时候,被大雨淋透,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在我家躺了一个多月,娘每天给他送饭送药。这一个多月,她有很多念想,也是她唯一有过的念想,很害怕,很开心,算是这辈子少有的好日子......”王有根眼圈红了起来。
秦大书呼吸急促,胸口想被堵住了一般,感觉到喉结发硬。
“我娘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当初痨病鬼想入赘,姥爷逼她成亲,要是能坚持住就好了。姥爷对我娘说,新兴镇那贼胚,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看你貌丑,不会再回来。哪知道我娘生下我不久,他就来了。”
王有根狠狠剜了贼胚一眼。“贼胚”心虚地眼神躲避,喉结却越来越硬,不得不咬住拳头。
“......那天,姓秦的兴冲冲而来,看到我娘抱着我出来,姓秦脸色发白,跌坐在门槛上,我娘很后悔,很后悔,很后悔。那天,她送他走了以后,扑在床上大哭,没人劝得了她,连续两天没吃饭,一直哭,一直哭......”
王有根说到这里,擦了擦眼睛。
秦大书死命地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嘴,肩膀开始抖动。
情之一物,不分美丑,不分尊卑。生生死死,永难相忘。
王有根看到剧烈抖动的秦大书,心思复杂。他的记忆中没有娘说的那个“痨病鬼”形象。从有了记忆开始,只有他和娘。
“我爹死后,我娘常到村头的那条古道边张望。只要稍有空闲,她就到那里走上一会,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站一会再往回走。我一直不知道原因。有一年春天,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我娘撑着伞出去,吃饭都没有回来。姥爷让我找她回来,说一定在歪脖子树下。我撑着伞走过去,我娘正抱着树哭得稀里哗啦,我陪着她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但我感觉到我娘的伤心,是那种说不出来的伤心和悔恨,只能用哭来发泄......”
秦大书死命地用拳头抵住自己的嘴巴。
“我娘生病后,不肯去医院,到后来,饭也不肯吃,我知道,娘想走了。临走前一天,我娘让我背着她,沿古道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她用手摸了摸那棵树,不肯松手......临终前告诉我,如果新兴镇有人来,不用多说什么,让他到坟头看一眼就好。我娘说,她知道他会来,会来看她,她在地底下会感觉到他的到来......”
秦大书猛然间一声悲怆,声震云霄,扑倒在桂宝的坟头,双手死命插进泥土,双肩不断抖动。
过了良久,王有根站起身,用脚踢秦大书的屁股,怒道:“起来,走了!早干嘛去了?四十年时间不知道来看一眼,现在哭有个屁用!”
等秦大书站起身,王有根用锄头理了理土,道:“娘,你等的那人来过了,安心地去吧。”
临走,又擦了擦眼角,道:“我娘......命苦。”
秦大书一身泥土,跟着王有根回家。
王有根媳妇已从田头回来,诧异地看着跟在丈夫身后打扮奇怪,一身土,满脸泪的老头,搞不清楚什么路数。
王有根好脸色欠奉,瞪一眼有些胆怯的秦大书,粗声说道:“坐一会你就回,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媳妇更加搞不清出状况了,怔怔地看着天外来客。
王有根瓮声瓮气地对媳妇说道:“看什么?端盆水,给他洗洗手。”
王有根媳妇答应一声,从水井中取水,打了一大盆水过来。
秦大书洗完手,解下背上的大包,意兴阑珊地从包里取出整整齐齐的两万元现金,道:“这钱,本来是给桂宝用的,当年在你们家吃了一个多月,桂宝还给我买了很多药,一直没钱还......”
王有根怒容满面道:“老东西!我娘是为了钱吗?我娘是那种人吗?你生病那会,我娘为了给你治病,积攥多年的私房钱全部给你买药了!老东西!老王八!不识好歹的狗东西!要不是你没一句交代的话就离开,我娘会这么快成亲吗?老东西!你既然硬的下心走,就不应该三年后再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娘也不会悔恨交加一辈子......”
抬起一脚,踢在秦大书的腰胯。
秦大书差点被跌倒,但不敢移步,一脸歉疚地原地站好。
王有根媳妇悄悄走过来,瞄王有根一眼,不声不响地拿起两万元钱,揣进怀里。两万元对他们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巨款了,当年翻造新房,也只花了六千元。
王有根抹了一把眼泪,又骂:“老东西,你狠!四十年过去才想起来看我娘!我娘要不是腿有残疾,不能出远门,早到新兴镇找你了!你良心被狗吃啦?是不是在新兴镇成家了?”
秦大书急忙摇头,道:“没,我没有女人。”
王有根媳妇这时候听出点名堂来了,眼神震撼!她那婆婆也有相好的?怎么可能?
看在两万元钱面上,她赶紧叫了声:“叔,您坐,吃了饭再走吧。”
见惯了世态炎凉的秦大书这时候又见世态炎凉,但是,世态炎凉算个屁啊!他对王桂宝的情,王桂宝对他的情,可以用金钱衡量吗?
他此刻心中既有释然,又有后悔,一生之中任何成就都可以衡量,唯有真情无法衡量。
他问:“桂宝还有留下来的东西吗?我想看看。”
王有根媳妇摇头,低声说道:“娘走的时候,都烧了。”
秦大书拿眼睛去看王有根。
王有根满腔不愿意地回答:“床还在。”
秦大书眼睛一亮,道:“看看,看看。”
王有根媳妇领他走进婆婆生前的房间,那张旧床上堆满了杂物。
秦大书走到床前,用手摸了摸床。
那一年,他走过南头村病倒,就在这张床上养病,一个多月几乎没出房间;
那一年,他躺在床上,看着王桂宝小心翼翼地端药进来,眼睛不知道看在何处,每次都让他提心吊胆,怕她撞上桌椅;
那一年,她脸蛋红红,坐在窗前的凳子上纳鞋底,一针一线,仔仔细细,偶尔和他说一句话,嘴角总是向上翘起。
那一年,她拦在门口,眼圈红红,不让他走,他鬼使神差地硬下心肠,大步离开......
一时间秦大书魂飞千里,浑浑噩噩......
他十多岁逃难到了平浦县,遇到太玄派传人柳道子,一张大饼让他死心塌地地拜入太玄派门中。在独山脚下的院子里潜心修道。很快悟透了太玄派的道门基本心法,进境极为迅速。
柳道子大喜,说他日后成就会超越太玄派众多前辈。但自从太行山一行,遇到王桂宝后,他对道家心法、道术的领悟力顿受窒碍。三年后从南头村归来,更是日渐平庸。
柳道子仙逝前把他叫到身前,对他温言有加,仍言之凿凿地说太玄派在他手里会有转势,此后至少有数百年振兴。秦大书当时心想,师父马上要仙逝了,要装高人也装不了多久,由他胡说吧。
师父说这些话,不就是怕他去找桂宝,担心太玄派在他手里断绝吗?
但这时候,他的心境大喜大悲,大悲大喜,上上下下跌宕起伏几次后,突然感到困扰他几十年的道学修为窒碍消失了,玄妙得如同佛门的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一般。
秦大书手仍停留在那张旧床上,脑海却像开了天门一般,无数道家玄理从天门涌出,灌输到他的脑中。
以前,他总是对道家心法中一些说法混混沌沌,譬如“炁聚则生,炁亡则死”;譬如“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譬如“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总是只能理解个一鳞半爪,此时却有一种玄之又玄,融会贯通的奇妙感觉。
再加上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新兴镇老宅那口老井旁,无意之中吸收了许多天地灵气,一旦开窍,灵气在体内四处游走。
默念心法,太玄派道法总决一一闪现,因祸得福的秦大书竟然一步就进入凝气境一层,体内灵力高速运转,让他飘然欲飞。
王有根不耐烦地走进来,想催老头快点离开,看到秦大书后,眨了眨眼睛,还以为眼睛花了,这老头身上多了一种道家仙骨的飘逸感觉!揉了揉眼睛,呆呆看着他。
秦大书也不和他说话,对着旧床说道:“桂宝,我俩虽没成为夫妻,但这些年心意相通,比尘世间大多数夫妻更见真情,秦某此生无憾了!等我老了,我会来找你的,来世我们会做一对恩爱夫妻。”
甩开大步,灯笼裤鼓胀得像两只巨大的气球,因为刚刚踏入凝气境一层,修为轰然展开,步履轻快,看上起简直在御风而行。
王有根呆呆地看着老头,这一刻竟荒诞地以为这老头是神仙转世;他媳妇急忙看了看怀中的两叠钱,还好还好,钱仍在......